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里共有五處需要施工,四幢獨體小樓重新墊頂砌墻,還有之前廢棄的一座三層樓宇根據小王爺的授意要改造成一座西式樓房。石田秀一對修治說最近辛苦一點,把奉天銀行最后的工程收尾,同時將王府的工程安排好,既然那小王爺屬意修治為他工作,就請他全力以赴,讓那遺少滿意,好爭取之后的工程。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里,修治的時間被分成了三段:他每天要去奉天銀行工地兩次,監管工程質量和施工安全;更多的時間他留在雨露街二十八號的王府,親自監督翻修和維護工程;每隔兩天,他回到會社的辦公樓,與幾位同事開會,交流王府改建樓的設計方案。石田秀一撥給了他一輛轎車,以方便他在幾個工作地點之間奔忙周旋,在緊張而繁忙的工作里,修治保持了他多年以來的起居習慣,三餐不誤時,太陽落山之前跑步,十點鐘睡覺。
為了保證王府的財物和人員安全,修治制定了嚴格的施工程序細則,工程在某一院落里進行時,從大門開始設立專有通道直達工地,沿途封閉,專人看守。家眷必須回避,外人不可進去。一輛運送施工材料的車子從進門到抵達工地要換三次工作牌。施工的工人在受雇于會社多年的能工巧匠之中遴選,而負責安全監管的則用了兩位中層員工,都是不講中文,只認牌照的日本人。
修治的小心翼翼也來自于石田秀一的緊張,他跟修治講了風傳的王府從前發生的一樁不幸:大約四年前,王府的某處庭院維修期間,王爺的獨女,不到三歲的小格格被歹徒掠走,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這也是為什么王府這么多年不曾動土的原因。
修治曾在山上的廟宇里聽僧人講法,大意上是說,上天給每個人的物質心智運氣或磨難平均下來都是一般多少,一種稟賦太多,就要從另一個方面歸還回去,沒有誰會什么都好,沒有人將永遠不幸,苦樂參半,悲喜等多。
對此,并不信佛的修治卻極為認同,所以他覺得人的情感里面有兩種內容最為荒唐,那就是羨慕與同情。見別人好,他金履玉衣,只手遮天,心里就屈服向往,那是愚蠢而沒有骨氣的,你不知道他背后的煩惱和憂傷。見別人不好,不能溫飽或貧病丑陋,就心生同情,那么這種情感本身就是把自己放在了一個更高的位置上,殊不知自己的痛苦又比對方少了多少。所以人人都是平等的平凡的無能的個體。這富麗堂皇的深宅大院里不乏厄運,尊貴驕傲的男人也無非是一個虛張聲勢的末代王公而已。
稍等。
讀者們看到這里可會同意這個受過高等科學教育,做事認真的日本建筑師對于一個滿清貴族的判斷?
或者你在之前的故事里對那小王爺心存好感,因而并不贊同這樣的看法,但你覺得東修治關于羨慕與同情的論調說得也有些道理?
我們要重新整理一下這個故事,以使你能夠更清楚地看清這個局面:顯瑒的女人,他從小霸占的汪明月在日本認識了東修治,后者對美貌可愛的異國女孩心存好感,他們在回奉天的火車上重逢,但他之后尋她而不見,只見到頤指氣使的男主人顯瑒。
他對另一個男人的判斷看似客觀符合邏輯,但這其中掩蓋的卻是連他自己可能都不察覺的的敵意和禍端。就像每一篇戰爭前的檄文,構思縝密,言之鑿鑿,讓自己出師有名,其實無非是人在做動物性的爭奪之前找到冠冕堂皇的說辭和理由。
一個男人看上了另一個男人的囚徒。這個故事之后的部分是他們爭奪撕咬的過程。
無非如此。
十一月下旬,改建樓的三稿修改成熟,東修治交給李伯芳,李看了之后非常滿意,說王爺眼下不在,將會呈請夫人賞鑒。小樓本來也是建給夫人的,只是須等夫人有空,他會提前通知修治。又過了五天,李伯芳來請,說夫人明日午前有半個時辰,請東先生到場答應問題。
修治到時被引入王府內院去見彩珠,那是個獨立門戶的四合小院,門口有面畫著寒江垂釣的影壁墻,兩棵玉蘭樹栽在后面,老綠色的葉子還在。這處所的檐廊石階房頂門窗都是他二年級時研究過的中國的老工藝舊紋理,被引進正房在長毛絨的沙發上坐下了,卻看見吊起來的風扇,畫著西洋美婦的座鐘,書桌上的電話和鋼筆,喇叭花形狀銀亮閃光的留聲機和腳下暗紅色的毛毯,家具設備都是西式的現代化的。
下人上了茶,修治飲了幾口,彩珠從后面出來。頭發在后面綰髻,身上是件青藍色的半長旗袍,胸前佩戴著一長串指甲大的珍珠,腳上登著一雙墨綠色的刺繡鞋子。見到這夫人是個陌生的女子,修治一直懸著的心放下了,又分明有些悵然若失。他隨李伯芳起身行禮。彩珠請他們坐下。跟她的丈夫一樣,這女子神情散漫,說話的時候不看人,大概是休息不夠的緣故,氣色很不好,眼睛下面發青黑,長睫毛疊在上面,更顯得面孔蒼白。
“東先生來奉天多久了?”
李伯芳翻譯了,修治回答:“快到半年。”
“是日本哪里人啊?”
“住在京都。”
“為什么來奉天工作?”
修治想了想:“給舅父幫忙。”
彩珠聞言哼了一聲:“我認識幾個日本朋友,經常一起打牌的,腦筋和技巧都很好。問她們跟著丈夫來這里干什么來了?回答得幾乎一模一樣,都是給親戚朋友幫忙,結果都在這里賺到錢,安下家了。”
李伯芳把話翻譯得溫和了一些,但修治本來也聽得懂一些漢語,再加上那女子的相貌神態,她要說什么,他一清二楚。這是雇主,付錢之前總要發發脾氣,刁難一下,這女子尤其缺乏安全感,看別人總是存有壞心。修治沒有應聲。
李伯芳道:“夫人看看設計圖?”
“拿出來吧。”
設計方案被從卷軸里面拿出來展開在彩珠面前。那是修治主理并和四位同事討論之后的結果,三層的建筑,最大的特色是每一層都有較上一層突出的露臺,整個建筑成“土”字型,造型別致,采光極佳。這是一個大膽創新的嘗試,別說是在奉天,就是西方人經營了幾十年的天津和上海,恐怕也找不到這樣漂亮講究的一幢小樓。只可惜,修治在做項目方案的時候想,小了點,他那么多構想在這個有限的范圍內不能實現,如果給他的地皮大一點,他會造出來一個真正完美的杰作。
彩珠看得頗為仔細,半晌沒出聲,最后牽牽嘴角,指了指最上面一層的露臺:“這里……這里我要放一個秋千和一個乒乓球臺……”
“下面您可以打牌,開舞會。”李伯芳說,同時眼含笑意地看了看修治,意思是:夫人是滿意的。
“用什么材料呢?理石還是漢白玉?”
修治回答道:“考察了一些石料,蒙古北部出產的一種很好,光澤和硬度都理想,不涼不滑。”
彩珠聞言終于還是笑了,可能同時想起了些別的什么事情,屬于她的寶貝又多了一件兒,請牌友來玩又有了炫耀的新資本。忽然從里屋跑來一只白貓停在彩珠腳邊,她將它撈起來,在懷里抱定,跟這個討了她歡心的日本建筑師終于有了些好顏色:“時候到了,東先生留下來用飯,伯芳你也留下來。”
修治想要推辭,還未張口,夫人又說道:“我們家也有位姑娘在日本念過書的,我請她過來,一起用餐。你們二位聊聊。”
修治心里“咯噔”一下,隨即點點頭:“謝謝您。”
彩珠喚丫鬟:“去請明月姑娘。”
他聽到她名字了。
修治坐回座位上喝茶,心思不在那里,不知飲了多少,口中含了茶葉。丫鬟笑意盈盈地拿開給他添水再呈上來,那馥郁名貴的茶葉沏到第二盞,由淺淺綠色變成嫩黃,比第一盞又秀麗幾分,修治正低頭看,明月已經到了。
“明月姑娘到了。”丫鬟在外面說。
“請進來吧。”彩珠道。
她走進屋子,雙手垂著,目不斜視,頭略低,黑頭發厚厚實實的,遮住半張臉頰,卻可見那翹起來的白色的鼻子尖兒,她行的是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禮節:“給夫人請安。”明月身上穿著件橘色的開襟毛衣,下面是顏色深一層的長裙,一眼望去,肩膀都是薄成了一個硬硬的尖兒,已經比他們在火車上邂逅時瘦了很多。
啊她果然在這里。果然在這里。
他來找過的,門房說沒有此人。
他在街上看到形容相近的背影,總要快步走上前去看看女孩的正臉,總不是她。
他跑步的時候會回憶起來跟她的兩次短暫的見面和交談。
他在百合子的臉上尋找她的線索。
他有時候檢討自己輾轉的心思缺乏男子漢的果斷和磊落。
可此時汪明月站在這里了,他忽然為這些所有的,不符情理的一往情深找到了合適的理由:她之前,他沒有愛上過任何一個人。
他別開臉去,看見彩珠的白貓蹲在地上,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