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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浮 32

    刑從連身上滿是硝煙味道,來自于槍支彈藥,來自于炸飛整個礦區的炸藥,這大概是林辰有史以來最接近來自于刑從連骨子里鐵血真相的時刻。不過,現在說任何的話問任何的問題都顯得多余,刑從連的呼吸聲在他耳邊逐漸放緩,像是浸潤了蜂蜜的熱牛奶,讓人昏昏欲睡。
    林辰的手指漸漸松開,但在他將要陷入熟睡時,心底仿佛仍有事情在提醒他,他用力握了握受傷的手,疼痛令他驟然清醒:“端陽呢,還活著嗎?”
    他猛然睜眼問道。
    林辰自以為隱晦的小動作哪逃得過刑從連的感知,刑從連松開環抱住林辰的手,撐起身體坐在床邊,他抬起林辰腫的快要腐爛的手,臉色霎時冷了下來。這當然不完全因為林辰左手無名指上討嫌的鐵環,起碼刑從連這么告訴自己。
    林辰手指微微蜷縮,雖然動作依舊緊張不安,可看著他的目光卻充滿愛意:“不要生氣,等我好了解釋給你聽。”
    是的,該死的愛意。刑從連覺得林辰的某項技能簡直無師自通,總之當林辰用一種平和卻深情的目光看著他的時候,他只能乖乖去撿剛才扔在地上的耳麥,了解最新進展。
    就在這時,劇烈的拍門聲響起。
    雖然很清楚王朝剛才一定在外面偷聽,但現在少年人居然敢用不要命的態度拍門,必然是出了什么緊急事件。
    “老大,老大快開門!”王朝微弱的聲音透過門板傳來。
    林辰也撐著床鋪想要坐起,刑從連警告似的瞪了床上那人一眼,徑自過去拉開門,未等他開口,王朝就說:“老大,段醫生不行了。”
    刑從連深深吸了口氣,雖然知道死亡對段萬山來說未必不是解脫,但到了此時此刻,他仍覺得死亡這玩意真他媽殘酷,任何人都無法逃脫。
    突然,林辰虛弱的聲音從后面傳來:“段醫生……哪個段?”
    他轉過身,只見林辰的臉色又比先前白了兩度,甚至唇間都血色全無,已經和白紙沒有任何區別。
    他從林辰的眼神里再次看出驚懼——“段萬山?”
    林辰這樣問。
    從林辰嘴里聽到這個名字時,刑從連也有種毛骨悚然感,畢竟是林辰,光看到他的臉色就已經猜到答案。
    “帶我去。”林辰終于艱難坐起。
    王朝一瞬間跑到林辰床頭的地上蹲下,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阿辰哥哥你怎么傷這么重,你你你去什么去啊。”
    刑從連當然不愿意帶林辰去見段萬山,林辰現在的狀況顯然根本不適宜經歷什么悲痛的生離死別。
    “帶我去。”林辰再次堅持道,“如果端陽還活著,請告訴他,快一點回來,快一點……”
    林辰語音顫抖,卻強自平靜。顯然,他想清醒的時候,就算有人拿槍對著他的太陽穴開一槍,他也會死死睜著眼。刑從連的臉色再次沉了下來,他走到林辰床頭,只問:“如果我說不行呢?”
    林辰沒有說任何話,只是用手抓著他的袖口,因為握得極用力,血水混合傷口的汁液從他掌心流出。
    耳麥里傳出康安的聲音,刑從連傾聽片刻,看著林辰,對耳麥那頭的人說:“段醫生快不行了,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帶著端陽,盡快撤回。”
    未等他說完,林辰再次開口:“暫時不要告訴端陽段醫生快不行的消息。”林辰用非常冷靜非常氣若游絲的聲音說,“我怕他路上發瘋,會不安全,讓他們盡快撤回就好。”
    林辰說完,開始劇烈咳嗽,拉著他就準備下地。
    “不要告訴端陽段醫生的消息,盡快撤回即可。”按照林辰的要求,他一字一句說道,雖然他現在恨不得立即將林辰敲暈,卻只能彎下腰,將人抱起,沖出門去。
    ……
    端陽總覺得有什么事情發生。
    他無法說清那種感覺,仿佛有什么人用重錘在他天靈蓋上狠狠砸上了一記。就在數分鐘之前,那位將他不遠萬里綁架來達納的面具人,被一顆流彈干凈利落地結束了生命。
    魯佳死時仰面朝天,眼睛睜得很大,非常不甘心。但子彈起效真的非常快,他甚至來不及說出任何臨終遺言,就已經死去。沒有魯佳,端陽顯然無法登上那架直升機,那一刻,他仰天四望,茫然到極點。他根本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廠房爆炸的沖擊波將他擊倒在地,他躺在磚礫中,他看著根本看不清的天,根本懶得動一動手指。
    現在看來,林辰的死亡毫無意義,而他也將馬上被死亡擊中。
    然后,他聽見渺遠的聲音從遠處響起,有人在喊著他的名字。
    他總覺得那是幻聽,他甚至認為那是老師的召喚,天空中的灰塵好像在那一刻匯聚成一張總是嚴肅并且英俊的臉龐。老師穿著很正規的煙灰色西裝,系一條棋盤格羊絨圍巾,搭上他的手,在糾正他不那么規范的縫合動作。
    端陽就是在那時仿佛被人狠狠砸了一錘子,他掙扎著從地上坐起,因為爆炸的關系,周圍一切都安靜下來,只剩下墻體簌簌倒塌的聲音。下一刻,他被什么人一把拽起。
    一張混合著迷彩涂裝的面孔出現在他眼前,那人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問他:“是端陽嗎?”
    端陽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無法說話,只能勉強點頭。
    “行了,跟我走吧。”說話間,那人抓著他就跑,端陽很想問“你是什么人”、“為什么要救我”一類的話題,但當絕處現出一線生機時,這些狗屁問題都不重要,他用盡全身力氣吼道,“我還有個朋友,在那棟樓里,能……”
    “你傻不傻!”對方回頭,“林顧問是吧,當然就是他讓我來救你!”
    端陽邊狂奔,邊興奮地道:“林顧問還好嗎,他身體不太好,要注意千萬不要讓他再受傷……”
    端陽一路絮叨,但剛跑到某幢倒塌廠房,他很明顯看到帶他逃命的人頓了頓。那人用奇怪的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端陽心中再次有非常不好的預感,然而那人剛想開口說什么時,卻又突然閉嘴,只是說:“快點,船要開了。”
    ……
    林辰在房間看到床上那位垂死的病人時,不知道事情怎么會變成現在這樣。冥冥之中一定有人在和他開著巨大的玩笑,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解釋。
    王朝眼疾手快拖來一張靠背椅,刑從連將他在椅子里放下,實際上他那時確實已經沒有任何體力再維持坐姿。刑從連只好再用雙手圈住他,讓他勉強可以保持坐起的姿態。
    在一切伊始之時,他就已經從江夫人口中、從端陽口中,聽過他們對于段醫生的詳細描述,他總覺得那該是位豐神俊朗的醫生,溫和有禮,甚至可能是那種女病患看上一眼就要臉紅的類型。床上這位,與那些記憶中的句子實在相差甚遠。
    雖然他勉強可以在對方臉部干瘦的皮膚下看出英俊的臉部輪廓來,但讓端陽魂牽夢縈的老師,顯然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他微微彎下腰,握住段萬山干枯的手指。
    段萬山像是感知到什么,勉強睜開眼,用溫柔平和的目光看著他。
    雖然段萬山大概已經沒有任何力氣開口,但只是那一刻的目光,林辰就有種被望進靈魂深處的錯覺。
    他心中巨慟,甚至不清楚他是否應該將端陽的事情說給段萬山聽,這實在是太難處理的情境,如果段萬山并不知道這些,會不會也很好?
    他無助地看著刑從連,刑從連卻沖他點了點頭。
    林辰轉過頭,沖段萬山一字一句說道:“這幾天,端陽都和我在一起,我們陰差陽錯被綁架來這里,所以……請您再堅持一會兒,他馬上就到。”
    雪白床單上的男人眨了眨眼,露出一種睿智而坦然的目光。林辰很清楚看見他目光中那一瞬間的欣喜,但欣喜又被絕望和無奈替代:“哦,那還真……挺不巧的。”
    林辰不知該說什么,他只能握住段萬山的手說:“他很愛您。我們被綁架來的一路上……我一直用一本書騙他多一點信念,我告訴他,當一個人信念足夠強大時,就無所不能。然后他就真的信以為真,一路上不停嘮嘮叨叨,讓我一定要心里想著一個人,堅持活下去,然后不停重復這個話題。”林辰看了刑從連一眼,說,“他之所以會這樣,大概是他覺得這個方法挺管用的,因為當他想到你的時候,他就充滿了生存下去的斗志。”
    段萬山眨了眨眼,仿佛明白一切,他看著他們,露出一個笑容:“你那個一定是偽科學……在我這里……不太管用。”
    林辰甚至覺得呼吸都非常艱難:“我知道,生死有命,但請您見他最后一面。”
    這時,刑從連將耳麥塞到他耳朵里,奔跑聲,沉重的呼吸音,透過耳麥清晰傳來,康安在那頭不斷匯報他們的具體位置。
    這時,林辰聽見段萬山用極度無奈地語氣,緩緩道“你不覺得……見這個面……對……對……像我這樣的將死之人來說,太難了嗎?”
    林辰當然明白段萬山口中的艱難,當他提起端陽這兩個字時,段萬山目光中的神采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他不知道這中間究竟是怎樣的陰差陽錯、求而不得,但當相愛的雙方根本來不及表明心意卻被迫面臨生離死別時,什么見上最后一面都是毫無意義的屁話,怎么能不后悔,怎么會不后悔?
    段萬山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輕輕捏了捏他的手,說:“不會后悔的,我的一生,過的很有意義,就算是端陽,我相信我也把他教的很好。”段萬山看著他們,說,“刑先生知道的。”
    刑從連冷冷道:“我知道個屁。”
    “那……那……我的那些要求?”段萬山笑問。
    “你怎么臨死還要威脅我?”
    林辰皺了皺眉,低低咳了一聲。
    不知為何,刑從連即刻道:“行了我答應你,你到底想不想見你那位學生最后一面?”
    段萬山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收回視線,仰面看著天花板,思緒仿佛飄到很遠的地方,一些很輕微的詞句,從他口中溢出,林辰仔細辨別后,才意識到那應該是一首詩篇: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一邊是段萬山將死時的喟嘆,一邊是那頭的子彈聲、奔跑聲、急促的呼吸聲,林辰覺得自己完全要被撕扯成兩半。
    他再次握緊段萬山的手,但仿佛無論他說什么,都無法阻止段萬山漸漸合上的雙眼。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ie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二樓,204。”林辰望著段萬山的容顏,告知耳麥那頭的人們。
    那頭的人已經沖入船艙,正拼命推擠開所有擋在他們面前的人。
    段萬山的聲音已然越來越輕……
    Sometime too hot the eye of heaven shines,
    And often is his gold complexion dimm'd
    瘋狂的腳步聲終于越來越近,而段萬山的聲音也漸漸歸于虛無。
    大門豁然洞開,林辰感到手頭一輕。
    他轉頭向門口看去,端陽的面容在他視野中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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