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待一直記不清當時的實際感受了。也許這是人的生理本能,把最大的傷痛在記憶里統統刪除,也許她當時真的什么也沒想。
電話是爸爸來的。
爸爸:“可待,媽媽病倒了。”
可待:“累的嗎?”
爸爸:“不是,你還是回來一趟吧。”
可待聽出點不大好的信息:“行。我馬上準備。爸,媽得的是什么病?”
爸爸:“今天出的結果,胰腺癌晚期。”
可待:“好的,我馬上準備回國。”
可待很沉著地跟John抱歉請他離開給她處理事情。然后就是坐下來聯系簽證機票的事宜,接下來她打開電腦,狂搜關于胰腺癌的信息。她不停地讀,讀所有的中英文的信息,她甚至自己花錢買了最新的論文 。她讀了整整24個小時未休未眠,當她離開電腦站起身的時候,轟地一下倒了下來。
她覺得自己可能在地上躺了10幾分鐘,也許更短些。她醒來后迅速爬起,在廚房里給自己找了瓶果汁一口喝了下去。她梳洗一下給John打了電話, John 很快趕到了。
可待跟John說了家里的事。她把自己身體坐正了對著John。
可待:“John,你可不可以幫我個忙?”
John:“你說吧。”
可待:“我要你幫我搞到那種淡藍色的最強效的止痛藥。就是那種。。。”
John:“我知道。那是一種處方藥。”
可待:“我不管,你是警察,你幫我。”可待很鎮定卻也非常堅決。
John 看著可待,可待的眼神里有著無法解釋的平靜。
John出去了。幾天以后,他拿著一瓶藥回來了。可待謝過了他,在他走了以后拿出一個維生素的瓶子倒空了里面的維生素把淡藍色的藥片裝了進去。她謹慎地把瓶子裝在了行李箱。
可待檢查好家里的一切,打電話通知了所有人并謝絕了所有人的送機的要求。一個人坐Taxi去了機場,在候機室里,她的大腦并沒有轉動,只是,她想起了一部電影的海報,那部電影里有個壯年男子,全家都被敵人殺光了,海報上是他一個人光著膀子拎著一把巨大的砍刀拼命向前的動作。她覺得那個赤膊上陣的人就是自己,沒有人能幫她,沒有人,沒有人。。。。。。
媽媽已經住院了,可待到病房里的時候她正在睡覺。可待遠遠地跑向爸爸,她開口叫了聲“爸爸”就說不出什么了,她的眼睛被淚水蒙住了。
爸爸很平靜地跟她交待了媽媽的病情,其實她多數的時間是昏迷的。
可待:“媽媽知道自己什么病嗎?”
爸爸:“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了。”
可待:“爸爸,我需要做什么?”
爸爸:“不需要,其他的我都做了。就是你媽媽讓我找你王平常阿姨來。她想讓王阿姨送她走。”
王平常阿姨是媽媽插隊時的好姐妹。后來媽媽回了城,王阿姨卻沒那么走運,她留在農村當了赤腳醫生。后來到鎮上的保健站工作。可待從記事起就讀王阿姨跟媽媽的通信。姐妹倆的信很勤,可待覺得讀她們的信是自己童年最大的樂趣之一。媽媽總說,你看看她那名起的那叫一個對稱,也洋氣。你看看我的這個名兒,張彩霞,土啊土得掉渣。可待說,媽媽,你的名字其實很美,就是叫的人多了給叫俗了。媽媽說,自己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是可待,爸爸和平常阿姨。
平常阿姨很快就趕到了。她梳著一頭短發,滿嘴的牙齒被煙熏得發黃,說她當過醫生沒人能信。她跟可待寒暄之后,在外面坐著跟可待等媽媽醒來。忽然她說,可待,你回家把這個小包放家的冰箱里,這東西得冷藏。可待問,這是什么? 平常阿姨說“止疼針劑,減輕痛苦的”。可待忽然想到自己箱子里的維生素藥瓶,自己跟王阿姨想到一塊兒去了。
媽媽中間醒了,她看到可待和王阿姨,微笑著。
媽媽說“可待,你記得我們班原來有個調皮搗蛋的男生叫陳斌的嗎? ”
可待:“記得呀,他有個外號叫陳大鼻涕泡兒。”
媽媽說:“我夢見他了,他說,張老師,你把我給可待寫的情書給沒收了,現在可待還單身,你后悔不?我說,你看你鼻涕拉瞎的,我不后悔。”
娘倆兒笑了。媽媽讓可待出去,她跟王阿姨有話要說。她們倆說了很久。
王阿姨出來的時候媽媽又打了針睡了過去。
于是,那一天來了。
爸爸,王阿姨和可待圍著媽媽坐著。媽媽的眼睛異常的明亮,她拉著可待的手說:“可待,媽媽舍不得你。”可待說:“媽媽,你別怕,我們有一天會再見面的。”
媽媽去火葬場的車是她的學生的兒子開的。可待其實很小心,她生怕自己大意出了錯,這是她人生遇到的最大的事。媽媽要進焚化爐的時候,開車的那個媽媽的學生的兒子過來偷偷拉著可待到一邊“姐,說好了的,開車來300塊。” 可待立刻拿出錢包給他500 “甭找了。”她說。回頭看到王平常阿姨惡狠狠地看著那小子“現在都是些什么人還活著!”她對可待說。可待沒吱聲,那邊叫著家屬撿骨灰了。
媽媽的骨灰很熱的時候,可待去撿,她發現有一塊骨頭是頭骨碎片,她撿了,放在盒子里。
一切完畢,按媽媽的交代,不要葬禮,要回老家。媽媽是個南方人,可待要飛過去。臨行前的晚上,她用布包裹了骨灰盒,想了想,她說“爸爸” 剛一張口,發現自己其實發不出聲音了。她試了幾下,一個字也發不出。爸爸焦急地看著她。她拿了紙筆,寫了一行字,交給爸爸的瞬間,兩個人的淚一下子傾瀉下來。紙上寫著“要么不把她送老家了,冬天,我怕她冷” 爸爸迅速擦干了淚,寫道 “聽媽媽的話”。于是可待一個人帶著媽媽的骨灰回了老家。
去媽媽的老家要走盤山路。山頂上有零星十幾戶人家,媽媽家的近親早都走光了。這個村子的后面有巖石,人們死去之后火葬的方式就是用陶罐把骨灰裝了擺在巖石上刻的小洞里。遠遠望去,像陳列的藝術品。可待把媽媽的骨灰也倒到陶罐里封好。南方濕冷卻也清新,山邊有臘梅花在開放,可待讓陪她來的遠親先走。她一個人在村子里轉了轉。天下起雨來。她到媽媽的骨灰前站了站,看看雨能不能淋到那陶罐。然后轉身走了。
她沿著盤山路往下走,雨越走越大,路很泥濘。她在快到山腳下的時候大喊“張彩霞~~~,我是許可待~~~,我走啦~~~。你等我,來生我當你的媽媽,我也帶你看一看這世界的繁華。” 她聽不到回聲。也許她只是心里想這么說根本就沒喊出來。
到山腳下的時候,雨停了。傍晚的落日很美,映得彩霞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