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雨紛紛。</br> 接連多日陰雨,蕪山縣到處都潮乎乎,一不留神還能在墻角發現蘑菇。</br> 今日終于放晴,百姓都在抓緊時間洗刷晾曬,連縣衙官宅也不例外。</br> 淡淡皂莢清香隨風飄入門窗大開的書房里,驚醒屋里安靜翻書的中年男人。</br> 男人頓了頓,抬頭問邊上伺候的忠仆老周:“后邊在洗衣物嗎?”</br> “誒。這不是天兒放晴了嘛,夫人一大早就領著大伙洗曬呢。”</br> 男人點點頭:“難怪這兒都能聞著皂莢味。”</br> “可不是。”老周笑嘆了句,“南方天氣跟咱們北邊真是大不同,見天濕乎乎的,這太陽一出來吶,都得搶著洗刷晾曬呢。”</br> “一方山水一方風情嘛。”</br> 正說話,輕快的腳步聲打外頭傳來。下一瞬,敞開的大門外探進一顆小腦袋:“爹?在忙嗎?”</br> 雙丫髻,葡萄眼,小臉粉撲撲,是一名可愛俏皮的小丫頭。</br> 男人松開緊皺的眉心,朝她招手:“進來。”</br> 小丫頭立馬笑彎了眼,提起裙擺歡快地跑進來:“爹,周伯。”</br> 后者笑瞇瞇躬了躬身。</br> 這丫頭姓祝,單名一個圓字,時年十一。書房里的男人是她親爹,名喚祝修齊,今年三十有余,是蕪山縣去歲剛上任的父母官。</br> 祝圓撲到書桌邊:“爹,聽說你昨兒帶了不少書回來?”滴溜溜的黑眼珠直往桌上兩摞舊書上瞟。</br> 祝修齊自然知道她的小心思,也不點出,只溫聲問道:“怎么這個時候過來?練琴了嗎?”</br> 祝圓笑嘻嘻:“爹您是不是看書看傻了呀?都什么時辰——”話音未落,便挨了個腦瓜崩子。</br> “爹!”她捂著腦門抗議。</br> “沒大沒小。”祝修齊訓斥。</br> 祝圓扮了個鬼臉,不等他發作,立馬指向桌上兩摞書冊,期待地問道:“這些書能借我看幾天嗎?”</br> 祝修齊笑笑,然后無情拒絕:“不行。”</br> 祝圓失望不已。</br> “你現在當以功課為主,閑雜書籍偶爾翻翻還行,這么多,你也看不過來。”祝修齊耐心解釋,完了還開始追問功課,“爹這段日子忙,沒顧得上你們,是不是都玩野了?《孟子》背下來了嗎?”</br> 祝圓嘟嘴:“我又不是哥哥,不需要考科舉。”</br> 祝修齊板起臉:“誰說讀書是為了考科舉?習文識字,是為了明事理、辯是非,是為了修身齊家……”</br> 這是要開始嘮叨的節奏。祝圓一秒服軟,連忙打斷他:“我就隨口說說——我每天都有乖乖做功課的。”</br> 祝修齊臉色微緩:“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精思子自知。讀書最忌一閱而過,囫圇吞棗,熟記背誦才是開始。”</br> 祝圓摟住他胳膊撒嬌:“我知道啦,不信的話你考考我。”以她爹最近的忙碌,今兒鐵定沒時間考她。</br> 果然,祝修齊聽了臉上終于露出笑意:“那行,等我忙完這段時間檢查檢查。”</br> 祝圓暗松了口氣。</br> “還有,”祝修齊可沒打算放過她,接著又問,“書法呢?最近可有懈怠?”</br> 祝圓垮下臉:“爹……”</br> 祝修齊了然:“看來書法是憊懶了。”</br> 祝圓心虛地縮了縮脖子。毛筆字太難了,她寧愿捏根炭條劃拉也不想練毛筆字啊!!</br> 祝修齊輕哼:“你那手字再不好好練,日后——”他猛然頓住,視線在那兩摞書上轉了圈,問她,“你想看這些書?”</br> 祝圓怔了怔,然后急忙點頭:“想!”</br> 祝修齊微笑:“想看的話,便拿去吧。”</br> 這么爽快?祝圓驚喜:“真的嗎?”</br> “不過……”祝修齊話鋒一轉。</br> 就知道有后著。祝圓凝神。</br> “這些是蕪山縣的縣志,不管風土還是人情,都寫得不錯……既然你閑著無事,就將其謄抄一份,回頭你們兄妹幾個都好好看看,增長見聞。”</br> 祝圓:“……”</br> “畢竟是縣志,不好留太久,你現在就開始抄吧。”祝修齊一錘定音,轉頭吩咐周伯,“讓人把這些縣志都搬到后邊書房去。”</br> “是。”</br> 事成定局,多說無益。</br> 祝圓嘀咕:“抄就抄,不就幾本書嘛。”那么薄的冊子,再多也抄不了幾天。</br> 祝修齊笑而不語。</br> 一刻鐘后,一箱縣志被搬進后院小書房。</br> “夏至姑娘稍候片刻,”搬書的周伯笑呵呵地跟祝圓的貼身侍女夏至商量,“后頭還有兩箱,待會勞你幫忙收拾一下。”畢竟是縣志,小心無大錯。</br> “誒。”夏至爽快地應了聲,“勞煩周伯了。”</br> 竟然還有兩箱?!她在書房那會兒,只看到兩摞啊。</br> 祝圓整個人都不好了:“周伯你是不是弄錯了,怎么還有兩箱?”她不敢置信道。</br> 周伯笑呵呵:“沒弄錯,奴才親自從縣衙里收拾出來的呢。”說完便躬身退了出去。</br> 祝圓:“……”</br> 她果然太天真了!</br> 祝修齊這是鐵了心要把她的書法掰過來啊……</br> 她仰天長嘆:“天要亡我也——”</br> 夏至“噗嗤”一聲,收到白眼才連忙忍笑,然后勸道:“姑娘別嘆氣了,這么多書,趕緊開始吧。”筆墨都已經準備妥當了。</br> 祝圓又嘆了口氣。</br> 挑挑揀揀地在箱子里翻出本最薄的冊子,她拖著腳步回到書桌前。</br> 落座,挽袖,翻書,接筆。</br> 愁眉苦臉的祝圓認命地開始謄抄大業。</br> ……</br> “咚!”</br> “嘩啦!”</br> 木凳翻倒、書冊落地。</br> 上書房的寧靜瞬間被打破。</br> 諸位皇子、講學先生們齊齊回頭。</br> 兀自站立的謝崢正皺眉盯著地上的書冊。</br> 當值的翰林講學忙走過來:“三殿下,可是有何不妥?”他是當值講學,這會兒是諸皇子練習書法的時候,謝崢自個兒坐到后頭看書他不好多管,鬧出動靜,還是得問上一句的。</br> 謝崢頓了頓,抬頭,環視一圈,然后慢條斯理指了指地上書冊,隨口道:“有蟲子。”</br> 眾人:“……”</br> 所有人的臉色都有些奇怪,年幼些的皇子們還沒修煉到家,好幾個噴笑出聲又慌忙捂住嘴。</br> 他那剛滿八歲的同母弟弟謝峍卻無需顧忌,直接跳出來:“哥,你怎么還怕蟲子啊?”</br> 謝崢面不改色:“有何問題?”</br> 是沒問題。謝峍做了個鬼臉:“你天天板著個臉,我還以為你有多能呢。”這么大了竟然還怕蟲子,他五歲都能捏著蟲子玩了。</br> 排行老二的謝峸嗤笑:“老三你這也太——”</br> “咳咳。”適才的翰林講學忙清了清嗓子,“不過是個小意外,諸位殿下,請繼續。”然后給其他講學先生使了個眼色。</br> 其他講學先生不傻,忙將其余皇子的注意力引開。</br> 適才那段小插曲便算過去了。</br> 當值講學撿起書冊,翻了翻,沒找到蟲子,轉手遞回給謝崢,輕聲道:“想必蟲子已經跑了。”然后問起功課,“三殿下在看《左傳》?可有疑問之處?”</br> 謝崢不動聲色地接回書,順著話題往下道:“確實有些疑問之處,勞先生幫忙解說一二。”翻開書頁,略過某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指了指某處,問,“先生可否詳細說說此句?”</br> 當值講學看了眼,點頭,輕聲道:“冬無愆陽,夏無伏陰,春無凄風,秋無苦雨……”</br> 謝崢視線停在書頁上,仿佛專心聽講。</br> 心里卻已然駭浪滔天。</br> 他面前的《左傳》,是宮里司籍統一印制派發,所有皇子、皇親國戚拿到手的都是一樣,不光封面內容,字形、字號,甚至連書頁上的墨點都會一模一樣。</br> 絕對不會出現書頁臟污、墨跡重疊的情況。</br> 即便司籍真的出錯了……他們是如何讓墨字……活起來的?</br> 沒錯,活起來。</br> 謝崢面前這本《左傳》,除了原書小楷,還有一層歪歪扭扭的墨字,仿佛有生命般,憑空出現,又慢慢消失。</br> ——也正是被這些陡然浮現的墨跡嚇著,他才會下意識扔了書冊。</br> 子不語怪力神亂。</br> 他雖有異于常人的經歷,對這些詭異莫測之事,依然持懷疑態度。</br> 再看身邊正在低聲講解的當值講學,神態平和,語速不急不緩,邏輯清晰,分析嘮叨……沒有絲毫異樣。</br> 似乎完全看不見這些不停浮現的墨字。</br> 謝崢壓下思緒,盯著書頁,凝神細看。</br> 歪歪扭扭的墨字慢吞吞浮現,從上到下,從右到左,依次展現,仿若有人在看不見的地方執筆書寫。</br> 這些墨字與《左傳》的端正小楷兩相交疊,重重影影,晃得人眼暈。</br> 若不是那歪歪扭扭的字體比書頁上的大上許多,也別扭許多,怕真是會看不清楚內容。</br> “……縣北十五里,小峴山西,兩山峙立,當常、往來之沖……”(注)</br> 這是……地志?</br> “三殿下,臣下的講解可有不明之處?”</br> 講學先生的話打斷了謝崢的思緒。</br> 他微微頷首:“有勞先生講解。”這些講學先生皆是翰林院選出來的經綸之士,即便不想拉攏,也沒必要得罪。</br> 講學先生微笑,拱了拱手,安靜離開。</br> 謝崢收回視線,繼續凝神盯著書頁。</br> 片刻后,他合上《左傳》,翻開桌上另一冊書。</br> 歪歪扭扭的墨字再次緩慢浮現。</br> 謝崢:“……”</br> 陰魂不散。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