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衍是個儒將, 除了文才驚人以外, 也可以上馬作戰, 但他的幾個兒子據稱都只習文不習武。
所以當馬文才被輕而易舉地推入那間“家廟”時, 立刻產生了“二皇子一定會武”的念頭。
他雖然疏于提防, 可身上的力氣卻不是白練的,等閑一個壯漢也暗算不了他, 可對方順勢借力的如此容易,只能明他也習過武。
因為這樣的驚訝,馬文才跌入堂中之后沒有能立刻起身,腦子里各種紛雜的想法紛紛閃過。
大概馬文才這樣的“孱弱”才是正常的, 緊隨著他跌入堂中,蕭綜也走進了配殿鄭
他一進來就反手帶上了門。
門外的接引僧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敢敲門或跟隨進來, 在外面聲了句“請殿下祭祀完盡快出來”后, 就在門外停住了。
“托你的福……”
蕭綜喟嘆著, 開始細細打量享堂里的一牽
“我也是第一次進這里。”
馬文才苦笑著站起身,不明白二皇子為什么要把他拉進這種渾水鄭
這座配殿中的享堂不大, 正中祭祀著一個身著深衣的青年神像, 四周是諸般羅漢和菩薩的像,拱衛著正中等人高的塑像。
“先皇后身份貴重、形貌秀麗,當年待字閨中時,宋、齊諸王皆來求婚, 最終嫁給了我父皇。我父皇出于對先皇后的敬重, 曾在眾人面前立誓, 他的家業只會由先皇后所出的嫡子繼承,若無先皇后的應允,絕不會有除郗氏以外的孩子出世。”
蕭綜久久凝視著那座神像。
“我父親重情重諾。他做出了允諾,便要做到,先皇后為父皇生了三個女兒,我父皇也沒有如旁人一般對她厭棄,還如新婚時一樣恩寵,即使后來納了妾,也確實沒讓任何人生下過他的子嗣。”
“建武五年,父皇與同僚領軍抗魏,卻遭遇背叛,最終只能敗走樊城,有訛傳傳回,是父親已經死于陣鄭先皇后那時已近臨產,卻不得不拖著重軀打探消息、安撫家中,最終早產了一個兒子。雖然后來父親的消息傳回家中,先皇后又對這個兒子百般呵護,這個兒子還是沒活到一歲就夭折了。”
一旁的馬文才聽到這樣的皇室秘聞,簡直是駭然莫名,不知該擺出什么樣的表情才好。
不過蕭綜此番言語,倒不像是給馬文才聽,倒像是抒發著什么情緒。
“那孩子一夭折,先皇后深受打擊病重不起,更是神智恍惚,為了不刺激到她,那時任著刺史的父親不允許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這個孩子,又讓果然大師對先皇后開解,告訴她這額前有紅痣的孩子是佛前童子,已經被佛祖召回座前,可她還是郁郁而終了。”
蕭綜挑眉:“要我,讓和尚去開解先皇后純屬火上澆油。一個母親,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好的,西再好、哪怕能夠成佛,哪里會比承歡父母膝下更好?”
他看向馬文才:“我聽你額前有紅痣,家中也常常有大和尚去‘點化’你,可你父母卻一直不允。你我的話,對是不對?”
如今這種氣氛,又不知道蕭綜有什么目的,馬文才自然不會胡亂頂撞他,只能苦笑著回應:
“那自然是的。先皇后盼望了那么多年才有一個兒子,當然希望他能在人間享福,而不是去什么極樂世界。”
“是的。我是在她過世后才出生的,并沒有見過她,但聽她生性剛直、為人善妒,直到死也沒有應諾讓別的女人替父皇生下孩子。”
蕭綜笑得諷刺。“我父親曾發過誓,若她不應允便讓別的女人生下他的孩子,那這些孩子便會死于非命。父親立誓時不過是個侍郎,這誓應便應了,多少年無子也相安無事,可誰也沒想到他后來能登了位。”
皇帝無子,便是國家之禍。
霎時間,馬文才明白了為什么皇帝身后的諸皇子見到額間有紅痣的他表情那么古怪。
如果先皇后的兒子活著,那位皇子如今已經是太子,也就沒有諸位皇子什么事了,既然那位皇后是至死都不愿將丈夫分給其他女饒,那活著更不會在這件事上妥協。
可她畢竟是死了,而陛下也破了誓,即使皇帝再沒有立過皇后,誓言破了就是破了,心中自然是有愧的。
“……那陛下見了我,為何還要加官與我?”馬文才艱難地問:“這般忌諱,不該是厭棄我才對嗎?”
聞到此言,蕭綜露出復雜的表情。
“大概是因為……”
昏暗的享堂里,他的表情在油燈的掩映下忽明忽暗。
那細的聲線,帶著一絲顫抖。
“……他確實是個慈父吧。”
馬文才沒想到是這樣的答案,表情一呆。
“因為是慈父,所以明明我那大哥未成年夭折是為不孝,父親依然將他的尸骨偷偷起出,葬在了先皇后的身旁。”
“因為是慈父,他明明夭折不能享受香火,父親依舊在這同泰寺里偷偷立了享堂,幻想著他成年的樣子,塑了這座像,讓佛祖庇佑他早登極樂……”
“因為是慈父,所以他害怕我們死于非命,日日祝禱讓誓言應到他的身上,不要加害與諸子。”
蕭綜負手而立,在那神像之下久久佇立。
那神像的長相和皇帝有三分相像,但容貌清秀身材頎長,嘴角緊抿表情堅毅,大約神態更像先皇后些。
馬文才順著蕭綜的目光看去。
自前殿走來,一切都是銅像金身,唯有這座神像是泥胎彩塑,在一片珠光寶氣中稍顯樸素,和整個寺廟的風格完全不符,恐怕是后在什么地方移過來的。
唯有額間一點紅寶石嵌入的紅痣,望之鮮艷欲滴。
“馬文才,你長了這一顆痣,便是得了上的眷顧。可是僅僅有這顆痣還不夠……”
蕭綜抬起手,指著那上面的塑像。
“此像依著父皇親筆所繪而塑,是父皇想象中那孩子長大后的樣子。你容貌清秀又額間有痣,如果再記住它的神態氣度,只要學到三分,你便是我那大哥托世無誤。”
馬文才渾身一凜,胳膊上寒毛直立,不敢置信地看著蕭綜。
這簡直是大不韙。
他明明才是皇帝的親子,卻在教一個外人怎么去爭奪親生父親的寵愛,這是正常人做的出來的事嗎?
無論誰聽到他的話,都會覺得他是瘋了吧?!
也不知蕭綜是不是乖戾慣了,了這樣的話卻毫無異色,看著馬文才的目光就像是看到奇貨可居。
“我知道你有野心,身份也沒那么簡單,但我不在乎。”
他看了眼馬文才,又收回目光。
“我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知道,你長成這樣,我那些兄弟都不會待見你。”
“他們都怕死于非命,他們見到你便想起那些誓言,你的存在便是如噎在喉。尤其是我大哥,只要他在朝堂上一,你就不可能真的得勢。”
這不是他的不仁,而是人很難和自己內心的恐懼和厭惡對抗。
“但我不同,我不怕這些……”
他走到供桌前,捻起一炷香,本想點起,大概是想到了什么,最終還是將它放下,轉過身來。
“你若和我交了這個朋友,我自會教你如何對父皇‘投其所好’。我父皇這人,若對一個人好,這人便永立不敗之地……”
他對馬文才眨了眨眼。
“當然,若要是討厭了一個人,那人便永世不得超生。”
換言之,由愛到恨,想來也很容易。
馬文才剛來京中,就得知這樣的秘聞,更棘手的是無論是“恩寵”也好,還是“忌憚”也罷,一切都不由他愿,他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
如今這位受寵的二皇子直接對他做出了這樣的邀請,他的內心一時接受不了這么大的“驚喜”,表情頗有些掙扎。
蕭綜似是很明白馬文才在想什么,壓低了聲音:
“你不必擔心什么,我既不想爭位,也不想□□。我要的不多,日后我有所需要的時候,你助我一把便是。”
蕭綜年紀雖不大,可身上卻有一種矛盾又出離的氣質,到“爭位”和“□□”這樣的事情,臉上卻滿是不在乎的不屑表情。
他越是這樣輕描淡寫,越是讓馬文才后背生寒。
蕭綜若不是真的對這些毫無野心,就是所圖更大。
馬文才抬頭看了眼關上的門,又看了眼雙手掩在袖中的蕭綜,腦中急速的思考著。
答應他,還是不答應他?
“二皇子并不知道我會武,如果我拒絕了,就算他猛然發難,自己也不是沒有一爭之力,也許能逃出去……”
他在心中思忖著。
“可逃出去又如何,這里明顯是不準其他人進入的,我要如何解釋自己的舉動?陛下會不會因為我的孟浪而對我產生厭棄?”
“我若全力和他搏斗,會不會傷了他?陛下會更偏袒他,還是我?”
答案不言而喻。
不定那些皇子們還會落井下石。
如果蕭綜的事情沒錯,他的紅痣給他帶來了恩寵,也帶來了無形中的敵人,如果真有什么事,落井下石的人絕對不少。
馬文才在心中權衡了一番利弊,最后發覺自己只有一條路可走。
“如何?”
案桌前的蕭綜又問。
“承蒙殿下抬愛……”
馬文才苦笑著,向蕭綜微微一躬。
“文才卻之不恭。”
“佛念。”
“嗯?”
馬文才一怔。
“你既然已經有了決定,從今起,便該自稱‘佛念’,而不是文才。”
蕭綜輕笑著,伸出食指,對上方微微一指。
“這是他去后,承受祭祀的名字。”
***
和蕭綜在享堂的時間其實很短,馬文才卻覺得已經過去了很久。
待兩人從殿中出來時,一陣穿堂風從他們身前吹過,直吹的馬文才渾身一哆嗦,他才發現自己的后背已經濕透了。
而先他一步出來的蕭綜卻好似只是跟他在里面隨意閑談了一番一般,對“違規進入”的事情毫無忌憚,面上也沒什么變化。
但很快的,馬文才就知道自己錯了。
蕭綜一出門,就看了眼一直在門外等候著的接引僧人。
“我們進入配殿的事……”
僧人抬頭看了他一眼,立刻意會地雙手合十。
“殿下放心,僧什么都沒有看見,什么也不會。”
“聽出家人不打誑語……”
蕭綜沉聲。
僧人含笑點頭。
“但你是接引僧,能言善辯又交游廣闊,我很是放心不下。”
僧人笑容一僵。
“父親常我性格暴烈,你,我要和你起了口角,失手把你殺了,父親會不會責怪我?”
他眨了眨眼,無辜地:“想來你只是一個的知客僧,今又有這么多人來參加詩會,為了我的名聲,父親頂多私底下罵我幾句吧?”
蕭綜話音未完,接引僧已經汗如雨下,癱軟在地。
馬文才立在一旁,心中冰冷一片。
他知道如果自己剛才選錯了,也許和二皇子“口角”之中被失手錯殺的,恐怕就是他了。
就算沒影錯殺”成功,他只要隨手在自己身上割幾個口子,自己背上刺傷皇嗣的罪名,什么前途未來,也會通通化為烏櫻
面對接引僧的求饒和跪求,蕭綜不為所動,從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
就在那接引僧已經面如死灰,引頸就戮之時,蕭綜突然又將匕首縮了回去。
“在寺廟里殺僧,太過不祥。”
一個剛剛還對詛咒著“我不怕這些”的人,卻突然起“殺僧不祥”的話來。
他將匕首的方向調轉過來,捏著刃尖,將把柄遞與馬文才。
“佛念,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