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已盡，轉(zhuǎn)眼已至夏初。

自諸葛亮隨劉備共赴新野，我不知已經(jīng)有多少次像這樣徘徊于簡廬之外，手中的糕點(diǎn)早已冷卻，卻已沒有人再嬉笑著叫我姑娘，拿過我手中食盒了。

相識數(shù)月，分離數(shù)月，一切都仿佛過得太快，快得令我措手不及。

月前，顧爺爺?shù)纳碜尤諞r虛弱，鄉(xiāng)里人都說顧爺爺久勞成疾，已無藥可救。我還在想，顧爺爺身子一向健朗怎么會說病就病了。直到昨日，我握著那雙曾在沔水救我一命的手，心里有說不出的苦澀。記憶中的手雖布滿了厚繭，卻是寬厚溫暖的，哪里像是如今這般瘦骨嶙峋？

花顧爺爺躺在床上，雙目不似往日生機(jī)，混濁不清。他張了張唇，卻說不出話來，勉強(qiáng)吐出幾個字音也含糊不清。

“子歸……”

他突然攥緊我的手，力道輕柔得如同落羽一般。我嘴角含了一抹笑意，將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上，道“顧爺爺，您知道嗎，今日小三子偷偷將李嬸果樹的果子摘了，氣得李嬸追了他好久呢。您還記得羅公子嗎？他說您的病一定會好的，只是需要多休息，還說過兩日來看您呢……”

“子歸……”顧爺爺嘶啞著聲音，每一字都仿佛自喉間吐出一般，我知道，他所說的每一字，定是用盡了力氣。

“他說襄陽城里的牡丹花開了，很美很美，等您好了，子歸陪您一起去看……”

“您不是說喜歡吃子歸做的紅花糕嗎？昨夜我與李嬸一同去采了些花瓣，一會兒便為您做……”

“您說等子歸找到好人家，一定要親眼看著子歸出嫁。若是以后有人欺負(fù)子歸，您一定不饒他……”

眼眶隱隱作痛，顧爺爺蒼老的臉龐被一層模糊的液體遮蓋著，看不真切。他顫抖的手撫上我臉頰，厚重的繭磨蹭著我的肌膚，帶來些許刺痛。他用手拭去我眼角的淚，混濁的目光，神色早已殆盡，我卻能深深感受到他眼里的溫暖，帶著滿滿的疼愛與不舍。

“爺爺陪你看花……吃你為爺爺做的糕點(diǎn)……給你買嫁妝，看著你出嫁……”顧爺爺?shù)纳裆芡纯啵袷悄缢娜嗽谒袩o助的垂死掙扎，聲音越來越小，每說一句話，便停頓許久。

“爺爺！不說了！我們不說了！等您身子好了，子歸天天陪您說話。”我失聲大喊，眼里的淚流得太快，快得他不能為我擦拭。

他嘴唇動了動，似在說著什么，聽在耳里卻變作了聲聲呻吟。我俯下身子，將耳朵靠近他的唇邊，這才隱隱聽出了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話。

“不說……便再也沒有機(jī)會說了……羅胤是個不錯的孩子……可……可爺爺知道，在你心里一直是喜歡諸葛先生的……可是……子歸……”他呼吸突然變得急促，我忙輕撫著他的身子，急道：“爺爺不要再說了，子歸求您。”屋外鳥兒鳴叫得歡，我所能聽的，只有顧爺爺急促的呼吸聲和我嘶啞的哭聲。

“先生終歸不是你的良人……爺爺不讓你與他來往過密……是怕你以后受了委屈……”

“我知道，爺爺我知道……”

顧爺爺哽咽著，眼里淌下依舊混濁的淚水，我小心翼翼得想要為他擦拭，卻怎么也擦不盡，只能一遍一遍喚著他的名字，讓他別在說話，保存體力。

他似乎沒有聽到我所說的，喃喃細(xì)語“爺爺……爺爺如今已不能陪伴在你身邊了，你好好照顧自己……身逢亂世，你一個女兒家如何自保……爺爺……放心不下！放心……不下……”一句話，他用盡了力氣，所以，握著我的手緩慢松開，為我拭淚的手也無力垂下……

我在顧爺爺?shù)拇睬按糇嗽S久，不哭不鬧，只是緊緊的握著他早已冰冷僵硬的手，腦海里的回憶就仿佛走馬燈一般，一樁樁，一件件。

到這里已有一年，和顧爺爺?shù)幕貞泤s少的可憐。我在想，若以前我不是日日跑去簡廬，而是陪在顧爺爺身邊，哪怕只是靜靜看他佝僂著的身影，或許現(xiàn)在，心里就不會有這么多的遺憾。

李嬸哭著將我抱在懷中，嘴里一直喃喃著“苦命的孩子”。屋子里比平日熱鬧了許多，來來往往的人進(jìn)出這間破舊的茅屋。小三子收斂了性子不再嬉鬧，靜靜的坐在我身邊，時不時昂起頭看我。我的目光從未離開過顧爺爺，他走得似乎并不安詳，他說，他放心不下。

顧爺爺?shù)哪乖卩l(xiāng)鄰協(xié)力之下，不出半日便建好了。我望著山頭那一座小小的土丘，心里從未有過的難過。鄉(xiāng)里的人死后，大多是這樣埋的。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就連死后有一座好墓也是奢望。

顧爺爺?shù)姆e蓄說是為我留著做嫁妝，我卻為他做了一副木棺。我見過鄉(xiāng)里老人死后的模樣，只是裹了草席便草草埋了，對于他們來說，連死都太過昂貴。

此時站在簡廬外，心緒已平靜了許多。手中握著的是書棋幾日前送來的書信，信中所說：劉備依附與劉表，劉表擔(dān)心劉備身邊的豪杰日益增多，危其地位，便派劉備攻打曹操。曹操本就對劉備心存芥蒂，便派了夏侯惇等人南下迎戰(zhàn)。諸葛亮為劉備獻(xiàn)計(jì)，將夏侯惇引向博望坡，借蘆葦夜風(fēng)，用于火攻，此次出師以大捷告終。

信中還提及經(jīng)此一役，劉備對諸葛亮更是佩服。信里的一字一句，皆透露著喜意，不知道的，還以為這點(diǎn)子是他出的。

走過羊腸小道，遠(yuǎn)遠(yuǎn)的就能看見不遠(yuǎn)處山頭的山包。

我將食盒里的糕點(diǎn)一一取出，又仔細(xì)的擺放在墳前。這塊地是鄉(xiāng)里懂風(fēng)水的先生選的，我也看不出什么不同來。不過這里風(fēng)景很好，墳旁還生長著許多野花，偶爾有清風(fēng)拂過，帶來陣陣花香，沁人心脾。墓碑是一個木樁，上面用毛筆寫著花杞之墓。

李嬸說我不是顧爺爺?shù)挠H孫女，所以我不用為顧爺爺守喪。可我卻依舊一身縞素，對于我來說，顧爺爺便是我的親爺爺。

“子歸姑娘。”

身后一聲輕喚，我轉(zhuǎn)過身，正見羅胤提了一壺酒緩步走來。

“顧老生前最愛喝酒，我買了一壺杏酒，想送于花老品嘗。”

“顧爺爺愛喝酒？我從未見他喝過。”

“顧老身子不大好，所以很少飲酒。”

我點(diǎn)頭不語，羅胤亦不語，只在我身旁靜靜站著。漸漸的，夕陽西下。天空紅彤彤的一片，晚霞似火。

我拾了籃子，與羅胤并肩走在夕陽的余暉下，彼此無言。

“子歸姑娘，以后有什么打算？”他突然問起。我輕咬了咬唇，思慮了一番，道：“去新野找一個人。”

“新野路途遙遠(yuǎn)，你一女兒家怎么能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

我停下步子，望著他“女兒家怎么了？有些男子還不如女子呢！”

羅胤道：“好。不過可否告訴我，你是要去尋誰？”

“這個嘛……不告訴你！尋到了自然好，尋不到我便一直尋下去，直到尋到為止。”

羅胤神情一愣，繼而笑道：“你膽子倒是不小。人海茫茫，想尋一個人有如大海撈針，談何容易。”

“的確不易。”我嘆了口氣“可若不去尋，以后一定是追悔莫及。我雖然不知能不能尋到想尋之人，但是趁此機(jī)會去外面走走，看看大千世界增長些見識也是好的。免得日后到了垂暮之年，回想平生，卻發(fā)覺沒有什么值得回憶的事，豈不可惜？”

他點(diǎn)點(diǎn)頭，忽笑道：“如此說來，我也要去外多走動走動才好。”

我回到家，天色已經(jīng)黑了。沒有路燈只能靠著本能的摸索，跌跌撞撞的，正撞上了一個物體，軟軟的還有些溫暖。耳邊傳來的一聲驚呼“誰呀！”

我急忙道：“是李嬸嗎？沒撞疼你吧？”

“子歸！”李嬸又是一聲驚呼，隨之我的雙手也被人抓在手里，還沒等我說話，李嬸的聲音在這黑夜里響起“快先隨我回去，顧老的家你是回不得了！”

“為什么？”李嬸并沒有回答我，只是拉著我一路連拖帶拽向她家走，步伐有些急促，好幾次我都差點(diǎn)摔倒在地。

黑暗里，遠(yuǎn)處傳來幾道男子的大喊，李嬸的身子僵了僵，握著我的手生出了冷汗。我心下疑惑，正想開口，李嬸連忙將我拉到一旁的桑樹底下，伸手捂住我的口。

“子歸，你好好聽我說。顧老租了吳家的地，如今他歿了，吳家差人來要地，說地荒廢了，要顧老賠銀子呢！也不知是誰嘴大，說顧老還有你這么個孫女在，你還是快些走吧，被他們抓到可就沒有活路了！”

李嬸說著，隨手塞給我一個袋子“這里是一點(diǎn)碎銀和銅板，是顧老生前交給我為你留著的。你拿了銀兩快走吧，可不能在這里留了。”

我來不及問顧爺爺怎么會把銀兩放在李嬸那里，遠(yuǎn)處就傳來一陣怒吼，在寂靜的黑夜中格外響亮“誰在那里？”

李嬸一驚，慌忙推我離開“快走！快走！”

沒有給我時間開口說話，身后的男人一邊叫罵著一邊追趕。我跑進(jìn)山里，也不知是鉆進(jìn)了哪個山，山里的路通往何方。身后的叫罵聲還在繼續(xù)，我沒有功夫去琢磨該走哪條路，那明晃晃的火把此時堪比山間的鬼火，一樣的讓人害怕。

“撕拉—”樹枝劃破衣裳的聲音。胳膊隱隱傳來刺痛，我皺緊了眉頭。也不知跑了多久，一雙腳陣陣發(fā)疼，想是磨起了水泡。腿腳打顫，漸漸得，別說是跑了，就連行走都很困難。

像是為了襯托頭上的一輪明月，不遠(yuǎn)處突然響起幾聲狼嚎。火把停了，傳來細(xì)細(xì)的討論聲。我知道他們不敢再追上來，山中的野狼兇狠，若是遇到，一定落得個死無全尸的下場。

我見他們沒有追來，便放緩了腳步，剛想著休息，腳下一滑身子失重向下滾去，斜坡上的石子很多，刺破了衣裳，刺進(jìn)了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