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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8 遺書

    小屋里久久都沒有動靜,這兩天多雨,昨兒夜里才放晴,這會兒天陰沉沉的,仿佛又要落雨了,院子里一時暗下來,宋蔭堂穿著素服上門來,劉婆子捂了菱角的嘴兒不許她笑鬧,整個院落便一絲人聲也無。
    葉文心在院里頭守著,石桂捧了小茶托來,依著葉文心說的,泡了一杯茉莉花蜜,多擱了蜜,想是讓他喝點甜的,心里頭能好受一些。
    葉文心接過小茶托,立在門口的階下,卻不知道該不該進去,站在紫藤花架子底下,望著暗幽幽的內室,輕輕嘆一口氣。
    不論姑姑要告訴表哥什么,怕都是他一時不能承受的,若不然也不會特意讓她帶出來,避過老太爺太太太去,借了她的手轉交給他了。
    葉文心思來想去,到底還是進了屋子,宋蔭堂坐在羅漢床上,整個人彎下去,兩只手撐在腿上,手上捏著信紙,整個人抖個不住,似是根本就捏不住這薄薄幾張紙。
    葉文心把茶擱到小炕桌上,替他點起一盞燈,轉身出去了,就坐在花架子底下,里頭一有響動,她也好進去。
    葉文心其實是知道些事的,祖母還活著的時候,便十分不待見爹爹,連作壽都不肯他來跪拜,可對母親卻是極喜歡的,祖母把她帶到七八歲大,母親侍奉祖母,就跟姑姑侍奉著宋老太太一般,她就住在內室里,她們只要談起姑姑,總是有嘆不完的氣。
    一直到病得起不了身了,祖母口里還不住念著姑姑,拉了母親的手,分派下自己的私蓄,一半留給姑姑一半兒留給母親,說她苦了一輩子,旁的不能給她什么,只能給她些錢傍身。
    她小時候就知道這個姑姑是受過委屈的,還當是她嫁的人不如意,等見過了宋望海,心里就認了真,是當真嫁的人不如意,這個姑父,她坐在宋家大半年,就只見過兩三回,不說盡到親戚的禮數,她才剛來的時候去請安也根本就見不到人,還是老太太發了話,讓她不必再去。
    葉文心想著手上折著錫箔,眼睛雖不往里頭看,耳朵卻豎著聽動靜,石桂在院門邊看得會兒,把自己頸子里頭的薄巾給了葉文心,怕她坐在風里受不住,又是雨水又是濕氣,病了可怎么好。
    小木枕中有兩封信,一封是給宋蔭堂的一封是給葉文心的,宋蔭堂的那一封鼓鼓囊囊的,葉氏把從小到大的情宜全都寫在信里,統共七頁紙,寫了一輩子。
    手邊的茶也涼了,燈也暗了,宋蔭堂抬抬頭,眼睛迷迷蒙蒙,叫淚水模糊了視線,他其實是有些明白的,這個家里處處都有蛛絲馬跡,他就是眼孔再大,總能留意得一二分。
    他很小的時候老太太就很寵愛他,到他三四歲還不肯讓他下地走,反是母親對他極嚴厲,自己拿碗自己穿衣,每天要寫二十張大字,他委屈過,可卻很愿意看母親嘴邊那點笑意。
    年里節里給老太太砸核桃吃,他人小力薄,要不就砸不開,要不就砸得滿桌子都是,余下來的果仁都是碎的,獻寶似的送給祖母,祖母抱著他先是笑,說他跟他爹一樣孝順一樣是好孩子,跟著就哭。
    可他從沒見過爹給祖母砸核桃吃,在她跟前一句話都不多說,要么就是跪要么就是坐著不說話,那會兒已經跟著母親學起孝經來了,這怎么能是孝呢?
    等再大一些,學起作文章來,頭一篇送上去,老太爺歡喜非常,看著他老淚縱橫,說他果真是像他父親。
    這樣的話只有祖母祖父說過,母親嘴里一句話都無,等他再大上些,每每他們看他,用的都是當年那種目光,只是這話再也不出口了。
    再往下深究就是母親住的院子,寫著鴛鴦館,可字卻不是父親的,仔細想一想,他都絕少看父親寫字,等長大了翻到大伯的手筆,才知道那匾額上的字跡是他的,連母親屋里少有的幾本舊書,上頭的字跡也是他的。
    宋蔭堂手上抓著一把線頭,卻不敢去扯,不敢往下探問,好像踩在薄冰上,倒映兩頭,全是虛妄,卻不敢用一點力,怕把冰踩碎了,站在冰上的所有人都會掉進冰窟里去,那些碎片還會扎人的心。
    揭開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盡力去忽略這些,把心里的疑團全埋起來,那會兒他心里想的還是母親鐘情大伯,卻無奈嫁給了父親,成了心里一輩子的痛楚,兩個當年說不準還是情投意合的,可他沒有料到,真相會是這樣。
    葉文心聽見里頭久久沒有聲息,到底掛念他,進屋去就見他呆呆坐著,信紙散落在地上,她輕嘆一聲,彎腰把這些撿拾起來,收攏了放到宋蔭堂手邊,想一想還是開了口:“我雖不知姑姑說了什么,想必是很難啟齒的事,心里怕自己捱不下去了,這才寫成了信。”
    這一封信是早早就寫好了的,紙頁都已經泛紅了,同那婚書差不了幾年,這個秘密在葉氏心里埋了二十年,終于剖白。
    什么舊事能藏這么多年,葉文心不敢去想,也不便去想,可宋蔭堂卻明白過來,母親是怕沒有面目見他,怕說不出口,早在懷著他的時候就留下了信,想的就是死后再告訴他。
    宋蔭堂對著肖似母親的表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張一張伸,似是要握牢她,到底蜷起了手指,反是葉文心上前一步,兩只手牢牢的握住他。
    她在牢獄里也覺得什么都抓不著,什么都是沒著沒落的,那會兒還有人陪,幾個人挨在一處取暖借力。
    分明是一雙軟手,卻叫宋蔭堂心里好受許多,他一只手緊緊攥著葉文心,一只手抬起來捂住眼睛,兩個一坐一站,外頭不知何時下起雨來,風大雨斜,飄進窗中,一聲悶雷,把宋陰堂給炸醒了。
    葉文心手上留了幾道紅印子,按一按宋蔭堂的肩,也不問他以后想要如何,只靜靜看著他,一雙眼睛好似秋水澄澈,看得他心靜下來,沖她笑一笑,站起來動動發麻的身子:“我去了。”說著又點點另一封信:“這是你的。”
    一頭扎進雨里,隔著雨幕葉文心聽見石桂一聲驚呼,宋蔭堂已經出了門,冒雨回去了,信沒帶走,信底下壓的那只玫瑰鴛鴦佩他也沒帶走。
    石桂撐了傘進來,就見葉文心收拾起了信,把玉佩還壓在枕頭里,把燈撥亮了,拆開給她的那一封,這一封信就簡單的多,里頭是幾張房契田契,還二萬兩的銀票。
    葉文心抽一口氣,再沒想到會有這許多,葉氏卻道這是她自個兒一半的嫁妝,連同葉家老太太那一半兒一并給了她。
    珠寶首飾撿點了運到穗州去了,她一早就想好的,也早就辦了起來,這些只是一半,還有一半在穗州紀夫人的手里,讓她拿著信件去穗州找人。
    若是紀夫人信得過,那一半還會給葉文心,又請托她能照看自己這一雙侄子侄女兒,若是那一半她瞞下了,葉文心也不要提及,總要看在那些東西的份上,替她落戶,對紀夫人還真不是什么難辦的事。
    到她臨走之前還在為了自己打算,葉文心一時撐不住,止住的眼淚又滾落下來,石桂摸得她手上冰涼,趕緊拿衣裳罩住她,信紙攤開在桌上,只看見上頭幾個字,讓她從心所欲,不為世情累。
    石桂倒沒成想葉氏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她所見的葉氏從來就是冷淡到近乎淡漠,端莊自持,不多說不多笑,金陵城里住了二十年,只有一個紀夫人還能說上兩句話。
    她看見銀票信件,很是替葉文心緩過一口氣,就怕葉氏沒了,宋家一時顧不上她,一拖二拖,又要拖到什么時候去,等情份淡了,她的事就更難辦了,既能在別苑住一輩子,還還做什么送她去穗州呢?
    想說恭喜,卻不能說,摟了葉文心的肩頭,緩緩嘆出一聲:“姑娘往后想干什么,都能辦了。”辦學也好,走山訪水也好,總得手上有錢,若是沒錢,甚都辦不成,靠她這樣攢,要攢到什么時候去。
    葉文心還把這些東西都鎖進木枕頭里去,她擦了淚道:“點燈,把畫筆取出來,我給姑姑畫一張小像。”
    宋蔭堂冒著大雨回去,到家的時候整個人都澆透了,老太太一回報就發急起來,打發人煎湯拿干凈衣裳,小廝卻說大少爺往明道堂去了,那兒是供奉祖宗畫像的地方,老太太一聽就皺了眉頭,那里頭,除了幾位先輩,還供著兒子宋思遠。
    她跟嬤嬤兩個面面相覷,還是嬤嬤先開口:“叫人在外頭等著,趕緊換了衣裳要緊,要是病了,怎么得了。”
    老太太心知這樁事怕是瞞不住了,卻不知道宋蔭堂都聽見了什么,又是哪一個告訴他的,著人叫了小廝來,問大少爺去了哪兒,小廝卻搖頭說一早上他自個兒出去的,不知道去了哪兒。
    宋蔭堂站在宋思遠的畫像前久久盯住不動,老太爺畫了大價錢,請人畫了一幅鄭筆,白臉長眉,一雙眼睛仿佛還在閃光,嘴角含著笑意,他還是頭一回點起燈來看得這么仔細,仔仔細細盯住畫的一角,宋思遠的手里拿的分明是個蓮蓬,只露了一點綠影子,畫得極不起眼。
    宋蔭堂立在畫影面前站了良久,取了線香給宋思遠點上,身上被水浸透了,衣裳的水滴落下來,濕了一片青磚,那煙繚繞起來,模糊了宋思遠的臉,只那一雙笑眼還透過煙,看著他。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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