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重。
月亮孤零零地盤旋在盛州上空, 光線暗淡,小院地室內,季玉澤望著尸體上不斷蠕動的蠅蛆發怔。
數不清的白色蠅蛆神似一滴滴怨淚, 蜿蜒爬滿尸體的每一個角落, 細細地啃食那些腐肉。
怨淚, 白色蠅蛆多像自己啊,貪婪無比,不放棄任何一塊腐肉。
他情不自禁俯身仔細地看著。
指尖隔空游走在那些尸體和白色蠅蛆上,細細地描繪著。
季玉澤想, 若是自己死后,尸體不進行火葬, 大概一樣會經歷這般的事情。
不管生前多么貌美的皮囊,倘若死后如佛經所言順其自然,都會發臭,被白色蠅蛆慢慢地吃掉。
直至化成一堆白骨。
《心經》有云:“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br/>
禪者生死,有先祭而滅,有坐立而亡,有入水唱歌而去,有上山掘地自埋。
是以, 季玉澤對此無所謂。
可一想到扶月死后也會被白色蠅蛆啃食入肚, 他就無法忍受,更無法忍受她火葬, 變成一堆近似虛無的骨灰。
虛無這毫不起眼的字眼……兀地令他心慌。
所以他無論如何都得死在她后面, 把她毫無遺留地完完整整吃入腹中。
愉悅快感漫遍全身。
月月吶, 他的月月。
季玉澤直起身子,用那只還淌著血的手撿起雕刻木偶的刀,安靜地坐回一堆散發著淡淡香味的木頭附近。
隨著手指用力,掌心的血不可避免地涂抹到尚未成形的木偶上。
他坐在棺材中央,如遠山的眉眼低下。
而那些尸體和白色蠅蛆宛若見證者般,留在地室里看著那木偶一步一步成形,慢慢露出少女的五官。
不知刻了多久,季玉澤把還沒徹底完成的木偶放下。
“有空我會再來的,你們先替我保管好這個?!彼麥厝岬貙δ切┦w說。
回應他的是那些蠅蛆的蠕動不止。
在若有若無月光的照耀下,寂靜的客棧生出無數詭秘影子,季玉澤蒼白的臉投落在二樓其中一間房間的門紙上,生出一道黑影。
忽一道空雷響起,床榻上的少女皺著眉翻了個身,背對著外面。
她沒醒。
咔吱,很輕細的聲音響起,回蕩在燭火黯淡的房間內,木窗敞開,風呼呼吹。
季玉澤佇立在用來放包袱的衣柜一旁,翻找出一套顏色鮮艷的衣裳。
換上衣裳后,他并沒有回到床榻休息,而是坐到客棧房間里原本就有的銅鏡前,借著油燈光看里面的人。
鏡子中倒映出一張清秀而冷淡的容顏,白皙的皮膚,高挺的鼻梁,唇色緋然。
只那雙眸子仿佛沒有焦距般怔怔地盯著一個地方。
扶月睡覺時下意識地往一邊搭手,撲了個空,人呢?她瞬間清醒,刷地一聲坐起來。
嗚咽的風拍打著窗欞,像是在撕咬著。
只見不遠處的鏡子前端坐著一詭異人影。
她揉了揉眼睛,再看一眼,確定坐著的人是季玉澤,心下一松,還以為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不過大晚上的,照什么鏡子?怪恐怖的。
讓扶月想起了以前看過的鬼片,那些女鬼很喜歡晚上坐在鏡子前一下一下地梳頭發。
她暫且壓下困意,從床上下來。
可能是照鏡子之人過于專注,再加上聽不見聲音,沒發現扶月緩緩地靠近。
青年穿著一襲紅衣,質感極好的布料勾勒出唯美的身線,三千青絲鋪灑在精瘦的腰后,憑空垂落,顯得慵懶而自然。
堪比芙蓉月下妖嬈,有說不出的極致魅惑。
猶如一幅色彩絢爛的畫卷。
扶月從未見過季玉澤穿紅衣,他素來穿淡色系衣裳,穿得最多的是充滿謫仙氣息的白衣,似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蓮花。
第一次見他穿紅衣,雖仍然是男子裝扮,但卻不妨礙嫵媚至極。
她實屬被驚艷到,不到片刻,斂下訝異之色,繼續朝前走,站在季玉澤后面。
“玉奴。”不知為何,扶月看著這樣的他,竟有點兒心疼。
總是不休息,身體如何熬得下去。
季玉澤望著銅鏡中多出來的人,血紅色的唇瓣溫柔地上揚出一道淡淡的弧度,眉眼彎成一輪明月。
“月月,可是我吵醒你了?”
扶月喉嚨微哽:“沒有。你不睡覺在這兒作甚?”
他緩緩抬起手,指尖觸到鏡子里面的自己,聲線溫和道:“我在照鏡子?!?br/>
“”她自然看得出他在照鏡子,想問的不是這個,而是為何大半夜起來照鏡子。
扶月深呼一口氣,扶住他雙肩:“為什么晚上不睡覺照鏡子?我們明日還要去查案呢。”
冰涼的指尖挪了下位置,落到鏡子里的扶月臉上。
沉默幾秒,季玉澤才不急不緩地開口:“我在想,這副皮囊為何能得到月月的喜歡,萬一我的皮囊毀掉了,你還會喜歡我嗎?!?br/>
說著,他抬了抬眼,本就生得美的臉繚繞著一抹茫然與癡迷。
扶月眼睫顫動,扶著他雙肩的手僵住,發自內心道:“喜歡一個人,不單單只會喜歡他的皮囊?!?br/>
稍作停頓,又道:“無論好的,壞的,我都會喜歡,因為喜歡,所以接納。”
她手指劃過如綢緞般順滑的墨發,有些留戀。
季玉澤愣了愣。
接著,扶月微微一笑,彎下腰,將下巴擱在他肩上,雙手輕輕摟上他幾乎比女子還要細的腰。
她眼睛看鏡子倒映著的兩人:“你今晚到底怎么了,竟糾結這個。”
攻略人物雖變更為陸少慈,但扶月深知不能就此撇開季玉澤,眼下得安撫好,否則她怕是會立馬沒命。
不過真的只有怕死這個原因嗎?
扶月撫心自問,好像還有別的原因,至于是什么呢,也許還有細微舍不得他罷。
沒錯,她貌似有點兒喜歡上了季玉澤。
可即使是有點兒喜歡又如何,能活著回家見父母的誘惑遠遠大于此,父母肯定也很掛念自己,畢竟他們只有她一個女兒。
但,腳踏兩只船,她又不太能做得到。
更別提自己并不喜歡陸少慈,而且被季玉澤發現腳踏兩只船的下場不亞于要離開他的下場,指不定會更慘。
想到這兒,扶月垂了下眼,頓覺脖子一涼。
仿佛下一秒頭顱就要和身體分家一般。
忽然,她感覺到有滾燙液體滴落在自己虛圈住他腰身的手腕上,一滴一滴,炙熱入體,叫人心顫。
這是
扶月猛地看向鏡子,里頭的季玉澤微微紅了眼眶,泛著艷麗,淚水濡濕烏黑長睫,更顯纖長。
本蒼白的膚色逐漸染上不正常的淡粉。
像魏晉南北朝一些病弱的美男子落淚般,極為惹人憐,哭得極為好看。
“玉奴?”她晃了晃腦袋,不禁失聲,訥訥地松開手,站直。
扶月咽了咽,問:“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季玉澤被淚水沖刷過的眼睛越來越清澈,清明不已,似一面明鏡,能望進人的心、讓對方深藏著的想法無法遁形。
燭火即將燃燒到盡頭,房間暗了一個度。
他轉過身,直面著她,聲音極其輕:“月月,我很不安,今日見你擔心陸郎君的模樣,我很怕你會喜歡上別人?!?br/>
這是自季玉澤懂事以來,第一次哭。
似真似假。
懂得利用人的同情心、憐愛心,也是世間的生存之道,以前他不屑、棄之如敝,如今卻用上了。
卑劣嗎,他不在乎。
佛祖云人有七苦:貪、嗔、癡、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失榮樂。
他從冷漠旁觀世人落入七苦??嗫鄴暝?,到自己墜身于七苦海中,遭受忐忑折磨,卑微地乞憐著。
接近瘋魔。
原來這便是話本里所說的心甘情愿走向深淵。
之前他一直想殺了扶月,想那般將她完全占為己有。
可而今,她卻把他給殺了,用一種悄無聲息、叫人無法拒絕的方式將他徹底殺了。
但,他甘之如飴,求之不得,渾身充斥著向往,希望她能夠更加徹底地殺了自己。
古怪,好生古怪。
交媾亦不能再滿足他貪婪之心,他想要的更多,就像一只無饜的餓鬼,蟄伏著,伺機而動。
聽了季玉澤的話,扶月暗暗地掐了一把自己,看是不是在做夢,結果告訴她,是真的。
比珍珠還要真。
季玉澤,他哭了,原因居然是怕她喜歡上別人。
太荒謬了。
不知該說可笑,還是說可悲,若不換攻略人物,肯定快成功了,可如今一切都得重來。
就好比打游戲,快要通關了,在臨近通關口時被原路打回,氣得心肝發疼。
卻又無可奈何。
在心里嘆了一口氣,扶月再次彎下腰。
她與坐在椅子上的他平視,醞釀著一番說辭:“我沒有喜歡陸郎君,今日一事事發突然,我只是正常反應,換作是看見其他人掉水,我亦會如此?!?br/>
空氣停滯了一小會兒。
季玉澤看著她良久,眼神亮得使人心驚:“月月,你能不能答應我以后不要見他?”
扶月不說話了,不想騙他。
就算她不回答,季玉澤也還是笑了,眼尾稍紅的眸子彎著:“月月,我們回去歇息罷,我乏了。”
“好?!?br/>
快要落下去的彎月還在天際邊緣徘徊,照映到不時泛著粼粼銀寒光的河水上。
外面的風嚎叫著,房間里的扶月睜著眼望著床頂發呆。
她躺了一陣,當聽見睡在身旁的季玉澤呼吸漸漸變平緩,才側過身子,定定地看他白玉無瑕的臉。
許久,扶月動了動唇瓣,即使知道對方聽不見,還是吐出一句話:“對不起,玉奴?!?br/>
終究是熬不過困意,她慢慢闔上了眼。
過了一刻鐘,燈光微黃,季玉澤似不會感到疲倦地掀開眼,往扶月那邊挪了挪,拉近兩人距離。
他漆黑的眼眸融不進一絲光,輕柔地抬起手,指尖斜斜地擦過她唇瓣。
“月月,不要離開我,你答應過的。”
嗓音虛浮。
季玉澤溫柔地親吻扶月額頭、眉眼、鼻子、唇,再挪至耳廓,舌尖一一舔舐而過,妄圖留下自己的痕跡。
最后,他埋首進她脖頸,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蹭著,吐息侵蝕著她,聲如雨絲。
“月月、月月”
轉眼間,天又亮了。
陸然與林平住在盛州另一家客棧,陸然查案心切,即便前日下雨,他依舊外出查案。
辛苦查了幾日,終于查到聽雨閣閣主母親以前所住何處。
話說聽雨閣閣主母親在盛州生活是很久之前的事,仔細算來已有二十余年,能尋到知情之人已十分不易。
今日一早,陸然打算用過早食便出發去那個地方。
林平昨夜睡得不好,坐在桌子旁等小二送粥菜過來的時候,眼睛沒能完全睜開,半瞇著,還不忘八卦。
“陸兄,你說他們查到什么了?”口中的他們指的是季玉澤和扶月。
陸然低頭拭擦著自己的劍:“不知,但我們只需做好分內事即可,管那么多作甚?!?br/>
環視一遍四周,林平挪了下位置,坐離他更近一些:“我來盛州第二日時不是跟陸兄你分頭打聽消息嗎。”
淡淡地嗯了聲,陸然將劍插回劍鞘:“然后呢?”
林平道:“那日我瞧見扶二娘子跟朝廷陸將軍之子陸少慈走在一起,他們還共過夫妻橋了?!?br/>
陸然皺眉:“夫妻橋?”
來到盛州,他全盤心思放在案子上,為此奔波,并無過多精力關注盛州的習俗和傳說。
是以,并不知林平口中的夫妻橋有何重要的。
而天生愛八卦的林平和陸然恰好相反:“傳聞男子和女子一同過夫妻橋就是希望永結同心的意思?!?br/>
“哦。”陸然興致缺缺。
林平見他不感興趣也要說:“后面你猜怎么著?給那季郎君撞見了,巧不巧。”
陸然無奈地撇了林平一眼,覺得他未免過于多管閑事,在背后亂嚼別人舌根,有失大理寺少卿風范。
“林平。”陸然喚了他一聲,以示呵斥。
“先前我還以為扶二娘子喜歡的是季郎君呢,現在看來也不一定?!绷制搅巳坏攸c點頭,但又忍不住補一句。
這時,小二送粥菜上來,林平有吃的,嘴巴也閉上一陣。
吃完,他泛著精明的眼眸轉了轉,計上心頭,建議陸然把去聽雨閣閣主母親所住處的事往后挪一挪,先去找季玉澤和扶月。
給出的理由很簡單,大家互相通一下線索。
雖然季玉澤不喜歡與他人一起查案,但交換線索,相信他們也不會拒絕。
陸然一開始就尊重季玉澤的選擇,可也急著破案,畢竟霸王別姬一案已過了一段時間,尚未有什么實際的進展。
聽完林平的提議,他覺得尚可,于是思索一番,同意了。
不過由于陸然不知他們如今住在哪家客棧,如果要找,那便得花費些時間,念及至此,又猶豫了。
林平似能看出他糾結什么:“我知道他們住在哪家客棧。”
那日賞花節,林平看到扶月和季玉澤往夫妻橋的另一頭走,而那一頭只有一家在盛州很有名的來??蜅!?br/>
本來林平一到盛州就想住來??蜅5模懭徊煌狻?br/>
他大概是猜到季玉澤那種大人家的郎君來到此處一定會去最好的客棧,為了避免尷尬,不想再一次同住一家客棧。
因為季玉澤之前拒絕過他,不愿意一塊查案。
而陸然身為大理寺少卿,很少被人拒絕,更別提在不少人面前被拒絕,臉皮免不了有些薄。
既然林平知道,那陸然更沒理由不去了,兩人當下便離開這家客棧,朝來福客棧去。
來??蜅@铮鲈滤l感覺喘不過氣,像是有塊大石頭壓著她。
后面實在忍不了了,扶月幽幽轉醒,一睜眼發現自己差點掉下床,好在一只大手緊緊地桎梏著她的腰。
是季玉澤的。
還有,埋在她肩窩前的腦袋,也是他的
對方散發著淺淡香氣的青絲掃著她的皮膚,帶過輕微癢意。
可季玉澤睡相分明很好的,睡著后一般不會亂動,堪稱木頭人,怎會把她擠到床邊?
扶月試著挪開他的手,卻不想越挪,桎梏得越緊,像是要把自己嵌入指間一樣。
現在,她身上全是屬于季玉澤的木蘭香。
瞄了一眼房間,油燈已燃盡,但從窗外投進來的光照亮了這里面,扶月想,時辰應不早了。
遲疑了一下,她決定推醒季玉澤,還沒動手,對方便睜眼且挪開了點位置。
“玉奴?!?br/>
他沒松開扶月,反而抬了抬手,攬過她肩,復低下頭溫柔又親昵地蹭了蹭她微微露出來的皮膚:“月月、月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