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太子李巽, 自小聰慧異常,三歲學(xué)文,五歲學(xué)武, 六歲便被立為儲君,十二歲上朝參政,及至二十歲,芝蘭玉樹, 光風(fēng)霽月, 可為天下表率。是成宗皇帝最屬意的繼位人選。
二十六年前,南地連月大雨,突發(fā)水患,成宗皇帝為了鍛煉太子, 也是為了安撫災(zāi)民,派遣先太子去南地治水。卻沒想到治水過程中突發(fā)瘟疫, 太子幸染病, 還沒來及等回到上京, 就此撒手人寰。
當(dāng)時太子妃即將臨盆,聽聞噩耗后受驚早產(chǎn),在分娩之時伺候的婢女慎打翻了燭臺,東宮走水,太子妃與腹中胎兒一并喪生火海。
事發(fā)突然, 太子一家三口先后出事,成宗皇帝大受打擊, 差點一病起。后來好容易救回來,身體也大不如前。為了刺激成宗皇帝,朝臣后來都有意避免再提及先太子一家的事。是以這么多年來,許多人只知顯宗皇帝, 卻不知顯宗皇帝前,還有個英年早逝的先太子。
可如今趙家翻案,卻將先太子死又翻了出來。
趙氏謀逆案由大理寺重審,大理寺幾經(jīng)查證后,確認(rèn)當(dāng)年趙家謀逆的罪名定的匆忙,甚至連認(rèn)罪書都沒有,證據(jù)不足,乃是一樁冤案。
就在李蹤下令張貼告示,替趙家平反時,忽然有個老太監(jiān)敲響了登聞鼓,狀告先帝李乾毒殺兄長,冤殺忠臣,得位正。
趙家謀逆案乃是先皇還是太子時審理,如今趙家平反,坊間本就在議論此事,只是誰也敢明目張膽地說先皇辦了錯案,錯殺了忠臣。但自稱是先太子貼身內(nèi)侍的太監(jiān),卻在宮門前痛罵先帝,歷數(shù)先帝罪狀,為先太子鳴冤。
等李蹤得知消息派人去拿人時,那告狀的太監(jiān)也并不掙扎,只是對著東邊砰砰嗑了三個響頭,血染青磚,厲聲說“此去大約便無生路,茍且偷生這些年,也過為了讓殿下的冤屈大白天下,奴微末之身,命如草芥,既不能為殿下伸冤,如就此隨殿下去了,到下頭去繼續(xù)伺候殿下”,
話畢,忽然掙開了神策軍的鉗制,掏出一把匕首抹了脖子。
喉口處噴灑的鮮血,染紅了漢白玉臺階,鮮紅的刺眼。
當(dāng)時有少百姓聽聞有人敲登聞鼓,都被引來看熱鬧,誰也沒想到會見到這樣慘烈的景象。
太監(jiān)的尸身倒在臺階下,雙目圓睜,死不瞑目。竟是以死明志了。
皇家秘聞本就引人矚目,更何況還牽涉到先帝奪位爭。在又摻和進(jìn)一條人命后,此事一下子就在坊間傳開了,甚至有少人覺得,先帝恐怕是當(dāng)真得位正。
成宗皇帝高壽,先帝在位過五年,卻是驕奢淫逸,奢靡無度,幾乎掏空了國庫。是以先帝的名聲并好。
在老太監(jiān)以死鳴冤之后,大部分人都信了那敲登聞鼓的太監(jiān)的說辭。
先太子曾經(jīng)的事跡又被翻了出來,少讀書人撰寫詩詞章頌其英武功德,甚至還有激進(jìn)人士聯(lián)名寫了狀書,遞到了京兆府、刑部,甚至大理寺,要求一個真相,讓先太子安息。
與之相對的,則是先帝李乾的名聲跌到了谷底。諷刺他的詩詞章多勝數(shù),甚至還有人暗指今上登基與先帝肖似,莫不是上梁正下梁歪,都是得位正。
更有人提出了得位正的佐證——天罰。
百年遇的大雪,便是上天降下的懲罰。
“是韓蟬在背后推波助瀾,那老太監(jiān)也是他安排的吧?”葉云亭摩挲著信紙。時機(jī)挑選的剛剛好好,事態(tài)又發(fā)展的如此之迅速,說沒有人在背后推波助瀾,是不信的。
為趙家平反是韓蟬主導(dǎo),為趙家平反是障眼法,實則過是借著趙家的冤案,牽扯出先太子死。
“除了也沒別人了。”李鳳歧神色不明,屈指在案上輕敲:“只不過李蹤倒也沒蠢到底,焦作說他暗中探查時,發(fā)現(xiàn)還有另一撥人也在查先太子的事,其中還牽涉到韓蟬的身份。”
懷疑那一波人是李蹤的人手。
如今坊間關(guān)于先帝得位正的傳言甚多,李蹤一開始還想殺人封口,但大理寺抓了一批人后,僅沒能成功震懾百姓,反激起了更大的怒氣。甚至有大無畏之士效仿那老太監(jiān)在宮門前自戕,死前悲呼“惡人竊國,忠良赴死”,引起更為廣泛甚遠(yuǎn)的民怨。就連各州府的起義軍也開始打著“匡正帝位”的名號,要為先太子伸冤。
李蹤這得消停下來。
只是如此也能平息事態(tài),焦作在信中提到,如今朝堂上也隱約有提議,若徹查先太子一事,讓“真相”大白,平息民怨。
說是這么說,一旦當(dāng)真開始查,這個真相能不能如李蹤的意,就無法控制了。
李蹤開始暗中調(diào)查韓蟬的身份,說明他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入了套。只是如今勢不由人,恐怕反應(yīng)的還是太遲了一些。
葉云亭在腦中將如今的局勢梳理一遍,斟酌著道:“我們要暗中推一把嗎?”
“暫時先按兵不動。”李鳳歧道:“焦作去了這些時日,卻沒找到什么實質(zhì)性的線索,一則說明當(dāng)年的事藏得極深,沒留下尾巴;二則意味著,與當(dāng)年之事有關(guān)的人或物,都被人先一步捏在了手中。”
據(jù)他推斷,后一種的可能性更大。
“先太子死已經(jīng)牽扯出來,韓蟬與李蹤間短暫的平和必定再次破裂,快就會有下一步動作。”
若他的身世真與先太子有關(guān),韓蟬必定會將證據(jù)放出來。這也是他讓焦作親去一趟上京的緣由。
等到韓蟬放出了風(fēng)聲,再借勢而起,是名正言順。
***
上京情形,與李鳳歧猜的八.九離十。
太傅府中,韓蟬披著雪白狐裘,在水榭中溫酒。前腳剛送走了魏書青,后腳就迎來了李蹤。
這些時日,上京城流言傳得滿天飛,李蹤身為先帝子,沒少受牽連。大理寺先是抓了一批人,意圖以嚴(yán)刑牢獄震懾。但過是派了幾個死士扮做悍畏死的書生在宮門前自戕,就激起了民憤。
李蹤迫于輿論,得命大理寺放了人。
以為李蹤會更早一些來尋,倒沒想到他這次竟然十分沉得住氣,生生拖了這些時日才尋來。
韓蟬斟了一杯酒,放在對面,神色如古井無波,絕口不提外頭的流言:“聽說陛下今日又未上朝,魏大人都尋到我這兒來了,叫我勸勸陛下。”
李蹤在他對面坐下,罕見地沒有怒色,只是端起那杯溫酒,在手中緩緩轉(zhuǎn)動,良久,一口飲盡,方才問道:“這些年……老師對我可曾有一絲真心?”
抬眸,一雙眼直直望著韓蟬。
眸中沒有怒色,只平靜下,藏著一絲極深的祈盼。
“陛下何故如此問?”韓蟬替他將酒斟滿,卻避而答:“臣對陛下自然是忠心耿耿。”
李蹤藏在衣袖中的手指微微痙攣,神色是意料外的平靜。又抿了一口酒,嘆息一般道:“這樣啊……”
“我明白了。”放下酒杯,站起身,垂眸瞧著韓蟬冷清的面龐,極輕地笑了一下,說:“我會讓老師如愿。”
說完,起身離開。
沒有穿大氅,明黃的龍袍空蕩蕩掛在身上,衣擺被風(fēng)吹得飄飛,徒增幾分落拓。
韓蟬瞧著的背影,驚覺這些日子,李蹤似乎變了許多。
心里驀然涌現(xiàn)一股不安,卻又強(qiáng)行壓了下去。
……
李蹤策馬回了宮,沒讓內(nèi)侍跟隨,也沒有打傘。回到太乾宮時,身上落滿了雪花。
門口的內(nèi)侍瞧見急急迎上來,欲替他拂干凈肩頭的雪花,卻被抬手揮開了。
徑直入了大殿,身上的雪花接觸殿內(nèi)的暖氣,快便化作了水滴浸濕了衣裳。
崔僖捧著干凈的龍袍,躬著身勸道:“這個時節(jié)易染風(fēng)寒,陛下?lián)Q件干凈衣裳吧。”
李蹤揮了揮手,回首看,卻是說了個不相干的話題:“前陣子北疆傳來捷報,說永安王大敗西煌,盡滅西煌十萬兵馬。”
“這是好事,日后西煌再敢犯我邊界。”崔僖垂首道。
“是啊,是好事。”
李蹤勾唇欲笑,又覺得實在累得慌,索性抿起唇,負(fù)手瞧著外頭的大雪,聲音辨清情緒:“龍生龍,鳳生鳳,話說得倒是沒錯。連成宗皇帝都沒滅的西煌,卻輕易舉地滅了。”
“永安王是臣,陛下是君。臣子平定西煌,也是陛下知人善用。”崔僖道。
李蹤側(cè)臉覦了一眼,輕嗤了一聲,卻沒再同繼續(xù)這個話題,是往政事堂走去,吩咐道:“你去將大理寺卿還有御使大夫召來吧。”
崔僖應(yīng)了一聲,這直起身體,跟在李蹤后,往一邊出宮去傳旨。
跨出殿門時他回頭瞧了一眼,李蹤的背影已經(jīng)隱沒在風(fēng)雪中,隱約只現(xiàn)出一點明黃,但那瘦削的背影,卻莫名叫人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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