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一時陷入了死寂。
唯有不遠處正房內傳來敘敘談話聲, 不是在稱贊鄭菀“才貌俱佳”, 便在稱她“福運雙全”, 幼時便可為父親示警避禍,現下又如何如何……
鄭菀心道, 當真諷刺。
若如此殫心竭慮方叫“福運雙全”,倒不如將這名號送人。她緩了緩神,徐徐走到跪地的柳三娘子身前,與崔望并排而立。
崔望這才看了她一眼, 兩人對視,皆不作聲。
倒是太子猶豫一番也抬腳過來, 柳三娘子畢竟是他帶來之人:“三娘子,你不在偏廳呆著, 來此為何?”
“臣、臣女來、來向國師大人道明真相。”
柳三娘子抬頭往上看了一眼, 待視線觸及崔望身旁女子,忍不住閉了閉眼, 可這驚鴻一瞥,也夠她瞧清楚了。
當真是極美的一個人兒,雪玉一般, 偏臉上神氣活現的,與她這等殘賤之人完全不同, 高高在上, 又……咄咄逼人。
可思及回城一路的艱辛,被圍追堵截的惶恐,柳三娘又感覺到憤怒, 憤怒完了,又不甘。
誰能想到,這般華美高貴之人,竟會行此下作之事?
“什么真相?”
太子又問。
“殿下,臣、臣女向您撒了謊,追殺臣女之人,不是臣女的二姐姐,而是另有其人。”柳依朝太子服了一禮,又端端正正捧著那方帕子跪回崔望面前。
“此物乃臣女在石舫拾到,若沒看錯,當是當初我為救姨娘典當了的簪子。”
崔望沉默地看著那捧碎了的雞血石,誰也看不出,在那一剎那,他想了什么。
鄭菀覷了他一眼,不知為何,周遭仿佛一下子冷了許多,她才從暖融融的更衣室出來,竟被凍得打了個寒顫。
這一寒顫打下去,才感覺好了些許。
不過這柳三娘子倒是抖得很好看,瑟瑟若風中之葉,楚楚似無根飄萍,鄭菀覺著,要論扮可憐,她恐怕會稍遜一籌,起碼要讓她學這隨時隨地下跪的謙卑之態,比打殺她還難。
腦中一陣亂七八糟,卻不耽誤鄭菀伸手將那包帕子從柳三娘子手中抽了:
“竟是在你這里,倒叫我尋了許久。”
“崔望,可還記得?”
她笑瞇瞇地晃了手中之物,親昵道,“這帕子還是你給我的。”
崔望沉默地看著她,一雙眼里,仿佛有暗流涌動。
鄭菀卻已經回過頭去,眉眼帶笑道:
“柳三娘子,今日是我生辰,念在你將我舊物歸還,我便不與你計較你擅闖鄭府之事啦。”
“國師大人!”
柳三娘子卻理也未理她,好似認準了崔望,倒地便拜,“臣女有冤,愿與鄭小娘子對質!”
崔望垂目看著,此人瘦骨嶙峋,面容罩于白紗之下,只露出一雙眼睛。
許是因生活不順,眸中多有愁苦,此時還夾了怨懟。
他瞧著,竟想起了另一雙眼睛,如春波瀲滟,明媚生動,那里總充滿了燦燦朝陽。
“奇了怪了——”太子插了一句,“有冤,自有京兆尹與大理寺受理,你找菀娘對質作甚?”
“如今鄭小娘子貴不可言,京兆尹與大理寺如何敢受理?”
柳三娘子苦笑道。
鄭菀知道,自己再不出面,恐怕真要坐實了心虛了。
她讓自己眼睛睜得更大更無辜些:“三娘子,你要對什么質?”
“自然是有的。”
“第一,我姨娘纏綿病榻許久,方子自有定例,為何大夫突然指定要一味極珍之藥,害我不得不當了簪子?”
“第二,我當了的簪子,又為何兜兜轉轉到了鄭小娘子手中?”
鄭菀奇怪道:
“一支簪子而已,人有相似,物有相同,怎么你空口白牙的,我的便成了你的?”
“這‘崔’字我認得!明明是我典當出去的東西!”
柳三娘直起了身子。
“天底下,姓崔的又不是一家,”太子看不過眼,一個小小的庶女也敢欺到堂堂鄭家來,幫腔道,“鄭家當年知交天下,一支簪子,有何稀奇?”
“可這簪子是國師大人與我的,意義不同!”
柳依抬頭,看著國師大人,眼淚一個勁兒地流,“當年鄭小娘子將國師大人打得遍體鱗傷,是我將國師大人送去了醫館診治,因診費不夠,還用了一對兒銀芽墜作抵,臨別時,國師大人便贈了我這支簪子。”
“鄭小娘子使伎倆騙了我的簪子,假借我的名義與國師大人交好,……因心虛,便想將我遠遠地嫁了,還將我姨娘給害了!我如何不冤?!”
“你這人當真好生奇怪,”鄭菀攥緊了拳,氣得淚珠兒在眼眶里轉,心道你會扮可憐,她還會扮天真呢。
“你自己姨娘死了,怪到我身上作甚?”
柳三娘子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篤定,可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在告訴她,事實便是如此。
所以她才千方百計地擺脫送嫁之人,一路東躲西藏、顛沛流離地回來了。可回了城,卻聽滿城都在傳國師大人與鄭小娘子郎才女貌、如何相配的消息,宛若剜心刻骨。
這本該是屬于她的榮光。
國師大人那般溫柔相待的,也該是她柳依,而鄭菀卻鳩占鵲巢,偷取了屬于她的幸福。
“求國師大人做主!”
她此時,也只敢將一腔希望全數寄托在面前之人身上。
鄭菀也轉過頭,習以為常地去拉崔望的袖子:
“崔望,你信我。我未——”
誰知還未碰到,便叫一股勁兒彈開了,柔軟的綢緞滑過她的指尖,帶起一陣風,這風刮得她指尖生疼。
“崔望——”
她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你不信我?”
幾乎在一剎那,淚珠兒便從眼眶里滾了下來。
“她說我假冒于她,你便信了?崔望,我問你——”
鄭菀一向知道如何將假話說的漂亮,三分真里摻著七分假,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叫人摸不透才好。
她道,“我可曾說過,當年是我救了你?”
崔望垂目望著她,小娘子鼻尖紅紅,臉頰卻比得院中的梨花還白,淚珠凄然,當真是好不堪憐。倒叫他想起了玄蒼界的雪玉兔,生就一副乖巧模樣,偏生愛吃肉。
“不曾。”
“既然不曾,何來假冒?再者,我如何會知曉當初你二人的私隱?什么雞血石,什么信物——”鄭菀將帕子一抖,一粒粒雞血石全落在了地上,又將腕間的金花鏈給解了扔到地上,用珠履碾著,“誰稀罕誰帶去!”
聲音帶了哭腔,如不小心受了創的林間幼鹿。
太子在旁,只覺得仿佛一顆心,也隨著她的淚碎成了一瓣又一瓣。他見過的鄭菀,從來是恣意昂揚、神氣活現的,哪里有這般女兒柔弱?
忙快走幾步,將她護在身后:
“是孤錯了,竟把狡狐當做了無害的兔子帶來此處,累得菀娘傷心。”
“柳依,若依你所說,菀娘為搶你功勞,不吝于殺你姨娘,為何不一并將你也殺了,干凈利落、一了百了,何苦兜著圈千辛萬苦安排一出又一出的大戲,只為送你遠嫁出京?”
鄭菀從前此后,再未有一刻看太子這般順眼,再看那崔望,又是木頭般不言不語,氣不打一出來,干脆睜了一雙“仰慕”的眼睛,認真地對太子道:
“殿下,今日若不是你,菀娘便要被人生生冤死了。”
氣死你。
鄭菀心道。
“菀娘,莫怕,有孤在。”
太子心中澎湃,正拍拍她肩好生安慰,卻不知哪來一陣風,方才還在身后的鄭菀不見了,再看去,便見她叫國師提到了身后。
而國師,那張本就面無表情的臉此時便像千年的雪萬年的冰,一眼看去,都快將人凍住了。
太子生生打了個顫,想到之前的一劍一掌,嘴邊的話轉了一圈,與那萬丈豪情一塊給噎回去了。
“你拎我作甚?不是不信我么?”
鄭菀捶他,意欲擺脫他的鉗制。
“莫動。”崔望冷冷道,“再動,我便砍了你那前未婚夫李錦的左臂。”
李為國姓,李錦正是太子的名諱。
鄭菀嚇了一跳:“殿下并未碰到我。”
“所以他左臂還在。”
崔望將她箍在身后,才轉過身,對著迤地之人道:
“你姨娘之死,與她無關。”
聲音清冽凜寒,仿佛瑟瑟的風刮過這一地的春光,這是自鄭菀過來時,他為她說的第一句話。
鄭菀滿意地笑了。
柳依姨娘自然不是她下的手,至于是不是枉死,她沒興趣知道,只是因勢利導一番,將人送出京罷了,這大約是屬于……
那么一丁點兒還存在的微末的良心。
倒是崔望能這般斬釘截鐵地下結論,她聽了很是歡喜。
可很快,她的歡喜便打了折扣。
她聽崔望又道:
“不過,你當初救我亦是事實。”
“我許你一個愿。”
柳三娘子本以為此行已是失敗,誰知柳暗花明,竟不需自己多加爭辯,大人便信了自己,忙匍匐下去:
“三娘子別無所求,但求能常伴大人左右,為奴為婢也使得。”
“哼。”
鄭菀氣哼哼地轉過頭,眼珠子一轉,又道,“那你現在便與我發個誓,說,以后萬萬不會靠近國師大人半步,若靠近,便是心存不軌,意圖褻瀆國師大人,如何?”
柳三娘子抖著唇,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她確確實實,對國師大人心存傾慕,這話不假……啊。
“說不出話來了吧?”
鄭菀洋洋得意,抬手一招,叫家丁過來將人好生看著,“著人送去柳府,叫柳大人好生管教管教自家閨女,莫要叫她再來騷擾國師!”
柳三娘子搖頭不愿,哽咽道:
“國師大人,求國師大人體恤,家父最古板不過,若叫他知曉三娘子擅自回京,怕是再沒了命去……”
鄭菀才想到這一茬,面上便有些呆,若真這么送回去了,果真害了她一命是她理虧,可叫她這么留在崔望身邊,她是萬萬不愿的。
而在她發呆間隙,柳三娘子卻已經掙開家丁,膝行至崔望腳下,猛地磕頭再拜:
“既小娘子不愿,我也不再求多,只求國師大人收容我幾日,能帶我去上界……也好。”
崔望看著她:
“你欲去我來之界?”
“是。”柳三娘子道,“既無法常伴國師左右,能學得一點兒本事也好。”
“也好。”
崔望道,“你救我一場,我還你一次機緣,也公平。”
鄭菀發覺,世界兜兜轉轉,除了她沒死,鄭家尚完好,事情似乎又轉回了原處。
院中和風煦暖,海棠遍開,一陣又一陣的風,和著絲竹琴樂吹入耳邊,可她卻覺遍體生寒。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先發,二三更比較晚,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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