豫州穎川。
我看著自車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心里所想的便只有繁鬧兩字。
馬車穿過幾條街道,停在了一處院門前,我和曲拂下了馬車。紅墻環護,楊柳依垂,院門之上高懸著匾額,我雖看不懂它寫了些什么,但也猜得出應是“琳瑯苑”三字。
我偷偷瞟了一眼身后的位置,剛剛在馬車上的女子,此時都換了一副欣喜驚艷的模樣,她們出自鄉間,對這樣繁華的地方一定是極感興趣的。
在院外站了一會兒,出來一個衣著華麗中年女子,她目光如炬,在我們之間掃視了一番,看到我身旁的曲拂時,眼里明顯露出驚訝的神色,而后抿唇含笑,似是很滿意的點了點頭。她徑直走到男子身邊將一個錦袋交給他,男子諂媚的笑著接過袋子,放在手里掂了掂重量,滿意道:“多謝玉娘。”
玉娘冷道:“這次的姑娘不錯。”說著又向曲拂望了一眼,笑道:“園子里很久沒有這么好的苗子了。”
男子道:“這次的姑娘都是我們兄弟精挑細選的,玉娘滿意就好。”
“嗯……”玉娘自鼻間發出一聲輕哼,男子隨即便點頭哈腰駕著馬車離開了。
玉娘緩步走到我們跟前,蓮步輕移,腰肢款擺,身體雖有些豐腴身形卻依然姣好。我看了一眼曲拂,她正低垂著頭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他女子見玉娘走來也都低垂著頭,不敢看她,神情又恢復成了慌亂。我偷偷打量她,如花面容,雖年過中年,舉手投足之間,皆是環姿艷逸,很容易就能讓人猜想出她當年的風采,定是傾城。
她在曲拂身前停下,卻突然看向我,我連忙將目光移開,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你叫什么名字?”她開口問道,方才聽她與男子對話時,我就覺得聲音很是好聽,如今這聲音近在咫尺,更加柔媚動人。
我淡道:“顧子歸。”
玉娘走到我面前,纖長手指抬起我的下巴,讓我與她對視。“你剛剛在想什么?”她語氣極其平淡,我卻能聽出她隱含著的怒氣,年老的女人,大多都覺得別人的目光帶有審視性。特別是她這樣的女子,一定尤甚。
曲拂向我們望了一眼,又快速的低下頭。身旁的女子都沉默著,不敢出聲。我不避她的目光,直直望進她的眼里,笑道:“我在想琳瑯苑里的人是否都如姑娘一樣好看。”
玉娘笑笑,將手拿下“你倒是聰明。”我含笑著低頭。她看了我一眼沒再說話,領著我們向院里走去。
我松了口氣,曲拂走在我身邊,在我耳邊壓低了聲音道:“你很會說話。”我同樣壓低了聲笑道:“多謝夸獎。”
進了院子,三間垂花門樓,四面抄手游廊。院中石路相銜,山石點綴。整個院落富麗堂皇,花團錦簇。后院滿架青蘿、花圃之間環繞著一座水池,池中紅鯉游曳,池邊的小石上還放著一點魚食,想來是方才有人在這里喂過魚。池子很大,有一白石板路跨在池上可通對岸。對岸有一座涼亭,亭子里坐著一個白衣女子,背對著我們逗弄著身前籠里的鳥雀。
玉娘將我們帶到涼亭外,緩步走到女子身邊俯身在她耳邊說了幾句,眼神若有似無的看過曲拂和我。
女子點點頭,將鳥籠放在亭中的石桌上,道:“你們初入院子,一定有諸多不便,有什么事就請教玉娘,她會一一教給你們。”聽她吐語如珠,聲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動聽之極,我不禁向她細望了幾眼,只是背面就能體現出其儀靜體閑、柔情綽態。我想她一定是一位極美的女子,與我身旁的曲拂不差上下。
眾人齊應了一聲是,她接著道:“玉娘,帶她們下去吧。”
玉娘頷首,將我們帶了下去,自始至終,那個女子都未轉過身來,我也沒能看清她的模樣。
琳瑯苑很大,分為前后兩院,前院是教授禮儀,歌舞和琴棋書畫的地方。后院則是居住的地方。后院又分別為風花雪月四座閣樓,每座閣樓都有六間廂房。我和曲拂還有兩個不知名的女子分在月閣。
我進了房間,房中放著一張花梨檀木案,案上磊著許多竹簡,一臺墨硯,硯旁檀木做的筆架上掛了一兩只毛筆,案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裊娜開放的牡丹。淡淡的檀木香充斥在身旁,鏤空的雕花窗榭中射入斑斑點點細碎的陽光,右側擺放著一張柔軟的木床,精致的雕花,床上整齊的疊放一床錦被。木制的梳妝臺上擺放著一面銅鏡,和一盒首飾。
看來這里的人早就準備好了,我想著,坐在梳妝臺前,正想打開首飾盒看看,目光卻落到一旁角落里的一個長方形的物體。我走過去將蓋著它的錦布拿來,竟是一把古琴。
我撫過琴弦,弦上已經布滿了灰塵,想來是放了許久了。我觸摸每一根琴弦,彈不出調子,卻能想象出來。以前的諸葛亮是怎么將它們彈出曲來的?可惜我從沒問過。
我找來一塊布,將琴擦拭干凈,小心翼翼的擺放在梳妝臺上,梳妝臺很大,沒有什么多余的東西,放下一把琴是足夠了。
坐在木椅上,我雙手撐著下巴,不住的嘆氣。不知不覺的竟然來了豫州,和新野也不知隔了多遠了。我該怎么辦?逃跑?嗯,逃跑!
“就算要逃跑現在也跑不了啊……”我悲嘆。“什么逃跑?”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我一驚,險些從木椅上摔下來。我進來時并沒有關門,曲拂正站在門口疑惑的看著我,手停在半空,看來方才本來是正想敲門。
我連忙起身招呼她坐下“沒什么,我已經將屋子打掃好了,你進來坐坐。”
曲拂見我不答也不再多問,看到梳妝臺上的琴時,徑直走了過去“這琴是你的?”她伸手在琴弦上撫弄一番,彈出一曲調子,雖短,卻是悅耳。
我贊賞之余,還添了幾分惆悵,若我能學會彈琴,以后不是便可以彈給諸葛亮聽了嗎?
“不是,我來時便有了,這琴方才布滿了灰塵,看來是許久無人打理了。或許在我之前有人住過這間屋子,走的時候忘了帶走吧。”
曲拂輕笑一聲,淡道:“又或許是那人不想要了,將它丟棄了吧。”
我走到她身邊坐下,見她看得出神,眼里有著太多的情緒是我看不懂的,悲傷、懷念、掙扎……太過復雜。
“這是一把焦尾琴。傳說東漢蔡邕在”亡命江海、遠跡吳會“時,曾于烈火中搶救出一段尚未燒完、聲音異常的梧桐木。他依據木頭的長短、形狀,制成一張七弦琴。因琴尾尚留有焦痕,就取名為”焦尾“。”焦尾“因音色悅耳且制法特殊因此聞名。”
“你好像對琴很有研究,你……”我好奇的偏過頭看向她,她笑著看我一眼,眼里的情緒消失殆盡,手自琴弦上拿開。
“這不是研究,是常識,你若有空也該多學學。”
“我才不要!懶得學。”我彎著頭看她,手指輕輕的敲打著梳妝臺“難道你愿教我?”
她將我偏著的頭擺正,忽而正色道:“女子不學這些,以后可要擔心嫁不出去。”
我悻悻的收回了目光。嫁?我想嫁的人未必愿意娶我……見我深深嘆了口氣,曲拂心思一轉,試探著問道:“怎么?有心上人了?”
我躲開她好奇的目光,雙手環膝,將頭埋在手臂里,悶聲道:“沒有!”
“編謊話也不編的好一些。”她輕笑說道:“對了,我是來喚你下樓的。柜子里放了衣物,換上便可。”
所謂的衣服,就如同以往的制服一般。清一色的白衣,雖不是華貴,卻也十分精致。
玉娘一身紅衣,在我們之間極其顯眼。她來回將我們打量一番,我站在最后,一個不起眼的位置,低垂著頭,唯恐被她看到。她也的確沒有看到我,所有的目光都停在最前的曲拂身上,曲拂很美,自我第一眼見她時便這樣覺得。
“你叫什么?”玉娘停在曲拂面前,一白一紅格外好看。
曲拂對于她的“看好”似乎并不領情,神情冷漠,答道:“曲拂。”
玉娘點了點頭,道:“好名字。”曲拂頷首,沒有回話。玉娘徐步走到堂上,拂袖而坐,陽光自窗外投進,落于她一頭的金飾,閃閃發光。見此,堂下的女子大多是羨慕的,我偷偷望了一眼曲拂,后者依然低垂著頭,神情淡漠。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呢?有著令女子羨慕男子喜愛的花容月貌,多才多藝又不為金銀所動,氣質高潔,非是一般農家女可以比擬的。我正想著,玉娘已輕笑道:“入了園子,大家今后便是姐妹。只要大家好好學,榮華富貴自然是伸手即來。”
所謂榮華,就是用自己一生的幸福去換取高墻之中的爾虞我詐。現在的練習,只不過是為了給自己編造一個華麗的籠子,待到日后,將自己牢牢鎖在籠里,正如方才在涼亭中所見的鳥雀,天空仿佛近在咫尺,可每一次的靠近都只會撞上冰冷的鳥籠。
之后玉娘說了什么,我也沒在意,只是隨著眾人走到了一處庭院,今日的第一課,便是學禮。
庭院十分清靜,鮮少有侍者出入。相比其他院子,這里簡單許多。玉娘領著我們走到一棵大樹下,樹蔭遮蔽,微風徐徐,倒也涼快。走至樹下,空氣中隱隱傳來淡淡素雅清香。我嗅了嗅,正好奇這香味是自哪里飄來的,眼前卻旋落下一片雪白,輾轉飄落在地上。
我彎下身,伸手將它拾起,定睛一看,冠如蝶,色似雪。我湊近聞了聞,果然清香來自于它。
微風襲來,四周突然飄落了許多這樣的花,紛紛揚揚,竟讓我有一瞬仿佛又回到了隆中的雪季。
花落在我的肩上,頭上……我伸手,任落花臥在掌心。心里難得平靜,若是從前,我這樣立于雪中,總會換來他無奈的淺笑,嘴里說著胡鬧,卻總是拿了錦袍陪我一起在院中觀望落雪。那時分明離他很近,我卻覺得我們的距離還很遙遠;他對我到底是怎樣的感覺呢?他對每個人都很溫柔,我猜不出他心中所想,只盼望著自己能夠與他人有所不同。我小心試探,終究也只是如同漫天飛雪,看著美,伸手握住,躺在手心的卻是冰冷液體,最終消散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