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的目光落在手中的奏疏上,神色中漸漸多了幾分凝重,他看了看陳玨問道:“子瑜,你的意思是諸子百家之書全部重新校對?”</br></br>漢初以來,從文景二帝一直到劉徹本身,天祿閣石渠閣等處的藏書一直在不斷增加,雖然時有專人負責整理藏書以免蟲蛀,但在書籍內容上的大規模校書還一次都沒有。</br></br>所謂君王,古往今來沒有一人不追求文治武功,劉徹伐匈奴的野心早有,只是迫于現實不能馬上實行,但劉徹完全可以想象,一旦這次大規模的校書得以成功,他可以留下怎樣的聲名。</br></br>陳玨笑笑,答道:“臣正是此意。上表之前,臣曾專往天祿閣官吏處詢問,得知幾十載來上至諸王列侯下至平民百姓,獻書無數堆積如山,其中錯漏重復之處亦不在少數,如今紙張大行天下,正是從簡牘中整理學問的好時機。”</br></br>幾代皇帝大開獻書之門,不知多少焚書坑儒時被密下的古書到了漢庭,其繁瑣復雜劉徹自己讀書時也深受其苦,當下贊同地頷首道:“言之有理。”</br></br>大略將陳玨的奏表翻過,劉徹又笑道:“子瑜,你是怎么想到這件事的?”</br></br>陳玨回道:“臣是受博士孔安國啟發。”</br></br>“孔安國?”劉徹想起那個年紀不大卻一派老成,整日里鉆研經學的孔子后裔,不由微微皺了皺眉。這人地學問他很欣賞,但那股子刻板他卻受不了。</br></br>“不錯。”陳玨接道,他知道如今正是劉徹為怎么淡化黃老之學影響而頭痛的時候,孔子的大旗還是要拉出來轉一圈,“孔安國一心修撰春秋經典,還曾惦記過天祿閣中藏書,臣見他身為孔氏后裔尚且不能盡知先祖之學。何況他人。”</br></br>“原來你是要幫那些書生的忙。”劉徹合上奏疏。轉而對陳玨道:“若是朕準了校書的事,你是不是就要舉薦孔安國去校書了?”</br></br>陳玨聽了也不驚訝,他跟孔安國之間的來往也沒有什么需要瞞人的地方,于是道:“臣瞞不過陛下。孔安國年少才高,臣確實覺得他適合去校書。”</br></br>劉徹本就是隨意一問。因而點了點頭便罷,他是急性子人,一旦拿定主意便有些按捺不住,雖說長樂宮竇太后那邊地態度還不知道,但他還是拍案高聲道:“楊得意。”</br></br>楊得意答應了一聲,幾無甚生息地快步走到御前。劉徹毅然道:“傳朕旨意,召丞相以下兩千石邑一上者宣室殿議事。”</br></br>楊得意躬身應諾,隨后又快步離開,劉徹站起身離開御案,笑道:“子瑜,走。”</br></br>陳玨開始時還有些驚訝,略一思索便知道劉徹這興奮從何而來。他寵信儒生趙綰。結果趙綰因為一個很多官吏身上都會有地錯誤進了廷尉詔獄,劉徹這是在意他在士人們心中的形象。</br></br>小半個時辰后。正在處理公事的一眾臣子皆被劉徹一道詔書招來宣室殿,劉舍、竇嬰和衛綰三人雖說不怎么清楚這是所為何事,但看清劉徹身邊的陳玨之后多少還是有些了然。</br></br>等到眾臣落座,御座上地劉徹笑著對陳玨道:“你今日就親自做一次尚書官,把這封奏表宣讀給他們聽。”</br></br>劉徹此言一出,殿上眾人便各自有了些打算,大臣上書,往往由天子身邊的尚書官讀奏,但因為這種形式太過正式,平日朝會時要求得也并不怎么嚴格,今日難不成是陳玨搗鼓出了什么真正地大事不成。</br></br>方才群臣未至時,劉徹已經拉著陳玨說了好一會兒,陳玨對于劉徹今日的興奮已經見怪不怪,他雙手接過在劉徹手里過了一回的奏表,對于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雖然覺得別扭,卻也不去在意,只控制著節奏朗聲讀了一遍。</br></br>漢初以來,幾代掌權人都致力于休養生息,大漢君臣皆重黃老之學,雖然實際上治國之時兼用法家、陰陽家等諸子學說,然而面上地位最尊的終究還是數黃老之道,朝堂上老一輩的重臣大都是黃老學者。竇太后和劉徹之間在儒道之爭上常有矛盾之處,群臣也不是沒有察覺,只是祖孫倆一直沒有直接地交鋒,平日里更是和樂融融,陳玨今日這奏疏一出,他身份特殊,不少人便猜測著這位貴公子是受長樂未央中哪一宮主人地命令。</br></br>還有一些人則敏感地注意到一個細節,按照陳玨方才所言,諸子百家之學都要重新校對,這是陛下刻意把百家之學重新挪到一個地位上,還是太皇太后覺得儒生們太閑,借陳玨的奏議把他們趕出朝堂政治的最中心,全部趕去修書?</br></br>劉舍、竇嬰和衛綰三人對陳玨還比較了解,不覺得這個羽林中郎將會糊涂到貿然就站到其中一邊,尤其是竇嬰,他更加相信陳子瑜是一心為公。</br></br>丞相是百官之首,劉舍思慮了片刻,覺得這事還是可行,當即道:“陛下,臣贊同陳侍中所言。”</br></br>竇嬰方要開口附議,太常孔臧已經拜伏在地,激動地顫聲道:“陛下真乃圣明之主,此事大善。”</br></br>宣室殿中眾人都對孔臧的舉動皺了皺眉,天子劉徹眼下是在問事,還不曾拍板決定校書,孔臧竟然激動至此,倒是竇嬰被打斷了想說的話也不介意,焚書坑儒,受損最重的總是儒家,孔臧興奮些也說得過去。</br></br>陳玨注意到劉徹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劉徹也正好看到陳玨這邊,兩人對視一眼,同時一笑,他們不久前才一起說過孔安國癡迷經學,如今看來姓孔地人都是一個樣。</br></br>自丞相劉舍開始,幾位數得上地高官都表示了對校書一事的贊同,劉徹終于笑道:“既然如此,校書地事情由哪位負責?”</br></br>劉徹一問之下,宣室殿中頓時安靜了不少。</br></br>校書之事,必須眾多博學之人聚在一起,齊心協作之下才可行,若是校書人的水平不高,那么校書恐怕還不如不校。</br></br>按照一貫的規矩,天子在朝會上定下的事太皇太后都不會反對,校書一事勢在必行。這么一來,就是劉舍三人也不由想到當年呂不韋召門客修《呂氏春秋》一部,百年來傳出好大的名頭,今日天子有意大舉校書,一旦有了成果,豈非又是可書青史的美名?</br></br>通常說來,誰提的事誰去做,然而陳玨的年紀資歷替天子帶一帶羽林軍還成,校書這么嚴謹的事還是沒有人想到他,當然,校書的職司陳玨自己也不是很在意。</br></br>雖說陳玨這些年來也算博覽群書,憑借著出色的記憶力亦能自夸一句諸子百家皆有涉獵,然而越是了解,越是敬畏,除卻兩千年的時差,陳玨自認并不能比當世的人杰強出多少,果真要他與博士辯論,開始時或者能憑著些言語機鋒和另類巧辯占些上風,久而久之便難免勝敗逆轉。</br></br>陳玨的打算,就是在校書的過程中做些手腳,若是因勢利導之下,校書人中能糅雜出一種更適合被劉徹接受的學說最好,就算不能,劉徹尊儒仍然是勢在必行,算勝之前先算敗,至少孔仲尼留下的經典之書萬萬不能讓后人曲解得面目全非。</br></br>宣室殿上不過一會的工夫,校書的候選人已經被否定了好幾個,陳玨在一旁不動聲色,丞相主管國之大事自然不可能去校書,御史大夫的衛綰倒是呼聲頗高,其實他心中倒是更想讓竇嬰去校書,一來竇嬰與他更熟悉,二來竇家人校書也不用擔心會被竇太后怎么樣。</br></br>不多時,陳玨便發現竇嬰顯然和他想到一塊去了,只見竇嬰躬身道:“陛下,臣自請校書之責。”</br></br>竇嬰話音方落,群臣中已有不少人面有贊同,孔臧心中一急,再拜道:“陛下,臣亦求前往校書。”</br></br>劉徹頷首,問道:“眾卿以為如何?”</br></br>一番爭論之下,劉舍考慮著竇嬰校書朝事這邊便該淡下些,于是果斷地贊成,衛綰也無異議地站在竇嬰一邊,比較之下,竇嬰還是占了絕對的優勢,孔臧則搖頭嘆了一聲。</br></br>劉徹看了看殿中的臣子,隨后道:“太尉是國之重臣,校書雖說茲事體大,終究不能因此而誤了朝事,依朕看,太尉領著大事便可,不如另選人專注細務。”</br></br>一直微低了頭的陳玨聞言一笑,他方才跟劉徹兩個人商量的時候,是研究著由丞相領全局,只是這樣看來由竇嬰去做似乎更合適些。</br></br>竇嬰身為太尉,邊關和各郡國的軍事也要他操心,細想之下也覺得自己全力校書不大可能,第一個表示了同意。</br></br>劉舍看了看劉徹的神色,也帶著兩分無奈再次贊同,本來委靡不振的孔臧一下子來了精神,再次懇求愿在魏其侯之后校書,而后直直地看著劉徹不放。</br></br>劉徹此時意得志滿,當下便準了孔臧的請求,陳玨皺了皺眉,竇嬰學儒,孔臧更不用提,劉徹做得太明顯了。</br></br>“校書非一人之力能成,朕有意取二人助太尉成事。”劉徹四下里望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陳玨身上,陳玨心里一下子敲響了警鐘,還來不及反應,那邊劉徹已經笑著道:“除孔太常之外,羽林中郎將陳玨兼領校書郎。”</br></br>宣室殿中又一次炸了鍋,就算陳玨本人出色,更是新貴外戚,但不及弱冠的年紀去校書怎么著也差著資歷。</br></br>陳玨頭痛地苦笑了一聲,心下已經開始琢磨著怎么把自己從眾人的口水里摘出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