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仔,快跑,快快跑——”稚嫩的童音傳來,然后就見肥鳥如同脫了韁的野狗一般,向遠(yuǎn)處一望無際的原野奔去。在他的后背上,朱小樂胖嘟嘟的臉上綻放出無邪而燦爛的笑容,跟小歡子很像,用肥鳥的話說,那就是一個德性。
“小樂太淘啦,你也不管管。”望著已經(jīng)化作一個小黑點的肥鳥,阿紫臉上也蕩漾著無比慈愛的微笑。
話說朱小樂降臨到這個世界也已經(jīng)五年了,小家伙給這個特殊的家庭帶來了無盡的笑聲。尤其是肥仔和陳龍,反倒比小樂的父母還寵愛他。
呵呵呵——小歡子的目光悠然望著遠(yuǎn)方,他下巴上的胡須越發(fā)濃密,已經(jīng)從青澀的青年長成壯年。這種情況曾經(jīng)叫肥鳥很擔(dān)心:豬頭不會也跟著阿紫一起慢慢變老吧。
“高興最好。”十分難得的,從小歡子嘴里蹦出這么多字。阿紫聽了,也只有跟著點頭,對于重活一次的她來說,還有什么比快樂更重要的嘛,而且還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和可愛的孩子。
直到日落西山,肥鳥的身形才重新出現(xiàn),他身后還跟著一個身材挺拔的青年,書生打扮,只是肩膀上騎著一個胖乎乎的娃娃,破壞了他身上的書卷氣。
如今,陳龍已經(jīng)是五柳鎮(zhèn)上唯一的秀才,可謂是年少才高。據(jù)說登門求親的媒婆,都得提前排號。而能夠大大方方騎在秀才脖頸上的,當(dāng)然就是朱小樂了。
這小子也是個小胖墩,臉蛋黑里透紅,看著就結(jié)實,尤其是一雙小眼睛,跟兩顆小黑豆相仿。一邊騎在小龍哥的肩膀上顛噠,還一邊撅著嘴埋怨肥鳥:“肥仔,你怎么不會飛呀,是不是吃得太胖了,要是能馱著俺在天上飛一圈該多好啊?”
“想要飛,找你親爹去——”肥鳥沒好氣地嚷嚷一句,他就搞不明白了,豬頭是真傻了怎么的,居然不教自個的兒子修行。要知道,小娃娃要是從兩三歲的時候開始筑基,成效最高,何況小樂樂的天賦還是很高的。要不是肥鳥的修行方法不合適,肥哥一點都不介意收個小徒弟。
朱小樂轉(zhuǎn)轉(zhuǎn)黑眼珠,然后抬頭望望越發(fā)顯得廣袤肅穆的天空,小心眼里暗暗下定決心。
他身下的陳龍也搖搖頭,心頭涌起一絲遺憾。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他已經(jīng)斷定傻哥和肥仔就是傳說中的仙人,可惜的是,雖然天天跟他們廝混,卻無緣得到傳授。
如果真有仙緣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地放棄秀才的功名。
回到家里,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晚飯。換做往日,朱小樂跑了大半天,肯定沖上去就是一陣?yán)峭袒⒀省捳f小家伙在吃喝方面,也深得乃父真?zhèn)鳌?br/>
不過今天有些特殊,小家伙膩在小歡子懷里,兩只胖嘟嘟的胳膊環(huán)著豬頭的脖子:“爹爹教我學(xué)飛好不好?”
小歡子用手捏捏他的臉蛋:“不好。”然后又騰出一只手,在肥鳥腦殼上敲了兩下:“肥仔叔叔最喜歡騙小孩。”
朱小樂的目光在肥鳥和老爹之間轉(zhuǎn)了幾個來回,似乎覺得這倆貨都不可信,干脆直接撲到阿紫懷里,抽抽嗒嗒的,找娘親訴委屈去了。
這頓晚餐吃得有些沉悶,就連陳龍也回去的比較早。同時他心中也不再遺憾:如果傻哥哥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傳道的話,那么他就更沒有希望了。絕了念頭之后,陳龍心中居然說不出的輕松。
天已經(jīng)黑了,撕瘋了一天的小樂樂已經(jīng)睡著。似乎還有點委屈,臉蛋上還粘著兩滴圓滾滾的眼淚疙瘩。
阿紫和小歡子相對而坐,她伸出手,輕輕擦拭著朱小樂臉上的淚珠。良久之后,忽然幽幽道:“歡哥,你真不準(zhǔn)備傳授樂樂道法?”
床下伸出肥鳥的大長嘴:“豬頭,凡人的壽元不過百年,你可要想好啊!”
小歡子臉上依舊掛著憨憨的笑意,伸手撓撓后腦勺,然后扳著阿紫的肩膀,一起躺在床上:“俺要和你一起。”
這一剎那,阿紫的淚珠滾落下來。意外的還魂,使她變成凡人,仙凡永隔,任誰也無法逆天改命,小歡子之所以有這份執(zhí)著,或許只是他下意識的舉動,但是絕對發(fā)自本心。
活過,愛過,走過一輩子,夫復(fù)何求?
從此以后,阿紫再也沒有提及這個話題。不過,肥鳥卻很是不甘心,又平平淡淡過了三年之后,他終于靜極思動,在某一天,離開五柳鎮(zhèn),不知所蹤。
“肥仔叔叔去哪了?”朱小樂纏著小歡子和阿紫,一連追問了好些日子,卻也沒有得到答案,小家伙平生第一次嘗到了思念的滋味。
日子重歸平淡,在阿紫的關(guān)愛下,朱小樂一天天茁壯成長。和所有凡人的人生經(jīng)歷一樣,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之后,就進(jìn)了五柳鎮(zhèn)的學(xué)堂讀書,而他的先生,正是中了進(jìn)士卻又甘心平淡的陳龍。
朱小樂天資聰穎,十四歲便鄉(xiāng)試中舉,被人們驚為神童。可是就在這時候,卻忽然輟學(xué)務(wù)農(nóng),不知道叫多少人扼腕嘆息。當(dāng)?shù)弥赣H的情況之后,倒是更坐實了小歡子的傻子之名。
這一年,年方二十的朱小樂也終于娶妻,當(dāng)小歡子和阿紫坐在堂前,接受兒子和兒媳跪拜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人到中年,鬢角悄然生出白發(fā)。
“咱們都老嘍——”夜深人靜的時候,阿紫輕撫著小歡子的臉頰,目光無限溫柔。
小歡子咂咂嘴,最后蹦出幾個字:“生命永遠(yuǎn)都在延續(xù)——”
阿紫向外望了望,透過生活了幾十年的茅屋,她似乎看到了不遠(yuǎn)處的新房之中,她和小歡子生命的延續(xù)……
第二年冬天,阿紫當(dāng)上了祖母,小歡子也平生第一次做了爺爺。隨后的將近三十年中,朱小樂和他的媳婦,生了七個兒子八個閨女,而朱歡夫婦,也已是年邁蒼蒼。
六十年,彈指之間已過去,阿紫和小歡子滿頭銀發(fā),眼花了,背駝了,出入都要拄著拐杖,歲月的風(fēng)霜,在他們的身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記。但是,他們的血脈,卻分枝散葉,永遠(yuǎn)地延續(xù)下去。
現(xiàn)在,他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相扶著坐在茅屋前,看著孫子輩在膝前環(huán)繞。每當(dāng)這個時候,那兩張,滿是皺紋的臉上,寫滿了祥和與平靜。
到了阿紫八十五歲那一年,她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大去之期臨近。七子八婿圍在床前,默默地為老人送行。
小歡子也盤膝坐在阿紫身旁,眼睛微閉,只是用手輕輕撫摸著阿紫那滿頭華發(fā)。
忽然,他睜開眼睛,只見另外一個老人走進(jìn)來,手中拿著厚厚的本子:“傻子哥,東西來了——”
小歡子從陳龍手中接過本子,只見封面上寫著“朱氏家譜”四個莊重的大字。翻開來之后,又拿過筆,哆哆嗦嗦在上面書寫起來。
最上面是小歡子的父母,下面是他和他妹子的名字。與他并列的,寫著三個字“妻阿紫”。
在下面,則是他們的兒女以及再下一輩。整個族譜就像是一棵大樹,不斷地分枝散葉,越來越茂盛。
寫完最后一筆,小歡子長出一口氣。沉思一陣,他緩緩敲敲腦袋,又在名字旁邊添了幾筆,這才拿給阿紫看。
看著記載著自己名字的那行字,阿紫的眼角淌下兩顆濁淚,然后緊緊拉著小歡子的手,再也沒有松開。
屋子里面,漸漸響起一陣低低的啜泣。兒孫們都知道,對他們無比慈愛的阿紫永遠(yuǎn)的去了。
“爹爹——”這時候,朱小樂忽然悲鳴一聲,眾人連忙看去,只見小歡子也已經(jīng)氣絕。他的臉上,依舊還漾著那傻呼呼的笑意——不能同年同月生,卻得同年同月同日死。
陳龍口中喃喃著:“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把二老合葬吧。”
入棺之后,停放七七四十九日。之所以這么長時間,主要是為了那些遠(yuǎn)來的祭奠者。雖然這幾十年中,小歡子的足跡從來未曾離開過五柳鎮(zhèn),但是因為谷種而受益的人卻成千上萬。聞訊之后,吊唁者絡(luò)繹不絕,就連皇城里面都派來特使以及一塊造福桑梓的匾額,據(jù)說還是御筆親題。
在整理遺物的時候,除了那本家譜,就再無他物。令朱小樂一干兒女不解的是,在家譜上居然還出現(xiàn)一個陌生的名字:義妹冷青青(小青蛙)。
“小龍叔,爹爹提起過這位長輩嗎?”朱小樂仔細(xì)在腦海里面搜索一番,最后只能向陳龍求教。陳龍也唯有搖頭,不知這位冷青青是何許人也。
就在這時候,外面一陣大亂,一個破鑼般的嗓子傳進(jìn)來:“豬頭啊,你總算是死嘍——”
陳龍和朱小樂相視一眼,塵封的記憶在這一刻終于開啟,兩個人急火火奔出去,果然在半空中看到那個無比熟悉的身影。在他的后背上,還飄立著身著翠衣的女子,年歲看起來不大,如同仙女臨凡。
“肥仔叔叔,爹娘都過世啦——”朱小樂伏地大哭。
“死了好啊,早死早托生。”肥仔嘴里嚷嚷著,然后三足穩(wěn)穩(wěn)落地。其他人不知曉肥鳥的來歷,見他說話難聽,差點上來圍毆。
朱小樂忍住傷悲,恭恭敬敬給肥鳥叩頭,起身之后,探尋的目光望向那位仙女一般的少女。
“小樂樂,你也老嘍。”肥鳥用大嘴敲敲朱小樂的腦袋,然后又說道:“這是小青蛙,俺費(fèi)盡千辛萬苦才找來的——”
眾人一愣,然后跪倒一地,同時心中無比驚駭:這位姑奶奶太年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