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鬼蜮中。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下，鬼怪亡靈的竊竊私語聲在空洞的蒼穹間悉索回響，陰寒森冷的氣息幾乎能夠?qū)⒑粑鼉鼋Y(jié)。
    突然，如同在濃黑的墨汁里浸入一滴鮮血似的，一抹猩紅驟然在暗夜蔓延開來，洶涌狂暴地將黑色盡數(shù)吞沒。
    血色中，一個男人高大的身形緩緩顯現(xiàn)。
    極具侵略和壓迫感的血腥氣隨之而來，強制地侵占著每一寸空間。
    “……王。”
    虛空中緩緩地凝聚起一抹鬼影，它以一副臣服的姿態(tài)弓下腰，低啞的嘶聲在黑暗中回蕩著：
    “您要查的那件事有了眉目，在那個b級厲鬼煙消云散之前，我得以從它嘴里撬出一個地名。”
    男人平靜地聽著，猩紅的眼眸微垂，對于對方的興奮不置一辭。
    “m市。”那個鬼影說道：“雖然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原因，但是似乎，這個地方在之后會成為襲擊的重點目標(biāo)……”
    它還沒有說完，就被對方毫無預(yù)兆地打斷：
    “人找到了嗎？”
    他的聲音很冷，沉寂漠然，不帶絲毫起伏。
    “這……”鬼影卡殼了一瞬，身形晃動的頻率顯得有些不安：“沒有鬼魂上報任何相關(guān)的訊息……”
    “賞金加倍。”
    男人漠不關(guān)心地收回了視線，在丟下四個字之后，轉(zhuǎn)身向著背后的那片血海中走去。
    “……是，是！”
    鬼影先是一愣，然后急急忙忙地問道：
    “對了，關(guān)于m市的情況，您準(zhǔn)備派誰去查看情況？需不需要我為您進行傳達……？”
    但是，在它話音落下之前，男人高大的身形就已經(jīng)被猩紅的血色吞沒。
    來的毫無預(yù)兆，走也毫不留戀。
    鬼影：“……”
    既不敢怒，也不敢言。
    ……認命了。
    領(lǐng)域內(nèi)時間和空間的計算法則和外界并不相同，很快，眼前的這條小道就走到了盡頭。
    葉迦從自己的回憶中抽身出來。
    他抬起手，白皙的指尖劃過，眼前的空間被撕開一個裂口，冰冷的，帶著消毒水氣味的空氣瞬間涌了進來。
    血紅色的空間在他的身后消弭于無形，只剩下一面蒼白堅實的墻壁，就像是從未出現(xiàn)過似的。
    葉迦打量著周圍的環(huán)境。
    眼前的走廊空寂無人，前臺處本該有的值班護士也消失不見，燈光慘白暗淡，在濃重的夜色下顯得格外的虛弱無力，冰冷的沒有一絲活氣。
    消毒水的氣味中夾雜著一絲難以忽視的腥腐味。
    ……有點不太對勁。
    即使作為經(jīng)常有人去世的醫(yī)院，這里的陰氣未免也太重了點。
    如此濃重的陰氣，足以滋養(yǎng)出能夠危害一方的強悍厲鬼了。
    葉迦擰起眉頭，眉心處刻下一道淺淺的皺痕，色淺若琉璃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絲異色。
    這時，小黑手從他的衣領(lǐng)下爬了出來，它扭動著細細的手指，在葉迦耳邊疑惑地低聲咕噥著：
    “這里好奇怪……”
    葉迦隨手推開一扇距離自己最近的病房門。
    出乎意料的是，門里被擠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
    全都是人。
    男女老少，站著的，坐著的，躺著的，無一例外穿著的都是病號服。
    在門開的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齊齊地投向門口的方向。
    “嘿！”一個腦袋裂開半邊的老頭怒氣沖沖地嚷嚷道：“你都不會敲門的嗎！”
    葉迦：“……”
    “……打擾了。”他將門拉上。
    回到走廊上之后，小黑手震驚地嚷嚷了起來：“我的個親娘二舅姥爺！這里怎么都是鬼！”
    葉迦無語地看了它一眼。
    作為鬼，你是怎么好意思說這話的？
    正在這時，眼前的走廊盡頭就突然傳來一陣拖沓而踉蹌的腳步聲。
    在微微閃爍的燈光之中，只見一個身穿手術(shù)服的女子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鮮血滴滴答答地順著她的衣服下擺淌下，在走過地面上留下一道拖長的血痕，在燈光下顯得觸目驚心。
    她的手里牽著一個黑乎乎的，不成人形的小小身影，隨著空氣的流動變換著形狀。
    在她的身后，跟著一長排影影綽綽的身形，老死的，病死的，被車撞死的……看上去人頭攢動，分外熱鬧。
    “□□誒！”小黑手充滿希望地看向葉迦：“我能參加嗎？”
    “怎么？你很閑？”葉迦面無表情：“哦，我聽說醫(yī)院兩條街外還有個奶茶店做的抹茶拿鐵挺好喝——”
    小黑手：……
    禽獸！
    它憋氣道：
    “沒有沒有，我超忙的。”
    葉迦注視著眼前浩浩蕩蕩的鬼群，若有所思地瞇起雙眼。
    他突然抬手將小黑手從自己的肩膀上扯了下來，擰起眉，開口問道：
    “對了，你剛才說感覺有點奇怪，是哪里奇怪？”
    小黑手晃了晃，回答道：“這里的陰氣呀，雖然很重，但是都是新鮮的，所以應(yīng)該是剛剛聚集起來不久，但是這么短時間內(nèi)就能聚集起這么濃重的陰氣，不是很奇怪嗎？”
    它雖然能力不強，但是至少也是個鬼，對于陰氣要比起人類敏感許多。
    聞言，葉迦微微一怔，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低頭向身旁小女孩看了過去。
    女孩乖巧地牽著他的手，微微低著頭，蒼白的小臉在走廊的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半透明的質(zhì)感，那片布條還蒙在她的眼前，對身周發(fā)生的一切都無知無覺。
    葉迦眉心的刻痕加深，舉步向著陰氣最重的方向走去。
    越往前，頭頂?shù)臒艄饩驮桨l(fā)黯淡，仿佛被蒙上了一層不祥的黑紗。
    而那些鬼魂也越聚越多，它們大多是無害的靈體，即使有殘存的怨念，但是卻也遠沒有到能夠影響到現(xiàn)實世界的地步。
    有的甚至已經(jīng)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喪失了神智，變得如同霧氣般稀薄，它們只剩下了一層影影綽綽的輪廓，但是卻仍舊本能地向著那個方向緩緩移動。
    越向前，鬼魂的數(shù)量就越多，一層疊著一層，空氣都如同粥一般粘稠。
    葉迦直直的向前走去。
    他的身周仿佛籠罩著一層無形的氣場，沒有極陰極寒的陰戾煞氣，單純只是由于這個人的存在，就令那些密密麻麻的鬼魂本能地向兩側(cè)推開。
    在陰暗的走廊中，青年的身形筆直挺拔，猶如利刃，將眼前稠密的鬼群切割開來。
    被靈體塞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淖呃戎袆澇隽艘坏罌芪挤置鞯目瞻淄ǖ溃路鹉ξ鞣趾Ｒ话悖缓笥衷谒纳砗笱杆俸蠑n，就像是那些鬼魂在下意識地畏懼眼前這個人類似的。
    很快，葉迦就來到了濃重陰氣的正中心。
    那是一扇虛掩著的病房房門。
    周圍的空氣中蒙著一層猶如灰燼般的霧氣，走廊的燈光在遙遠的地方閃爍著，陰森的冷意侵入肌理，就像進入了一個異次元空間似的。
    葉迦伸手推開門。
    病房內(nèi)的空氣更是漆黑污濁，一股難聞的腐臭味在空氣中浮動。
    借著隱約的燈光，能夠看到在病房中央的病床上，靜靜地躺著一個小女孩。
    ——赫然就是孫佳樂。
    葉迦緩緩地走上前去，在床邊站定，低頭審視著躺在病床上的孫佳樂。
    她的表情平靜安詳，好像只是陷入了沉睡。
    葉迦的眉頭皺的更緊。
    他的視線在床鋪上隆起的一角處停了下來，然后伸出手，“嘩”的一聲將被子掀起。
    小女孩仍舊沉沉睡著，一動不動，她身上的病號服因為久睡而變得皺皺巴巴的，在松垮的褲腳處，隱約能夠看到細細的腳踝上露出的一點青黑。
    葉迦彎下腰，將她的褲腳卷起一點。
    只見在小女孩左邊的小腿上，赫然烙著一個漆黑猙獰的手印，仿佛仍舊在緩慢地收緊一般，皮膚上浮起一個凸出的印痕，看上去格外觸目驚心。
    ……果然。
    他剛才的猜想驗證了。
    葉迦嘆了口氣，將被子重新蓋回了孫佳樂的身上，順手還幫她掖了掖被角。
    小黑手在他的肩膀上探頭探腦：“怎么了？你發(fā)現(xiàn)什么了？”
    “……是吸食者。”
    葉迦捏了捏鼻梁。
    嚴(yán)格來說，吸食者并不是厲鬼。
    它并不存在于現(xiàn)實世界，而更像是是游戲里的特產(chǎn)，這種怪物習(xí)慣潛伏于惡念聚集的陰暗處，就像是藏身于泥潭中的水蛭，伺機向弱者下手，會將被烙上印記的玩家一點點地吸食殆盡，與此同時，被烙上了吸食者的印記的玩家會成為一個吸引惡鬼和陰氣的聚集體，直到在恐懼和痛苦中被吸食殆盡。
    總之是個欺軟怕硬，但又特別會藏的骯臟玩意兒。
    雖然單只的實力不強，但是有的時候卻比高階的厲鬼還要難解決。
    葉迦至今不想回憶自己在新手期被這群怪物纏上之后的經(jīng)歷。
    簡直不堪回首。
    不過，葉迦也不清楚為什么孫佳樂被標(biāo)記之后會離魂，畢竟他也是第一次見到被吸食者纏上的普通人。
    “居然是吸食者？”小黑手倒吸一口涼氣。
    葉迦有些意外地掃了它一眼：“怎么？你認識？”
    “倒也沒有。”小黑手玩著自己的指尖：“我只是聽說而已。畢竟它們現(xiàn)在可是快絕種了，能見到一只不容易。”
    這下輪到葉迦吃驚了。
    吸食者這種怪物雖然戰(zhàn)力不強，但是自保能力可是超一流，再加上喜歡成群結(jié)隊，在游戲里簡直就是如同蟑螂一般令人討厭又無法完全消滅的存在，怎么會絕種？
    “發(fā)生什么了？”他追問道。
    “王把它們的巢穴剿了。”小黑手說。
    在游戲里，鬼怪之間的傾軋吞并，自相殘殺比比皆是，宛如養(yǎng)蠱一般，只有最強的才能活下去。
    因為這種事實在是太正常了，于是葉迦不再繼續(xù)糾結(jié)下去。
    ——雖然出手的原因可能并不令人愉快，不過總的來說，這個王還是辦了件好事。
    簡直是大快人心。
    葉迦輕輕舒了口氣，漫不經(jīng)心地活動了下脖頸。
    長長的眼睫下，色澤淺淡的眼眸微微瞇起，在暗淡陰冷的燈光呈現(xiàn)出一種朦朧而遙遠的煙灰色，有種冰冷而非人的質(zhì)感。
    ——既然鬧到他眼前來了，那還是得管管的。
    畢竟再怎么說，他也算是個公職人員。
    那句話怎么說來著？
    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嘛。
    當(dāng)然……他的確不介意讓吸食者這個種族滅絕的更徹底一點。
    葉迦解開孫佳樂眼前的布條，蹲下身來。
    小女孩的睫毛顫了顫，緩緩地睜開雙眼。
    葉迦沒浪費時間，單刀直入地問道：“你還記得自己當(dāng)初是在哪里暈倒的嗎？”
    “是……是在學(xué)校。”
    “學(xué)校的具體哪里，還能回想起來嗎？”
    孫佳樂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回憶的樣子：
    “我，我好像是準(zhǔn)備上廁所？但是剛剛走進衛(wèi)生間，就感覺，然后我頭暈?zāi)垦！缓笪揖蜎]有知覺了……”
    廁所。
    毫不意外，的的確確是吸食者的偏好呢。
    緊接著，葉迦詳細問了孫佳樂的她學(xué)校的地址——巧的是，她的學(xué)校距離上一個醫(yī)院很近，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學(xué)校的老師才會在她昏迷之后將她送到那里。
    “沒想到還是要回到出發(fā)點啊……”小黑手小聲嘀咕道。
    葉迦輕飄飄地橫了它一眼。
    小黑手慫了，閉嘴縮回了他的領(lǐng)子下。
    孫佳樂怯生生地環(huán)視著眼前陌生的環(huán)境，眼尖地看到了不遠處躺在病床上的自己。
    她的身形微微一僵，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她鼓足勇氣，小心翼翼地問道：“哥哥，我……是死了嗎？”
    下一秒，孫佳樂感到自己的發(fā)頂被重重地壓了一下，緊接著，青年平和沉靜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聽上去莫名令人沒來由地感到信服和安心：
    “放心，不會的。”
    在安頓好孫佳樂之后，葉迦用先前同樣的方法離開了醫(yī)院。
    數(shù)個小時的路程被縮短到了兩分鐘，幾乎眨眼間都到了目的地。
    葉迦剛剛踏出領(lǐng)域，就被眼前閃瞎眼的燈光晃的措手不及。
    眼前本該空無一人的學(xué)校正門前停著數(shù)輛看上去格外的熟悉的黑車，數(shù)個大燈亮著，將學(xué)校的前門照的燈火通明，數(shù)個身穿防護服的人員舉著探測儀器，小心翼翼地在周邊踱步收集著數(shù)據(jù)。
    車上印著幾個熟悉的字母：
    piamb——
    paranormal investigation and management bureau
    【超自然現(xiàn)象調(diào)查與管理局】
    葉迦：“……”
    不會這么巧吧？
    正在這時，背后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葉迦？”
    葉迦：“…………”
    靠。
    還真這么巧。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地扭回頭。
    只見劉兆承正皺眉看著他，光禿禿的頭頂在強光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你不是在醫(yī)院嗎？為什么會在這里？”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葉迦，眉頭擰的更緊：
    “而且還穿著病號服？”
    “……”葉迦沉默半晌，硬著頭皮回答道：
    “我……夢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