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城的內(nèi)獄里,蕭正德看似靠墻閉目養(yǎng)神, 其實(shí)一直耳朵一直聽著外面的動靜。
他和皇帝生活了近十年, 太了解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那個木雞就是他的保命符, 他走到哪里都帶著它。內(nèi)心里, 他自然是不希望有用到它的一,但事情發(fā)生了,再不舍也只能用了它了。
果不其然, 外面果然有了動靜。
進(jìn)內(nèi)獄的大多是棘手的重大案件,這時(shí)候有人來他這,不是讓他死,就是讓他生。
當(dāng)他看到來的是馬文才時(shí), 一股寒氣直刺心頭, 讓他軟倒在地:“陛,陛下他……”
“給他更衣。”
馬文才丟給他一個包袱。
“換上。”
蕭正德和馬文才有太多的過節(jié),他驚詫疑惑地看著馬文才, 不知道馬文才到這里來到底是干什么。
從馬文才身后走出個僧人, 手里拿著剃刀, 一步一步向蕭正德逼近, 嚇的蕭正德往后直退:
“你,你們要干什么!”
“陛下想留你一命,可現(xiàn)在想要你死的人太多了。”
馬文才見把他嚇得差不多了,才解釋道:“你不剃度改裝成僧人, 怎么逃?”
蕭正德聽是為他剃度才松了口氣, 但還是很害怕地看著那個僧人手中的刀, 伸手:
“給我,我自己來!”
馬文才知道他生性多疑,很干脆的同意了。
蕭正德手里拿著剃刀,渾似得到了護(hù)身的武器,整個心也為之一定。
“我等下是裝成僧人跟你出去嗎?”
屋子里原本就有鏡子,他一邊對著鏡子剃須剃發(fā),一邊問:“去哪里?我們王府的別莊還是……”
“去你原本想去的地方。”
馬文才回他。
蕭正德手中的剃刀一頓。
“你在梁國犯了眾怒,即使是陛下也沒辦法護(hù)住你。本來今晚陛下是準(zhǔn)備依眾人愿賜死你的,可不知為何陛下心軟了,就讓我來救你一命。”
馬文才嗤笑:“你在梁國是過街老鼠,謝家是一定要你人頭的。陛下的意思,讓你喬扮成游方的僧冉北面去,過了風(fēng)頭再回來。”
他指了指身后的僧人。
“這是同泰寺的大師,陛下命我來賜死你的同時(shí)還派了他來給你超度。等會兒你穿了僧袍和我一起出去,會有人來善后。”
馬文才見蕭正德動作笨拙地剃著頭發(fā),有些不耐煩地:“你要繼續(xù)這么剃,整個內(nèi)獄的人都要知道這里有問題了!”
蕭正德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遞出剃刀,那同泰寺的剃度僧動作極快地將他的頭發(fā)削了,向馬文才點(diǎn)了頭。
接下來跟著馬文才一起出去的路都很順利,馬文才帶著蕭正德剛出牢獄,就有獄卒拖著一個赤著身子的人進(jìn)了屋。
蕭正德低著頭喬扮成僧人跟在馬文才后面,大概是安排好聊緣故,沒人上前盤問馬文才和他,就這么順順利利的離開了內(nèi)獄、離開了臺城,一路將他送到了江邊。
在路上,蕭正德也不知在想什么,一直一言不發(fā),待到了江邊,看到了那早就備好的舟,他才終于動容,相信了伯父是真的要放了他。
他曾想著,若要真的無處容身,便命心腹侍衛(wèi)護(hù)送他和柳夫人母子一起往北而去,甚至為此做了很多準(zhǔn)備。
而現(xiàn)在他孑然一身,身穿僧衣,面對著茫茫江水,竟生出幾分恐懼來。
“早知要放我,你又何必抓我?”
面前放了他的人,也是把他一手推入現(xiàn)在這種絕境的人。
蕭正德嘲諷道:“你還真是有做佞臣的資質(zhì),陛下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要是讓別人知道是你放了我,下一個要逃的就是你了。”
“不勞侯爺費(fèi)心。”
馬文才手里提著燈籠,只隨意向他拱了拱手。
“抓你,是皇命;放你,也是皇命。侯爺有時(shí)間關(guān)心在下,不如想一想接下來的路該怎么走。”
馬文才一指江水,道:“舟上放著同泰寺為你出具的度牒和身份文書。這舟不受風(fēng)浪,行不遠(yuǎn)。你沿著這水道一路劃向東,上岸后找一間寺廟掛單先藏一陣子,再往北走,以云游僧的身份藏匿。”
兩人畢竟有齟齬,馬文才完這番話后,一刻都不愿意多待,頷首示意后就要離開。
“等等!”
蕭正德已經(jīng)上了舟子,卻突然叫住了要離開的馬文才。
馬文才沒走出幾步被叫住,疑惑地轉(zhuǎn)過頭。
“我的兩個兒子……”
蕭正德的身影在月光下被拉的極長,面目亦在昏暗的夜色中明昧不定。
他問出這句話,卻沒有再接著下去,只猶豫著立在舟上,不知是要接著再問下去,還是就此不提。
馬文才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兒,見他還不話,便掉頭欲要再走。這時(shí)候蕭正德才像是終于鼓足了勇氣:
“我和柳夫饒兩個兒子,現(xiàn)在可安好?陛下有沒有將他們送到王府去?”
他絕口沒有問柳夫人如何,卻問起自己兩個兒子。
再想到他之前斂來的大量財(cái)物除了蓄養(yǎng)死士外,多半用于維持柳夫人和兩個孩子奢侈的生活,馬文才不由得一嘆,沒有回話。
他不是嘆蕭正德,而是嘆投錯了胎的兩個孩子。
咚。
蕭正德手里的船槳落了舟。
待馬文才走出極遠(yuǎn),還能看到那艘船靜靜停靠在江岸上,風(fēng)中隱隱傳來帶著隱忍的號哭之聲。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艘船,頭也不回地朝著相反的方向而去。
***
夜色雖然昏暗,可今夜的月色卻很明亮。
蕭正德心翼翼地劃著舟往岸邊駛?cè)ィ娝闹芑臒o人煙、雜草叢生,才從舟上下來。
提起皇帝為他準(zhǔn)備的度牒和身份文書,也不離開蘆葦叢,而是貓著腰在蘆葦叢中摩挲著前進(jìn)。
江岸邊有很多這樣的蘆葦叢,里面藏著各種野鳥下的蛋,蕭正德不過走了幾步就已經(jīng)踩碎了好幾個。
寂靜的夜里,蛋碎的聲音分外明顯,將蕭正德嚇得心驚肉跳。
可聲音傳出后卻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他又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確實(shí)沒有什么聲響,那佝僂著的腰便一點(diǎn)點(diǎn)伸直了,腳步也輕快了起來。
待又行了一會兒,他終于鼓起了勇氣,一口氣沖出了蘆葦蕩,猛地向著自由而未知的未來奔去!
然而江岸邊的道上,早已經(jīng)有人守在了那里。
“你,你,你……”
蕭正德像是見了鬼,指著那人顫抖道:
“你怎么在這里!”
一身玄衣的將軍負(fù)手而立,見了他來也不吃驚,嘴角反倒勾起一個笑意。
“今夜月色很好,我出來殺人。”
“殺人”二字一出,蕭正德便知道不好,轉(zhuǎn)身就往蘆葦蕩里鉆。
然而他動作再快,也快不過面前的這人。
蕭正德只跑出幾步就感覺頸項(xiàng)一涼,然后映入眼底的,便只有皎潔的月亮了。
死死盯著上的月亮,蕭正德到死也不能瞑目,不明白這人為什么會在這里守著。
花夭收回劍,嫌惡地將這饒腦袋踢到一旁。
啪、啪、啪。
一陣擊掌聲后,同樣黑衣的馬文才帶著幾個隨扈從蘆葦蕩中走出,喟嘆道:“花將軍殺人果真干脆利落,我之前還擔(dān)心他會跳江跑了。”
那一劍好似雷霆震怒,劍芒乍吐后蕭正德便人頭落地,裴公也是當(dāng)世的用劍名家,可單論這種殺人術(shù),怕是還不及面前這位北魏的將軍。
“你來了。”
花夭從死掉的蕭正德身上撕下一片僧衣的袖子,席地坐在他的尸體旁,慢條斯理地擦拭自己的劍。
她的磐石是重劍,不適合斬人首級,所以這劍是借了陳思的。她嫌蕭正德的血污了劍,此刻便細(xì)細(xì)擦拭。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會來這里?”
花夭擦完劍,還劍入鞘,好奇地問:“這明明不是往北的路。”
“蕭正德生性多疑,放走他的又是我這種和他有仇的人,他怎么可能信我。”馬文才笑著:
“我讓他沿江東去,他就肯定西行;我讓他上岸后找個寺廟去掛單往北,他就轉(zhuǎn)而西行后再往南,找個偏僻的地方上岸……”
“可笑他還刻意問我他那兩個孽子現(xiàn)在如何,想要引我同情他,從而降低對他的防備。他比我更加了解陛下的為人,柳夫饒事情暴露了,他們怎么可能活?不過是明知故問罷了。”
話間,馬文才身后的驚雷已經(jīng)卸下背后準(zhǔn)備好的箱子,將蕭正德人頭放在了層層石灰之中,再合上盒蓋。
“尋常人見到他那船不走,只以為他是在江邊憑吊兒子,我卻知他肯定是在等我走遠(yuǎn),再行改道……”
“你這樣的人,實(shí)在是狡猾。”
花夭搖了搖頭,站起身。
“我冒著宵禁出來,如今肯定是回不了城了,你可有地方收留我?”
“我在城外有一別院,前幾年被蕭正德?lián)屵^,你要不嫌棄,可以在那歇息一晚。”
馬文才笑著:“我會給將軍一個交代,將軍如今可還滿意?”
“這樣殺了他,倒是便宜他了。”
花夭看著月光下馬文才那得意的樣,忍不住捏了他臉頰一下,“這么偷偷摸摸的殺了他,一點(diǎn)都沒意思。”
“陛下還心系那一點(diǎn)親情,不想他死。可他作惡太多,即便地能容,我也容不得了。”
馬文才格開花夭的手,瞪了他一眼。
“將軍自重。”
沒聽北地好男風(fēng)啊。
“那他要是失蹤了,梁帝豈不是會懷疑到你身上?”
花夭只是隨手捏下,并沒有什么遐思,從善如流地收回手。
“我料定他不會按我的路線走,所以已經(jīng)安排了一個擅易容的家人喬扮成他的樣子往北去了。到時(shí)候讓他用同泰寺僧饒身份在外掛單一陣子,再輾轉(zhuǎn)往北,陛下聽他北投之后,便不會再起疑心。”
馬文才敢殺他,自然是做了萬全的準(zhǔn)備。
這幾日花夭在使館中養(yǎng)病,都是馬文才代表皇帝來慰問,今日他突然來問她傷養(yǎng)好了沒英能不能殺人,還嚇了她一跳。
不過能殺了這惡人,也實(shí)在是痛快。
要讓兩個人親密起來的最好辦法,一是擁有共同的敵人,二是擁有共同的秘密,如今兩刃人已除,又有這樣的秘密,自是感覺關(guān)系又進(jìn)了一步。
論在馬文才這里的親厚,花夭自然是不能和祝英臺、梁山伯幾人比的,但有些事情,馬文才卻沒辦法和他們商量,也沒辦法讓他們下手。
此番“借刀殺人”的這么干脆,讓馬文才看花夭更順眼了。
他心情好,對花夭的態(tài)度也就越發(fā)和藹。
花夭看他讓驚雷捧起裝著人頭的匣子,心中實(shí)在是好奇:“這東西你留了干嘛?被人發(fā)現(xiàn)了不是個把柄?”
那可是蕭正德的人頭!
“這可不是人頭。”
馬文才笑瞇瞇地。
“這是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