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許沁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手機(jī)里一串未接來電，正要回?fù)苓^去，孟宴臣的電話過來了。
“喂？”
“你那塊兒起火了？”孟宴臣問。
“隔壁街道。我這兒沒事。”許沁踢掉鞋子，光腳走進(jìn)室內(nèi)。
“那就好。”孟宴臣又問，“最近很忙？”
“有點(diǎn)兒。”許沁經(jīng)過落地鏡，瞥見自己身上沾滿泥點(diǎn)，她皺了眉，渾身不自在，“先不跟你說了，我去洗個澡。明天回家看爸媽?！?br/>
“好?！泵涎绯紥炝穗娫?。
許沁站在花灑下沖涼，看見飛濺的水點(diǎn)，驀地想起水花后邊宋焰散漫無禮的眼神，那張英俊的覆滿黑灰和汗水的臉上，表情邪野，和當(dāng)初一模一樣。
那時候，許沁還只是個中學(xué)生。
應(yīng)該是個夏天，許沁放學(xué)回家。路上被宋焰那幫小混混攔住。
許沁習(xí)慣低頭走路，直到快踩到宋焰的腳，才意識到前方視線被人擋住，她抬起頭。
宋焰挑下巴：“你叫孟沁是吧？”
許沁沉默。
宋焰沖她說：“老子相中你了?！?br/>
他的朋友們嘻嘻哈哈地笑，宋焰一皺眉，回頭罵：“都他媽滾蛋！沒看見正哄你們嫂子嗎？誰再吱聲老子抽死誰！”
小混混們一溜煙退后一圈，宋焰回頭看許沁，皺眉：“說話?！?br/>
許沁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我不認(rèn)識你?！?br/>
“我叫宋焰，是你男人?！?br/>
許沁沒興趣地低下頭，繼續(xù)默默往前走。
宋焰雙手插在兜里，抬起下巴望著天空笑了笑，長腿一挪，高大的身軀擋住許沁的去路。
許沁往左走，他散漫地往左邊堵；她往右走，他淡定地封住右邊的去路。
如此往復(fù)，許沁再度抬起腦袋望他，眼神淡漠。
宋焰略歪著頭，挑著下巴俯視她，要笑不笑的：“問你話呢？話沒說完，跑什么？嗯？”
許沁不回答，想趁機(jī)沖走。
宋焰迅速擋住她去路，許沁避之不及，撞到他身上。
“哎呦——”他曖昧地哼哼著，笑出一聲，“來，再撞一下，撞我心里頭去?！?br/>
許沁退回原地，微紅著臉，終于破功：“流氓！”
宋焰雙手一直插在兜里頭呢，作證似地沖她動了動手臂，無辜道：“我干嘛了？”
許沁：“你堵我路干什么？”
宋焰一挑下巴：“老子看上你了，不堵你堵誰？”
許沁不吭聲。
“剛說的話聽見沒？嗯？”宋焰低下頭，直視她的眼睛，“不說話是吧，不放你走了?！?br/>
少女許沁面無表情杵在原地，看著他，不說話，也不走。
兩人僵持著，誰都不肯讓步，最后居然對站起來，十分鐘，二十分鐘，半個小時，一個小時……
人或許只有在少年時代，才會幼稚和倔強(qiáng)到那種程度吧。
許沁失神片刻，猛地關(guān)掉水龍頭。
只是一次偶遇，不會再見的。
不過是可有可無的人，她并不期望再見到他。
第二天回家時遇到了一點(diǎn)小麻煩。
許沁忘了帶通行證，大院門口站崗的士兵估計(jì)是新來的，不認(rèn)得她，也不記得她的車牌，把她攔了下來，要登記。
許沁在包里翻了一會兒，抬起頭，輕聲道：“剛好換了錢包，身份證落下了?！?br/>
站崗的問：“你來找誰??？”
許沁停了一秒，說：“孟懷瑾，參謀長?！?br/>
站崗的猶自懷疑，上下打量她。
許沁坐在車?yán)铮话l(fā)一言，只奇怪已經(jīng)傍晚，這日頭怎么還是那么曬，曬得車內(nèi)意外的悶熱。
士兵還要說什么，另一位軍人大步過來敬了個禮，站崗的小伙子不明所以，跟著敬了個禮。
軍人升起欄桿：“孟小姐，不好意思，他新來的，耽誤您時間了。”
許沁淡笑：“沒事?！?br/>
她微踩油門，汽車駛進(jìn)大院，兩位軍人敬禮目送。
這片家屬大院建于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紅墻白瓦，綠樹成蔭，頗有舊時之風(fēng)。雖然毗鄰西區(qū)鬧市，但三面環(huán)湖，正面對著博物館和圖書館，難得鬧中取靜。
許沁停了車，沒急著進(jìn)屋，胸口一陣壓抑的悶熱。
她走去灌木叢后抽根煙，站在樹蔭深處，空氣涼絲絲的，心緒也漸漸舒緩。她在綠油油的葉子間看到了一點(diǎn)黃色，現(xiàn)在還是夏天呢，可墻另一邊的銀杏樹上有一片葉子黃了葉稍，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孩。
當(dāng)年宋焰曾從這道墻上翻過來找她，那家伙把巡邏隊(duì)來回的頻率記得清清楚楚。
但現(xiàn)在不行了，墻上到處裝著攝像頭。
許沁把煙掐滅，往手上噴了點(diǎn)香水，走出灌木叢。
走到家門口，孟宴臣的車開過來了。
許沁站在原地，等一身軍裝的孟宴臣下車。
孟宴臣從小就是這片長得最好看的男孩子，少年時代的長相甚至可用美來形容，反倒是這些年，穿上軍裝后，褪了秀氣，變得英氣逼人。越長越像孟懷瑾年輕時的樣子，從容不迫，正派克己，舉手投足間自帶矜貴之氣。
孟宴臣眼神一直鎖著許沁：“你好像瘦了？”
許沁：“沒那么夸張。你多久沒回來了？”
孟宴臣把軍帽摘下：“兩個星期?！?br/>
許沁正上臺階，回頭白他一眼：“你好意思說我么？”
孟宴臣望住她微慍的小臉，愣了片刻，旋即笑了笑，跟著她進(jìn)屋。
許沁進(jìn)門換鞋，叫了聲：“爸，媽?！?br/>
孟宴臣跟著叫了聲：“爸，媽。”
付聞櫻從書房走出來：“你們倆怎么一道兒回來？”
許沁：“家門口碰上了。我爸呢？”
“跟肖亦驍他爸下棋去了?？斓斤堻c(diǎn)，也該回來了?！?br/>
許沁：“剛在車?yán)锍龊沽耍疑先Q件衣服?！?br/>
付聞櫻卻微微皺起眉，優(yōu)雅地環(huán)視一周了，微笑問：“誰抽煙了？”
許沁沒反應(yīng)。
“我?！泵涎绯颊f，“剛在車?yán)锍榱烁鶡?。扇了半天，還是讓您給聞到了?！?br/>
付聞櫻繼續(xù)微笑：“家里的規(guī)矩不記得了？”
孟宴臣舉手：“不把煙味帶回家，保證沒下次?！?br/>
許沁上樓關(guān)上房門，看一眼自己的房間，似乎沒什么變化。她走到桌邊拉開抽屜，她的木屑和小雕刻又被清理干凈了。
付聞櫻一直不喜歡她做雕刻，說她花整天的時間坐在房間里雕木頭，也不和人講話，好好的女孩子，腦子都壞掉了。
她也不喜歡她做外科醫(yī)生，說病菌太多說吃力不討好，說醫(yī)生這職業(yè)不是他們這種家庭的孩子應(yīng)該做的。
許沁闔上抽屜，從衣柜里撿出一條裙子，開始脫衣服。
孟宴臣象征性地敲了兩下門，同時推開：“沁沁——”
許沁襯衫脫到一半，粉白的肩膀和藍(lán)色的文胸露在外邊。她一雙黑眼睛平定地看著孟宴臣。孟宴臣手機(jī)拿在耳邊，愣了愣，門往回拉一半，又頓住。
許沁問：“什么事？”
孟宴臣：“亦驍打電話，他在灣流開了房，問晚上去不去?！?br/>
許沁點(diǎn)頭：“嗯?！?br/>
孟宴臣關(guān)上門，低著頭在門后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走了。
肖亦驍是他們的鄰居，跟孟宴臣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哥兒們。偏偏一個像火一個像冰，從小打到大，誰也不服誰，你喜歡東我就喜歡西，你往北我就偏往南。
兩人生平第一次和解竟是許沁的到來。
許沁不愛說話，只愛拿小刀刻木頭，像個小機(jī)器人。肖亦驍很喜歡這個小妹妹，好奇地看她，有時摸摸她的手，戳戳她的臉，她也不哭不鬧，只拿黑溜溜的眼珠看他。肖亦驍可喜歡啦，天天往孟家跑。孟宴臣就趕他走：“這我妹妹，又不是你的?！?br/>
肖亦驍氣死了，回去跟他媽鬧：“我也要妹妹。要跟小沁一模一樣的?！北凰麐尦舸蛞活D。
肖亦驍又聽付聞櫻說許沁待在家里要憋出病來，就天天爬窗戶去找許沁玩，給許沁講外邊多好玩，以此引誘她出門。
有一天，許沁刻了一個小人兒，一聲不吭塞到肖亦驍手里。肖亦驍一看，那是個小小的自己啊。他樂壞啦，興奮地拿去跟孟宴臣炫耀，孟宴臣呵呵一笑，展示出一抽屜十幾個木雕的小孟宴臣。
肖亦驍氣得差點(diǎn)兒沒咬死孟宴臣。
許沁從小被這兩人保護(hù)過度，朋友極少，出了大院，她和外界的交往如蜻蜓點(diǎn)水。
唯宋焰是個例外。
晚飯后孟宴臣說出門找肖亦驍玩，付聞櫻沒多問，也難得沒有不贊同，倒是說了一句孟宴臣怎么不學(xué)肖亦驍，找個女朋友。
孟宴臣當(dāng)沒聽見。
肖亦驍是典型的本地孩子，好呼朋引伴，夜夜攢局，城里頭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沒有他不認(rèn)識的人沒有他沒去過的地兒。他朋友多，女朋友也多。許沁有次說他花心，沒想肖亦驍攤手：“我還花心，我愛了你那么多年，天地可鑒?！痹S沁懶得理會他的玩笑。
他從小調(diào)皮搗蛋，被他爸打到二十八歲。對仕途毫無興趣，喜歡搞交際做生意，當(dāng)初最調(diào)皮的反而成了最有錢的。
肖亦驍是灣流的?？?，幾乎夜夜在此宴賓客談生意，紅酒美女，一擲千金。孟宴臣只用報(bào)上肖亦驍?shù)拿郑叽髱洑獾姆?wù)員便彎腰引路。
走過金碧輝煌的電梯間，許沁無意間看到紅色的消防栓，一旁還有“消防安全檢查”欄，上邊記錄著檢查日期檢查人單位姓名和評價(jià)等級。
“4月16日，南城區(qū)消防大隊(duì)，王選凱，合格”
……
“9月17日，南城區(qū)消防大隊(duì)，張浩可，合格”
電梯叮咚，門開，肖亦驍在里頭。
孟宴臣：“去哪兒？”
肖亦驍：“許醫(yī)生大駕光臨，得親自下樓接呀?！?br/>
許沁回過頭來，淡淡道：“有這功夫留著哄女朋友吧?！?br/>
肖亦驍卻捕捉到她的眼神，回頭看那表格，問：“看什么呢？”
許沁：“沒事。”
電梯緩慢往上，
許沁突然說：“我上星期看見宋焰了?！?br/>
孟宴臣和肖亦驍臉上神色各異。
肖亦驍率先發(fā)問：“他干嘛呢？我猜猜，不會像我一樣當(dāng)土老板了吧?！?br/>
許沁眼中光芒黯淡，說：“消防員?！?br/>
電梯里頭一陣沉默，許沁聽出了這沉默中的憐憫。
一貫自持克己的孟宴臣難得刻薄地哼出一聲：“就知道那小子不會有什么出息?！?br/>
許沁薄淡地笑了笑：“是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