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嬌是察覺到了被偏愛的可能，懂事是意識到了被拋棄的念頭。
    所以莉絲此刻既是在撒嬌，又顯得非常懂事。她完全沒理會姐姐們的聲音，睜大眼睛看著亞修。
    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失去任何一個人都會變得很空很空，所以她愿意為任何一個人背叛一切，甚至于公理與正義。
    亞修看了看她，翻了翻口袋沒找到手帕紙巾，只好用袖子擦走她臉蛋上的奶跡，笑道：“你忘了嗎，我跟你有契約，我跟大小姐也有契約。”
    “但安楠阿姨很喜歡你！”莉絲著急說道：“她肯定不舍得——”
    “她舍得。”亞修說道：“或許安楠對我有好感，甚至可能有點(diǎn)喜歡我，但喜歡這種東西可沒有你想象的那么無所不能，在童話里喜歡可以翻山越嶺可以顛倒命運(yùn)可以山海皆平，但在現(xiàn)實(shí)里它什么用都沒有，給人帶來的幻樂甚至比不上哈維的糖。”
    “她對我的喜歡，可能是朋友的喜歡，可能是寵物的喜歡，說不定還有一點(diǎn)對異性的喜歡，但絕對不是凌駕于生命之上的喜歡。為了神主愿望，她連自己的命都能當(dāng)做籌碼，我又算得了什么？”
    亞修揉著莉絲的腦袋：“你以后也會明白，無論喜歡還是怨恨，都只是激素滋生的情緒，生命催生的幻影。你可以追逐甚至沉溺于這些幻影，但它們是無法填充你的生命，只有理想、生活與意義才能令你成長為出色的女性。”
    不知道為什么，聽見亞修一板正經(jīng)地跟自己說教，莉絲就感覺鼻子好酸，視野也變得水盈盈模糊起來，癟著嘴說道：“爸爸，你真的有資格說這樣的話？你看起來也沒什么理想啊。”
    “作為一個膚淺的大人真是抱歉啊，給你當(dāng)了一次壞榜樣。”亞修尷尬地?fù)蠐夏槪骸爱?dāng)然，我雖然是很希望你以后會變得非常出色的美麗女性，但如果你以后變得跟我一樣普普通通，我也會很開心。有時(shí)候，可以像故事里那樣‘轉(zhuǎn)眼間他們過了幾十年平凡日子’，就已經(jīng)是很幸福的事了。”
    “我以后肯定會成長成超級可愛的大美女！”莉絲狠狠抽了抽鼻子：“但爸爸你為什么要說得自己肯定看不到一樣？你越這樣說我就越害怕啊！既然這么危險(xiǎn)，那為什么不反抗壞女人安楠，非要陪她去送死？”
    “對了，博金阿姨和哈維叔叔肯定不會乖乖就范，我們找他們一起商量，反抗安楠暴政，自由屬于我們——”
    “他們不會跟你同流合污的。”
    莉絲一怔：“為什么？”
    “因?yàn)榘查隽吮茸杂筛叩膬r(jià)碼。”亞修笑道：“神主愿望。”
    “但神主愿望不是只有一個人能得到——”
    “安楠提出另外一種可能。”亞修說道：“神主愿望絕對不是什么都實(shí)現(xiàn)得了，所以理所當(dāng)然的，它肯定有一個「愿望容量」。只要在這個容量范圍內(nèi)，我們的愿望都可以實(shí)現(xiàn)，無論多少個愿望都沒問題。”
    “安楠說，她的愿望雖然只有全知織主才能實(shí)現(xiàn)，但并非是什么非常偉大厚重的愿望，甚至算得上不值一提。因此如果還有「愿望容量」的話，她很樂意實(shí)現(xiàn)我們的愿望。”
    莉絲奮力尋找反駁的理由：“但，但這些都只是安楠的一面之詞，全知織主未必就這么好說話，說不定只會滿足安楠的一個愿望，到時(shí)候你們就白忙活一場了！”
    “但至少有希望，不是嗎？”亞修笑道：“雖然沒有結(jié)果的希望都是毒藥，但我們……但伊古拉和哈維都已經(jīng)是那樣的人生了，他們怎么能抗拒做一個幸福的美夢？”
    “莉絲，你要知道，我、伊古拉和哈維都是無家可歸的異鄉(xiāng)人。有時(shí)候我也覺得，不就是離開故鄉(xiāng)換個陌生城市生活嘛，有多困難？但一想到過去只能從記憶里回味，與之前二十多年的人生徹底一刀兩斷，就算我們再心冷如鐵，血也是熱的。”
    “哈維抽煙的時(shí)候一直看著外面，他到底在看什么？伊古拉泡澡的時(shí)候，他到底在想什么？”
    莉絲：“爸爸你也在懷念故鄉(xiāng)嗎？”
    亞修笑了笑，將莉絲抱在懷里，反問道：“你有聞到什么氣味嗎？”
    莉絲用力在他懷里嗅了嗅：“水味，衣服味，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洗發(fā)水的味道……哎？我們不是一整天都在歡樂世界嗎，爸爸你什么時(shí)候洗頭發(fā)的？”
    “哎呀，跟你們這群要么可愛要么漂亮的人在一起，我肯定也得在儀容儀表努力，不然就淪落到跟哈維一個層次了。”亞修聳聳肩：“那么這是不是你熟悉的味道？”
    “嗯。”
    “這就是故鄉(xiāng)的味道了。”
    莉絲緊張問道：“所以爸爸你們是想要回到故鄉(xiāng)嗎？”
    “至少伊古拉和哈維不想，畢竟有些東西只適合留在記憶里懷念。”亞修說道：“懷念故鄉(xiāng)只是證明我們還沒法安心活著，所以只能像野狗一樣從記憶墳?zāi)估锱俪鲆稽c(diǎn)骨頭可憐巴巴地充饑。這就是伊古拉和哈維為什么愿意跟安楠冒險(xiǎn)的原因——他們想獲得可以握住幸福的力量。”
    “但他們不是很強(qiáng)了嗎？博金阿姨會成為銹鴉，哈維叔叔甚至未來能成為執(zhí)掌神靈的傳奇術(shù)師。”莉絲說道：“他們到底要有多大的力量才能握緊自己的幸福？”
    “很好的問題，或許他們也在期待全知織主能給他們一個答案。”亞修攤攤手：“反正你是指望不上他們了。”
    “那爸爸你呢？”莉絲問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亞修微微一怔，想了想說道：“我真正的愿望，就連全知織主也實(shí)現(xiàn)不了，而且我也不敢讓祂實(shí)現(xiàn)。”
    如果向全知織主許愿回到故鄉(xiāng)，先不提全知織主實(shí)現(xiàn)不了，萬一真實(shí)現(xiàn)了那才恐怖——萬一神主將視線投注到那顆蔚藍(lán)澄凈的星球，那亞修這個帶路黨就成為萬死莫辭的罪人了。
    “至于我次要的愿望……”他頓了頓：“我想見一個人。”
    “誰？”
    “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亞修捏了捏莉絲的小臉：“跟你一樣重要。但我既想見她，又不敢見她。”
    “為什么？”本來莉絲還有點(diǎn)小吃醋，聽到這里頓時(shí)好奇起來：“那個人不想見你嗎？”
    “不知道，姑且認(rèn)為她是想見我的，只是……”亞修說道：“一旦真的在現(xiàn)實(shí)里見到她，那我可能就得放棄我真正的愿望了。”
    “為什么？兩個愿望沖突嗎？”
    “理論上是不沖突的，但就像是被人收養(yǎng)的野狗，是沒有動力再到外面搶食，只能保持作為家犬的幸福；又像是今天被你買走的氣球，它從此之后都會被你抓住線，不能自私地飛向天空。”
    莉絲聽得似懂非懂：“那爸爸你的愿望就是見那個人嗎？”
    “不是。”亞修說道：“一來是我還沒想好，半吊子的決心可不行；二來她也有自己的生活，還沒準(zhǔn)備好見我；三來是沒必要，我和她見面是遲早的事，不需要浪費(fèi)一個愿望。”
    “那爸爸你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我正想跟你討論呢。”
    “啊？”莉絲一愣，沉吟道：“爸爸你現(xiàn)在在福音國度人緣這么差，不如許愿所有人都會喜歡你？又或者簡單點(diǎn)，獲得傳奇術(shù)師的力量？等等，傳奇術(shù)師需要的愿望容量可能會太多了，應(yīng)該許一個對全知織主而言輕而易舉，但對你有明顯提升的性價(jià)比極高的愿望……”
    就當(dāng)莉絲思考該許什么愿望的時(shí)候，亞修卻搖搖頭。
    “我不是要你想我的愿望，我是想問你，你的愿望是什么？”
    “啊？”莉絲抬起頭，茫然地看著亞修。
    “在四柱神教的地下大廳里，雖然安楠嚇唬你，但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如果你不想加入葬儀事務(wù)所，只要咬死不愿意，安楠和克羅莉斯也不會對你怎樣，她們還沒狠心到僅憑‘異鄉(xiāng)人’這個理由殺一個小女孩。”亞修說道：“再加上你當(dāng)天晚上就攛掇我謀算安楠，我就知道你是為了什么心愿才順勢加入葬儀。”
    莉絲張開嘴巴，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沒法反駁。
    青銅龍的試煉會讓她能得到各種巧合幫助，從而越來越接近自己的目標(biāo)，這個效果至今也在生效——被四柱神教抓住、加入葬儀、然后一路來到納比斯汀，她距離目標(biāo)已經(jīng)只剩半步之遙。
    “就算周旋于大人之間，就算孤零零一個人努力，也要完成的心愿，到底是什么？”亞修問道：“可以告訴我嗎？”
    “我……”莉絲嘬嚅道：“難道爸爸你想實(shí)現(xiàn)我的愿望？”
    “看情況，如果你想要一份王子公主的愛情，那我只能為你準(zhǔn)備一個好一點(diǎn)的枕頭，讓你睡得更香。”亞修聳聳肩：“但如果你的愿望對你非常重要的話……”
    說著說著他嘴角微微上翹：“以前有人跟我說過，雖然我沒有夢想，但我可以守護(hù)別人的夢想。這里借用一下，雖然我沒有什么值得稱道的愿望，但我可以幫忙實(shí)現(xiàn)你的愿望。”
    “但為什么？”
    莉絲抓住亞修的衣袖，用力搖頭：“我不能理解……我又不是你的親人！我跟你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我們只是陌生人……我不喜歡……我不希望你對我這么好……我不想……”說著說著她聲音越來越哽咽，越來越語無倫次，眼眶再也裝不住越來越大顆的淚珠，不要錢地往下掉。
    “哎，不是說好編織盛典結(jié)束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嗎？”亞修笑道：“不過你懷疑也有道理，正常人怎么可能拱手相讓這種機(jī)會呢？要是伊古拉聽見，他肯定說我用話術(shù)蠱惑你這個無知小女孩。”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shí)候嗎？”亞修說道：“那時(shí)候在地下大廳，你渾身都臟兮兮的，被安楠逼著簽契約，然后看了一圈抱到我身上，喊出我這這個年齡無法承受的稱呼……”
    “爸爸。”莉絲忍不住破涕為笑，又有點(diǎn)心虛地坦白道：“其實(shí)那時(shí)候，我只是覺得周圍的人里，只有你……比較好騙……”
    “事后伊古拉立刻就告訴我了啦。”亞修說道：“但我仍相信我的判斷。”
    “當(dāng)你抱住我大腿的時(shí)候，我能從你眼里看見恐懼，看見不安，看見忐忑，仿佛我的大腿是你墜落時(shí)唯一能抓住的絲線。”
    “簡直就像之前的我一樣。”
    莉絲揉了揉眼睛：“像你？”
    “嗯，那時(shí)候我跟你一樣，被恐懼主宰心靈，被不安蠶食靈魂，無論逃到哪里都躲不開孤獨(dú)。”亞修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我被人拯救了。”
    “就是你想見的那個人？”
    “是啊，所以我實(shí)在沒法放著你不管。”亞修轉(zhuǎn)頭看向河面，眼眸里倒映著地下河的粼光：“我知道其他人其實(shí)不太喜歡你，但你不要在乎他們。只要我喜歡你，那這個世界就會喜歡你。”
    這一刻，莉絲多希望周圍的路燈能再亮一點(diǎn)，地下河的熒光再閃耀一點(diǎn)，這樣她就能看清楚亞修眼里忽明忽暗的光，到底有多少是憐愛，多少是喜歡。
    “等等，”莉絲狠狠抽了一下鼻子，想到一個可怕的可能：“難道你是為了實(shí)現(xiàn)我的愿望才愿意跟安楠——”
    “不不不，你也不用想得我這么偉大啊。”亞修哭笑不得：“主要原因是安楠不可能放走我的，不然我肯定跟你跟伊古拉他們走了。既然安楠非要這樣糟蹋我，我也只能享受順便想想怎么利用這份好處。”
    “如果你沒什么愿望的話，我也會找安楠許愿的。”
    等等，讓亞修許愿？
    雖然他現(xiàn)在還沒下定決心，但萬一他沒其他愿望，最后許愿去見對他非常重要的‘那個人’……
    莉絲立刻用亞修的袖子囫圇擦了一下小花臉，再次戴上鏡子手套，低頭看了一下鏡子。
    然后她抬頭認(rèn)真看著亞修。
    “亞修，我就是依蘇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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