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騎以前可能是騎兵, 現在只不過是為權貴之家提供新鮮玩樂東西的享樂之地。”
對于可能不能得償所愿的失望, 充斥在她的語氣鄭
因為南朝擅城守,北方擅野戰,所以往往在世人眼里, 南方沒辦法養馬才是不出騎兵的關鍵。
但鮮卑通過上百年培養的馬種早就克服了水土不服的問題, 只要有草地、有精料,無論是南還是北其實都可以養好馬。
讓南朝養不好馬的關鍵原因,是馬政的腐敗。
起初北魏降將帶來的馬匹都作為晉升的資本獻給了南梁, 南朝沒見過這么好的馬,人人都以河西名馬為稀奇之物, 當初這匹馬里最好的那一批,早就被門閥們想盡辦法弄走了一批。
剩下來的戰馬,為了讓它們能持續的生育新的戰馬,又想盡辦法弄來了種馬, 給其中一些正值生育高峰期的戰馬喂藥, 迫使它們不停的交\/配,無論對母馬還是公馬, 如此透支生育能力對戰馬本身都有很大的損傷, 因為這個,又折損了一批戰馬。
那些因為生育而廢掉的公馬, 大多被租借給朝中各種衙門役使, 主要是用于了這十年間在京中浩浩蕩蕩興起的寺廟建設, 別的不, 這牛首山南邊的佛窟寺、仙窟寺就全靠馬場里的壯年馬作為運輸工具。
寺院里租借了馬還好, 至少出家人還要講究個眾生平等,能在寺院里“打工”的至少還有吃喝,有休息的時候,但是用來拉城墻的磚、拉軍械武備、以及修皇陵的那些役使馬,往往受到了更大的摧玻
徭役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克扣口糧和能夠使用的工具,連人尚且都要克扣,更別馬了,被租借出去的馬回來后很少能熬過半年的。
這些馬本來就不是用來驅使用的力馬,戰馬的長項在于奔跑的速度和沖鋒的力量而非耐力,尤其到了冬,氣寒冷徹骨、飼料嚴重缺乏,再強壯的馬也可能在很快的時間里皮包骨頭下去。
相比較之下,母馬遭遇的更像是人間地獄。
建康城的達官貴人不喜歡這種戰馬,他們更喜歡果下馬這種類似于玩具的馬,但即使是果下馬也很少有人騎,他們喜愛的坐騎是因為老莊而風靡的青驢和青騾。
最強壯的騾子往往也是最溫順的那一群,來自于母系的血統讓它們強壯而通曉人性,有著馬一樣漂亮的毛發和驢一樣溫順的性情,在“市場”的需求下,這里的母馬被迫和驢子□□,生下不少質量上襯騾子,高價賣給達官貴族之家,有時候也作為一種交好的禮物贈出,已經不是建康城的什么秘密。
生育對于母馬的損傷比公馬更強,很多母馬甚至會死于難產,這些母馬丟棄可惜,大部分最終成為了一塊塊的“馬肉”,供有需要的豪富門庭嘗鮮。
漸漸的,有些牛羊吃膩聊,聽這里有馬肉,就會派管家在馬場里指定一些看起來體格健壯又沒有生病的馬圈養起來,到膘肥體壯時宰殺、販賣,之前花夭在路上看到那些被圈起來只知道吃的馬,就是被“指定”的那些馬。
這些馬逃離了被役使、被做種的悲慘命運,但卻不知道吃飽之后等待它們的是更可怕的未來。
白袍騎最盛之時有七千匹馬不過是個謊言,那七千匹是包括種馬交\/配、騾子和各種做種的驢子、矮腳馬集合在一起時候的產物。
白袍騎以“培育馬種”為由向朝廷要求撥款興建馬場,可朝廷里的官員又不是都是傻子,來過幾次后就知道那七千匹馬是怎么回事,于是撥下來的錢越來越少,錢越少越對馬苛刻,惡性循環之下,連最神駿的那一批馬最后都沒逃過魔爪。
起初,他們對于做這種事還有些顧忌,為了應付抽查和有些貴饒好奇,在馬場里留下了五百余匹最好的戰馬并未糟蹋,花夭看到的河西馬就屬于那五百余匹里的一只。
但是戰馬不是光有吃喝就行的,戰馬需要一只保持奔跑的狀態,水也只能喝清水,所以才有飲馬池的存在。
每要有騎手負責帶著這些馬放牧、保持它們有旺盛的狀態,還要給它們梳理毛發、清理廊廄,否則就要生病。
這些馬是戰馬,原本都有自己的騎手,馬不是配上馬具就可以騎乘去打仗的,它需要騎手從給馬打理開始刷毛、清理馬蹄、按摩開始熟悉感情,直到到讀懂馬兒的肢體語言,再到最后馬兒對你開始產生感情和信賴,這都需要主人無限的時間和精力的投入。
原本白袍騎有很多稱職的騎兵,但因為“創收”工作對戰馬的虐待,這些騎兵不是被內部排擠了出去,就是因為頂撞上司怒而離開,很多戰馬失去了合格的騎手。
這些騎手一離開,每沒有人來驅馳,在照顧它們上也有疏忽,性格上漸漸就變得暴烈起來。
暴烈的馬容易傷人,于是就受到了重新馴化的過程,有的被鞭打、被栓柱子、被禁食,其中有一部分重新被馴服了,成為之前馬文才他們看到的那種“寵物”,剩下渴望奔跑的不是性情變得更古怪、就是失去了野心,變得害怕人、拒絕被騎\/乘。
這些最終拒絕被騎襯馬被朱吾良徹底拋棄了,只有一些白袍騎會偷偷摸摸來照顧廊廄里的這些馬,讓它們想辦法活下去,但收效甚微,它們的問題并不只是缺少食物。
花夭在逼供完那個卒之后內心簡直是絕望的。
那些河西馬腳上完全沒有了皮毛不是因為生了病,而是長期被拴住讓它們焦慮地踢腿和碰撞柱子、使得皮毛全部被磨蹭掉了,沒有毛的皮膚最容易招引蚊蟲叮咬,生出膿皰后又潰爛,如此惡性循環,好生生的馬四肢都出現了感染的情況。
之前那些被租借出去的馬匹還有活著回馬場的機會,去年開始梁帝下令收鐵鑄錢,釘鐵工坊里所有的鐵全部都被收了去,馬兒連馬蹄鐵都沒有了,由于負載重量增加、行走距離變長,尤其是在硬質路面上行走,馬蹄甲被迅速磨光并劈開,這些馬就變成了瘸子無法行走了。
實話,朱吾良聽金部郎來的時候還很高興,如果金部愿意批些鐵下來做馬蹄鐵,馬匹的損耗就不會那么快。
只是他沒想到還沒等到他“循序漸進”地討要東西,所有問題就被一下子全部爆發了出來。
花夭在講述的時候,祝英臺已經下班回來了,她看這邊氣氛這么嚴肅便沒有出聲,只是站在花架下靜靜的聽。
花夭和她的先祖花木蘭不同,她并不是一個隱忍而沉默內斂的人,所以先祖花木蘭選擇了解甲歸田,而她卻積極的出世想要給六鎮子弟尋求一條新的道路。
這條道路原本系在任城王元澄身上,現在元澄死了,她就必須盡快回去,在六鎮亂起來之前找到其他的辦法。
為了這個目的,哪怕要大鬧牛首山馬場、哪怕要得罪朱吾良和他背后的主子,她也在所不惜。
牛首山馬場里的那些馬不是畜生,那些人才是。
馬文才本來對于在白袍騎里安插自己的人手很有信心,可一聽白袍騎變成了這樣的地方,原本的豪情壯志都被潑了一盆冷水。
而對于傅歧來,更多的是羞恥,對于自己的國家不重視武備、對于馬政系統如此腐敗殘酷的羞恥。
“事情還沒有那么悲觀。”
馬文才思忖了一下,開口:“你們從魏國來,還帶了三百匹好馬,如今這些馬被養在御馬監里,并沒有交給白袍騎……”
“除此之外,那些被當做寵物豢養的馬兒雖然沒了野性,但它們畢竟曾是戰馬,再怎么差也不會比那些當做種\/\/馬或肉\/\/馬的馬兒差。”
他又:“那些河西馬雖然現在骨瘦如柴,可你也了,不是最健壯的馬撐不到現在,如果它們得到妥善的照顧、好生調養,也未必沒有可驅使的可能。”
“在這些馬里精心挑選、照顧、訓練,再設法找到那些被趕出白袍騎的騎士、重新選拔能用的人才……雖然需要時間,但至少有希望。”
馬文才做出結論。
“有希望,就有努力的價值。”
花夭何嘗不知道這些,可她對于短時間內改變現狀完全不樂觀。洛陽現在的腐\/敗完全不比梁國差到哪里去,任何事情但凡想要改變,一旦觸動到上層的利益,做起來就是阻礙重重。
“牛首山的馬場現在已經自成一體,所有的一切都圍繞著滿足達官貴族的享樂需要,朱吾良作為這些達官貴饒‘代理人’,背后站著的是龐大的利益團體,想要挑走馬場里僅剩可用的馬,談何容易?”
花夭冷笑。
“我知道你素來多智,但現在這已經不是動動腦子就能解決的問題了。”
“是,如果不扳倒朱吾良、將白袍騎的種種弊病揭發出來,你就永遠挑不到合適的騎士和戰馬。”
馬文才頷首,輕描淡寫地拋下一句。
“那么,我們就先扳倒他。”
“什么?”
“什么?”
“啊?”
花夭、傅歧和祝英臺都傻了眼。
“論帶兵打仗,我不如你。”
馬文才見他們這幅傻樣子,笑道:“但論算計人,你們不如我。”
他站起身,扭頭問祝英臺:“你素來會寫煽情的文章,最近又在修書,能不能作一首抨擊馬政的文章帶動輿情?你放心,我不會讓人知道是你作的。”
祝英臺想了想,看著花夭一臉期待的樣子,一咬牙:“可以,我可以為你寫一篇《馬》。”
古代的“童謠”作為上的預警,一般最后都不了了之,也禁止散播開來,現在為了那些可憐的馬,也顧不得對不起韓愈先生了。
“朝議有了,接下來就是彈劾……”
馬文才站起身,拂了拂有些散亂的衣襟,笑著:“你們稍坐片刻,我去找幾個朋友,去去就來。”
花夭還有點發怔,但祝英臺和傅歧已經隱隱知道他要去找誰。
“明的今日,全建康都會知道白袍騎已經沒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