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ankyouforcallingCitibankcreditcardcenter,pleasewait……”
猛地一驚,差點滾下床去。唉,已經快忘記沒錢讓人產生的恐慌情緒,那種不安全的感覺絲絲滲透。記得以前最嚴重的一次,是在國外參加一個學術會議,身邊沒了現金,提款卡被機器吞了,信用卡大概是因為磁性減弱的緣故刷不出來。打進信用卡客服中心的電話,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剛才晨夢里蹦出來把我弄醒的那個歡迎語。
昨天到達杭州,住進客棧后,身邊只剩五錢碎銀和幾個銅板。反正天已經黑透,索性把晚飯也省了,所以現在別說是胃,估計連腸子也餓空了。肚子卻沒有咕唧亂叫,讓我有點擔心它的狀態。睡是睡不著了,胡亂穿上衣服,起床考慮今后的去向。
兩年前帶出來的幾百兩銀票,一路經過福州、廈門、廣州,我記得也只用了一百多一點,到了海南以后用得更少。今年元月返回來,似乎也沒花得很厲害,可過了泉州之后,就發現荷包見底了——我甚至不知道是被賊扒了,還是被自己無知無覺用掉了。好歹省吃儉用地堅持到了杭州,難道這就回家去?唔,還是再看看吧。
這間客棧的服務不錯,伙計一大早就打了熱水供我洗漱。到底是大城市的高級旅舍,鄉村野店當然比不了。只是想到我已經不是有錢的大爺,早餐也就不敢在店里吃了,到了這個地步,總得控制花銷。
斜挎著黎錦背包,揣好我僅剩的資產,決定沿湖逛逛,順便看看能不能以最低的代價把口腹之欲解決掉。
湖邊柳絲垂絳,湖面上籠著的霧氣漸漸被清晨的陽光驅開,游船和小漁船靜止在粼粼波光之上,水天交接處是煙色的隱隱的山。一向認為,西湖的美,不止在于湖光山色,更在于它能帶給人唐宋詩詞里永恒美感的想象。
初夏的微風,帶著植物的清香和湖水的微微腥味撲面而來。忽然想起在海南崖州近一年的日子,我喜歡那里的椰風蕉雨,喜歡踩著細白的沙子讓南中國海溫柔的波濤淹沒腳背的感覺,喜歡站在齊胸深的水里,看自己的腳趾、貝殼和熱帶魚。黎人的竹筒飯和山蘭米釀的酒也讓人回味……想到竹筒飯,我好像還沒填肚子,餓得快站不住了。
眼看不遠處有賣酥油餅的攤子,便走過去打算消費兩個銅板。攤主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做的餅看來倒是金黃酥脆,表面的綿糖像是起了一層霜,讓人垂涎。除我之外,攤前還有一位顧客,大約四十幾歲,身材高大挺拔,衣著華貴,手里還握著把折扇,外表看來頗為文雅。攤主將餅包好遞給他,他問道:“老丈,多少錢?”這口音,是京師的官話。
老頭豎了兩根手指,道:“兩文。”
那人便去摸荷包,一摸一個空,然后就帶著困惑的表情檢視自己的裝備。賣餅的老頭不耐煩地看著他,可能是在估量這人打算吃霸王餅的可能性。那人凝神想了一下,解下墨翠扇墜遞給老頭,道:“老丈,我忘了帶銀子,這個抵給你作餅資。”
老頭接過扇墜,翻來翻去看了兩眼道:“介個東西你還想當銅板用?一塊石頭嘛,快點拿錢出來!”老頭眼看著要把那扇墜扔出去,那人聽不懂他一口的杭州土話,但也大致知道他不同意,顯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
我眼看機會來了,趕緊掏出兩文錢遞過去,對老頭道:“老板,給你,我替他付了。”
老頭這才作罷,把扇墜還給那人。那人訝異地打量了我一陣,然后笑道:“多謝姑娘了。”
我也笑道:“謝就不用了。只是,能不能把那個扇墜給我?”
那人微一錯愕,馬上笑著把扇墜遞給我道:“姑娘若喜歡,就拿去吧。”
我不客氣地接過來,道了聲謝。仔細看了眼這比鴿卵大些的墨翠,只見它質地細膩,潔凈透明不夾棉,黑色中透著翠綠,水頭十足,好東西啊,肯定能當個好價!心情大好,為了補償那人的損失,指著路旁的一座酒樓道:“先生急著趕路嗎?若是方便,我愿請你吃魚羹答謝贈禮。”就當是贈禮吧,哈哈。
那人欣然點頭道:“如此,甚謝。”
這酒樓叫望湖樓,名字倒貼切,我們兩人爬上最高的三樓,找個靠窗的桌子,南望是雷鋒塔,北望則可見到斷橋和白堤。
店小二殷勤地招待茶水,我卻只點了兩客宋嫂魚羹。店小二奇怪地盯了我們兩個半晌,眼神忽閃忽閃的,過了好一會兒恭敬地應著下去了。
等吃的光景,我跟那人交談起來,問他如何稱呼,他說他姓黃,京城人士,此來杭州游歷。
過了一刻多鐘后,居然是掌柜親自端了魚羹上來。我看著一個擺在我們桌上的蒸籠,問道:“我們好像沒點這個吧?”
掌柜笑答:“這是本店新制的蕨菜燒賣,特別附送,請二位嘗個鮮。”
我看了看他,倒是明白了。這店家看我們衣著鮮亮,卻只點一道菜,還以為不是哪家豪富專門出來試吃找地方擺宴席的,就是地方名士美食評論家,所以拍上馬屁了。哪里知道我們兩個的身上所有的現金加起來,只夠吃兩碗魚羹的。對于免費的好東西,我當然是來者不拒。笑著謝了掌柜,便招呼那黃先生一起動筷。
這家的魚羹做得一般,勾芡稍過,酒味也重了些,不過那蕨菜燒賣著實不錯,皮薄而韌,蕨菜、筍、火腿、米粒混合的餡料鮮咸可口。
吃著東西,就覺得熱了,從挎包里拿出折扇,剛想用,一陣湖風吹過,倒是給我省力氣了。隨手把扇子擱在桌上,那黃先生笑道:“那墜子配你的扇子倒是剛好。”
我“撲”地笑道:“不瞞您說,您的墜子我還得派別的用場。”
他奇道:“什么用場?”
我笑答:“翡翠玉石,因其美其珍而貴。”
我說得隱晦,黃先生卻也立時明白,大笑道:“說得好,其貴自然是以銀兩度量。”
正說笑著,樓道里“咚咚”地急響起來,不一會兒,跑上來幾個彪形大漢,跟在最后面的是個滿頭是汗一臉惶急的中年男子,不知怎么的,我總覺得這人形貌奇怪。
那男子看見黃先生,一躬身道:“爺。”
我一聽這細而柔的聲音,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也大概猜得到黃先生的身份。好么,他們這父子,兒子說自己姓尹,老子說是姓黃,當真好笑。
那“黃先生”看了那男子一眼,笑道:“趕緊把這汗抹了。”那人立刻依言拿帕子擦汗。
我起身拱手道:“今日與先生一聚真乃平生快事,只是我還有事在身,多謝先生的墜子,告辭。”
黃先生見我要走,拿起我放在桌上的扇子,我直覺地想,怎能讓他看到,便毫不客氣地劈手奪過。這個無禮的動作讓我很是后悔,但做也做了,怎么也不可能倒回去。黃先生右手懸了個空,愣在當場,我們尷尬地瞪著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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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握著扇子思考如何打破悶局,卻是“黃先生”先笑道:“哈哈……這么看重,莫不是意中人所贈?”
猜錯了,扇子是我買給自己的。只是,留下了他的痕跡,居然就這樣怕人看……也許只是我過于緊張了吧。“黃先生”見我不答,便當是默認,搖著頭笑:“果然是小丫頭……”
我回他一笑,道:“失禮了,還望先生海涵。就此別過。”
在我轉身離去的當口,“黃先生”又問道:“丫頭,你叫什么?”
我想也不想便答道:“我叫高凌。”
“靈動之靈?”
我笑了笑,沒否認,揮手算是告別。在底樓柜臺前把碎銀扔下,也沒要找頭,便往鬧市尋當鋪去了。沿長街走了個來回,沒找到家順眼的,卻被一人攔住去路。
“姑娘,你掉的東西。”然后把一個荷包遞到我面前。
我看了看那個竹綠垂著絲絡的荷包,估量著里面有多少貨色,又抬頭看了看拾金不昧的大好青年,回道:“不是我的。”
沒想到他卻把荷包往我跟前送了送,堅持道:“是你的。”
用不用荷包我自己能不清楚?莫名其妙。我瞥了那人一眼,重復了一句:“不是我的。”轉身便走。哪想還沒走出一步,辮子便被人拽住,扯得我頭皮痛得發麻。皺眉瞪過去,那人趕緊放手,道:“對不起,對不起!”
我為防止他再拽,把辮子護到身前,冷冷地盯著他,究竟想干嘛啊?
他居然微笑道:“姑娘,你還沒拿你的東西。”
我一把抓過他手里的荷包,便繞過他往前走。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居然有這種人!這么想送錢給我,拒絕就太對不起上天的恩賜和他的善心了,這荷包掂著還挺沉的,別全是銅板就好。
那人一愣,卻立刻攔到我前面,道:“姑娘,你……”
我不耐地問:“你還撿著我什么東西了?一次拿出來吧。”看他呆在那里,我也懶得再理他。他見我要走,竟然又伸手要拉我,這下我有所防備,側身避開。第一次落空,他有些意外,第二次出手就快了很多,眼看就要抓住我的手臂,橫地里探過來一只手將他截住。
“你想對我妹子做什么?”好熟的聲音。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聶靖手上使勁一送,將那人推出老遠,那人訝異地叫道:“聶靖!”然后似是不信地問:“她是你妹子?”
“你說呢?”聶靖反問道。
就他這樣還占我便宜?兩年都沒多大變化。我輕哼道:“我是你主子,不是你妹子。”
他回頭目露兇光地瞪我一眼,道:“我還是你老子呢!”
那人皺眉很苦惱似的看著我們倆,終于決定離開,卻還對我說:“姑娘,在下張君錫。”
我點了點頭,說了句,“接著”,把荷包拋還給他。
那人走后,聶靖問:“你把什么給他了?”
我挑眉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知道水準高點的當鋪或者玉器行嗎?”
聶靖牽頭,跟一間看來頗有家底的玉石鋪子以五百兩成交。可他把銀票直接揣自己懷里,我瞪他,他卻道:“放我這安全些。”
雖然有道理,我怎么覺得不是滋味。出了鋪子,我聞著燒餅的香味,肚子又餓了,都怪剛才沒來得及把那分量不多的魚羹和燒賣吃完。我對聶靖道:“我要吃燒餅。”
他白我一眼:“想吃就買啊。”
“我沒錢。”我朝他伸出手去。一個銅子都沒了。
他用不一樣的目光審視我良久,勉為其難地摸出幾個銅板。在啃餅的當口,我很認真地思考,他會不會在我的錢里,扣出兌銅板的手續費。一張餅到客棧門口的時候恰好吃完,便讓小二泡壺茶潤口,這店里沒明前的總有雨前的龍井,終于告別彈盡糧絕的局面了。
聶靖掃了眼店堂,睨著我問:“沒錢你還住這?”
我看著他塞銀票的衣襟處,說:“你知道我住得起。”
他沒好氣地道:“趕緊給我結帳換地方。”我權當這家伙是有點脾氣的活動錢箱,又幸好他找的這家也算干凈。
但有點不妙的是,剛到門口時就撞見了他的熟人。一名身材壯碩,穿著素色布衣的中年男子看見他,極熱情地招呼道:“聶小兄,你住這里?正好正好,那我也住這家吧。”這還不算,這名男子招來了許多形形□□奇怪的人,都住進了這家店。晚飯時,還在客棧邊上的酒樓碰見了拽我辮子的張君錫,他非想跟我們擠一桌,被聶靖很不客氣地打發掉了。
我覺得這不是好現象,馬上就提出要回錢,跟聶靖分道揚鑣。他想了想卻說:“我怕你壞事。你給我老實呆著。”
莫名其妙!我怒道:“我能壞你什么事?你這是要軟禁我?”
他瞥了我一眼,回道:“你這家伙一肚子壞水,誰知道會干出什么來。你要敢亂跑,我就硬禁你。”
轉眼間,金錢和人身自由都被他人鉗制。
晚間,他們居然聚到聶靖房里大討論,我被迫旁聽。奇怪為什么他們都管那個魁梧的男子叫‘大師’,直到他脫了帽子卸了假辮才明白,原來是個和尚,法名叫什么‘一念’。跟聶靖不大對盤的張君錫,在其他人面前倒是很受尊重矚目。這人還坐到我對面,大談他的嵊縣家鄉和兄嫂姑侄,也不管別人是不是感興趣。
一念和尚聽聶靖介紹我是他義妹,便向我問道:“不知高姑娘……”
我明白他想問什么,趕忙道:“我家曾祖是崇禎十六年進士,深受前君恩惠,不肯出仕為清廷效力,韃子逼迫之下,竟至絕食而逝……”估計也沒誰去會去研究1643年有沒有個姓高的進士,目前看來在場的也沒人懷疑我這番話的合理性。
一念和尚嘆道:“節烈之士啊!”而那張君錫也附和道:“果然是書香門第……”
所以我才得以繼續下藥,“順治十七年,清廷催繳田糧,將我家僅存的幾十畝薄田連同祖屋、器皿、牲畜全部沒入……可憐我高家上百年的望族,就此破敗,人丁零落……”祖父就我老爸一個兒子,老爸就我一個獨生女,夠零落了吧。
聶靖轉過頭去,一念和尚問道:“聶小兄,你怎么了?”
我代他答:“他落枕,扭著脖子了。”
眾人不疑有他,一個文士模樣的人道:“滿清韃子占我疆土,欺凌我百姓,表面上說得好聽,暗地里盡是刮我漢民脂吸我漢民血!江南一向是重賦之地,我大明時,田賦能收三四成已算不錯。韃子誆天下人說減稅,可減的是什么?明文減了兩成,可卻要收到十足十,苦我江南人啊!”
一念和尚咬牙切齒道:“韃子且不說他,最可恨卻是甘做清廷鷹犬的漢人!”“乒”地一聲,他手里的瓷杯被他捏碎,茶水蹦濺出來,我感覺我手上也沾到了一滴。他的眼掃過眾人,我難免心驚肉跳,他將那些瓷片更擠得粉碎,續道:“一想起來,我就恨不得寢起皮啖其肉!”然后他忽然又問道:“聶小兄,你真要不成,就去跌打醫館看看。”
我轉頭一看,原來聶靖已經趴下了,臉壓在桌子上,就我一個坐在桌邊,感覺桌腿有些顫抖。我忙道:“也許是比表面看來嚴重,只得明日再找郎中。多謝大師關心。”
我這么一說,眾人也就把注意力轉移去別處了。一人道:“韃子皇帝此刻就在杭州,若想殺他,正是極佳機會。”
張君錫沉吟道:“狗皇帝身邊守衛森嚴,行刺怕也不容易……”
我心想,要是今早搞幾個人到西湖邊酥油餅攤前守著,想刺成個什么花樣都隨你。
那人“哼”道:“怕什么?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
張君錫道:“就怕網破魚不死,何況殺了這狗皇帝也不見得有多大用處,他兒子多了去了。戚兄稍安勿躁,我大哥就準備在近日舉事……”
于是所有人聚攏來,他們謀劃的時候,聶靖倒是豎起耳朵聽,只是表情不像是贊同。
散會之后,張君錫像是不想走,我覺得這人真奇怪,明知聶靖不待見他,還非拿熱臉貼他冷屁股。聶靖最后干脆端茶送客,他這才打消夜談的念頭。
聶靖關上門,有些惱怒地瞪著我道:“你這個大麻煩……”
我不明所以,也懶得理睬他無緣無故的脾氣,道:“我不去嵊縣。”
他也坐下,摸著茶杯若有所思地道:“我也不想去,不過還是得去看看。”
“我反正得去吃鰣魚。錯過了這時節就得等明年。”我道。
“你又想什么奇怪東西?”
我道:“古有四大美魚,黃河鯉魚、伊水魴魚、松江鱸魚和富春江鰣魚。這鰣魚便屬錢塘江上游,富春江桐廬段的最是出名。鰣魚啊,只有每年夏初,才從東海洄游入長江和錢塘江。這魚真叫冰肌玉骨……清蒸之后肥美鮮嫩異常,做貢品也有兩百多年了。”
最后一句差不多把聶靖打動了,他道:“唔,那就遲個十幾天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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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想多寫幾個字,發現本章字數夠了,睡覺時間也到了,那就算了……我發現我最近很勤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