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然心目中,李小艾是位非常了不起的物理學工作者,也是非常堅強勇敢的女同志,但在大眾眼中,她相貌平平,不修邊幅,還是個帶娃的離婚女人,大眾的眼光可不會透過本質(zhì)看見她堅韌、有趣的靈魂。
而楊寶生,年紀輕輕,未婚青年,對外還有一個不錯的工作,長得又挺斯文秀氣,這樣的男同志可以說是很受異性歡迎的。談戀愛是兩個人的事,談婚論嫁卻是兩個家庭的事,尤其男方家庭,會接受兒子找個這樣的對象嗎?
安然不敢賭,她必須對小艾負責,免得她受傷害。
如果再次受傷害,對她太不公平,太殘忍了。
“你們相處還不錯?”安然試探著問。
“嗯,嫂子拜托你了。”楊寶生答非所問,話未說完,人就跑了。
“等等,你還沒說你對她的情況是個啥看法呢,表個態(tài)先。”
“沒看法,她很好,我會好好對她的。”跑太快,鞋子又不是很合腳,直接把鞋子甩出去,露出沒有襪底的白色棉襪,他更窘迫了,臉紅得不像話。
似乎是挺害羞,安然發(fā)笑,那就哪天探探小艾的口風,現(xiàn)在距離她離婚也才一年左右,估計也沒啥再找一個的心思。楊寶生雖然沒說他們家怎么樣,但看平時穿著,估計原生家庭不太好,負擔挺重的,不然他這么高的工資不買新衣服不可能大冬天連雙好點的襪子也沒有。
但莫欺少年窮,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少年時期窮苦一點不是原罪,只要他是個可信賴的,上進的人,安然就佩服。再說了,項目組的那就是給國家做貢獻的,在安然眼里那就是自帶濾鏡的,得上心。
送走客人,宋志遠進廚房來幫忙擦地,別的不會,可擦地他是從小就會的,因為潔癖。
這不,人拿著件破衣服蹲在地上,細致的不錯過一厘米的左右擦著,身子不斷往后退著,樓上孩子的鬧聲也充耳不聞。
“你覺著楊寶生這人咋樣?”
他頓了頓,“不錯。”
“怎么個不錯法?比如性格、為人處世、工作態(tài)度,家庭條件。”
這可難住宋志遠了,他只管工作,跟同事也是從來只談公事,不問私生活,“工作態(tài)度和能力都不錯,其他不詳。”
又擦了幾下,似乎是想起啥,補充道:“平時不怎么聽見他說話,應(yīng)該是性格內(nèi)斂。”大家的話題雖然他幾乎不參與,但難免還是能聽進去幾耳朵,其他人的聲音或者發(fā)言他都有印象,但這個小伙子他是一次也沒聽見過。
安然了然,這應(yīng)該是在實驗室沒啥存在感的同志。不過,說不定這樣的人才更適合小艾呢?
正想著,門口傳來小女孩說話的聲音:“小野,我走了啊,你快回家睡覺哦。”
“姐姐我送你,小野膽子超大哦!”她知道棗兒姐姐膽子小,不敢走黑路,可她卻不怕。
安然趕緊出去,牽著兩小只的手,將小棗兒送到大院里,又走到一樓樓梯口左轉(zhuǎn)第一家,趙銀花還在里頭“咚咚咚”的切土豆。
“哎呀小安,怎么是你送她回來?吃飯沒?”
“吃過了,你們咋現(xiàn)在才吃,棗兒爸爸下班晚了嗎?”趙銀花家真是說一目了然也不對,因為堆的東西太多了,四張上下架子床把屋子擠占得下腳處也沒了,更何況她還在里頭支著爐子砧板。
這大概就是這個年代普通工人的居住條件吧,三代十幾個人擠著,一擠就是大半輩子,搞不好熬到八.九十年代還熬來了下崗潮,不過,按銀花家孩子的年紀算,到下崗潮來臨的時候正是幾個兒子要成家立業(yè)的時候……如果不改變,他們一家子的悲劇命運,是可以預(yù)見的。
明明是最艱苦奮斗,最吃苦耐勞,比誰都老實本分的一家子,安然堅決不能讓他們滑向悲劇的深淵,“你們先忙吧,過幾天銀花姐要沒事的話咱們?nèi)ハ蜿栟r(nóng)場看看?”
趙銀花雖然蔫蔫的,但向陽農(nóng)場意味著有便宜菜可以買,“好啊,到時候我去叫你。”
棗兒在小野家已經(jīng)吃得飽飽的了,回來卻還是非常主動的幫助媽媽通爐子,拿碗筷,出去院里叫爸爸和兩個哥哥準備吃飯,爺仨正埋頭糊火柴盒呢,不是不怕外頭冷,是家里太小了,這么多材料擺不開。
有的人家正月初二高朋滿座,也有的人家就是這么過的。回去路上安然心頭實在是不好受,大華的結(jié)局是他自個兒作的,可趙家剩下這么多人卻是非常不錯的,不該這么苦。
“媽媽,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喲。”小貓蛋晃了晃她的手。
“啥秘密,說出來就不算秘密了。”
小貓蛋想了想,也對哦,就像過生日許愿一樣,只能悄悄地在心里說,嘴巴要是說出來就不算數(shù)啦。
安然本來是故意逗她的,想讓她做一番思想斗爭,結(jié)果她居然就啥也不說了,不得不再一次感慨,孩子大了,有自己想法了,這是好事。
***
第二天睡到太陽照屁股,安然叫上一家子,又帶上前不久別人送來的麥乳精和餅干,在兩個“蛋”戀戀不舍的目光里拿到了金魚胡同。找回了女兒,石家那面社會主義的墻仿佛更白了,白得晃人眼,白得理直氣壯,財大氣粗,就連破敗的木門也煥然一新,貼上了紅色的春聯(lián)和福字。
院里,小石榴正抓著一把小石子兒玩,看見他們一驚,嚇得往石榴樹后躲,待看清是安然后,她又把一顆白白的小腦袋探出來,好奇的看著他們。
這孩子,陳六福已經(jīng)給開了中藥,吃了快倆月,頭發(fā)由白轉(zhuǎn)灰,不過是比奶奶灰又白點的顏色,聽說有一天石萬磊帶她上醫(yī)院在胡同口把人孩子都嚇哭了。當然石萬磊為了避免她以后融入不了金魚胡同,就把她頭發(fā)剪短了,就跟鐵蛋的差不多。
遠遠看去,像個白皮膚的羸弱男娃娃。
跟往年不一樣,今年石萬磊心情大好,給院里每一棵石榴樹都掛上彩帶,像一片五顏六色的花海,小貓蛋最喜歡啦,噠噠噠跑進去繞著這棵樹轉(zhuǎn)圈,又繞著那棵樹蹦跶。
她的開心很快感染了小石榴,也跟著她跑過去,悄悄地尾隨后面,模仿著她的樣子,轉(zhuǎn)圈,蹦跶,嘴巴里嗚嗚哇哇叫著,好不開心。
石萬磊非常感激他們能來,這兩年宋家就是再忙,也沒忘記往他這邊走一趟,讓他感受到了在這世間難得的真情。他家的親戚,以前他在邊疆的時候有用不完的各式全國糧票肉票布票以及那個省份才有的能買茶葉的副食票,所以那幾年他們家總是賓客盈門,是整個金魚胡同當之無愧的最闊氣的人家。
后來情況就變了,屋子還是一樣的屋子,門還是一樣的門,可親戚們就覺著他們家有瘟神似的,路都得繞著走。
當年能借到一千塊做生意,大概就是把他老石家祖上三代積累的人脈和臉面全用光了吧。
“伯伯笑啥呀?”鐵蛋好奇地問,手里拿著一把自行車鏈條和鐵絲做的□□“嗖嗖”的玩。
石萬磊接過他的□□看了下,“你很喜歡玩.槍?”
“那是,哪個男子漢不玩.槍啊,咱們學校里,不玩.槍的都是姑娘,丫頭片子,是吧安文野?”
“是!我哥哥做的□□全校第一,全區(qū)第一好玩!能射很遠很遠,還會爆.炸喲。”她從最遠的一棵樹下跑過來,氣喘吁吁,捧場王雖遲但到。
石萬磊拿著槍在手里摩挲,雖然只是孩子玩具,可常年跟這種東西打交道,他的職業(yè)生涯還是令他分外想念的。安然看著他粗糙的十指,忽然靈機一動,他只是眼睛殘疾,“不知道石大哥手下功夫怎么樣?”
石萬磊指著一棵石榴樹上的沙袋說,“跟以前是沒法比了,但幸好沒荒廢。”
安然心里忽然就有了個主意,“大哥這兩年有啥打算沒?”
石萬磊眼里充滿了對新生活的向往與熱愛,“我打算等石榴能融入新環(huán)境,能上學后,我繼續(xù)出去干倒爺,去年的手表還剩不少,我打算帶省城去試試。”
“那小石榴一個人咋辦?”
石萬磊愁眉苦臉,“現(xiàn)在也拿不定主意,我有個姨媽在鄉(xiāng)下,看能不能拜托她幫我照顧半個月……頂多半個月我就回來。”
可現(xiàn)在的小石榴驚魂未定,可以說除了爸爸她誰也不信,給她寄養(yǎng)在親戚家?不現(xiàn)實。
才剛從無家可歸的狀態(tài)回歸正常,又要寄人籬下,或許對她也是二次傷害。
安然在宋致遠的眼里看到了同意,遂主動說:“如果大哥不介意的話,就把小石榴送我家去,白天讓她跟小貓蛋玩兒,大院里孩子多,會歡迎她的。”
主要是沒姓封的一家當攪屎棍,那邊的孩子對這個陌生的小孩會比較友善,要融入就很自然。
“白天在我家,晚上你下班了再接回來。”
“下班?我去了省城可……”
“就是下班。”安然笑著說。
“可我沒工作,街道上不給分配。”他苦惱的說,雖然陳大夫開的藥是最便宜的,可長期吃也得花不少錢,那點撫恤金他是堅決不能動的,必須留著以后供女兒上學。
他自己小時候家境貧寒沒上過學,后來有幸遇到個無家可歸的老太太,母親心善,收留了她。誰知老太太卻是念過新式學堂的落魄千金,不僅教他讀書寫字,背四書五經(jīng),還傳授了不少新式的科學文化知識……所以后來他去當兵,才有機會轉(zhuǎn)業(yè)當公安。
可以說,他的命運是被知識改變的,所以他的女兒就是再苦再窮也必須上學,上大學。
“你等著吧,我給你跑個工作。”安然胸有成竹地說。
對于石萬磊來說,最好的工作是什么?當然是清閑一點,能按時上下班接送女兒的工作唄。
小貓蛋一直支楞著耳朵聽媽媽說話,回家路上她就問:“伯伯去哪里上班班呢,媽媽?”
“就去媽媽單位。”
小貓蛋歪著腦袋想了想,“可是,伯伯是男的呀。”她媽媽的單位全是阿姨和奶奶,只有大門口的伯伯是男的。
而安然要給石萬磊找的工作是啥呢?就是總工會保衛(wèi)科。首先,他以前是當過兵的,直接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邊防做緝.毒.警,現(xiàn)在各單位保衛(wèi)科基本都是退伍軍人,轉(zhuǎn)業(yè)軍人,他完全符合標準。
再說他只是缺了左眼,又不是缺胳膊少腿,幫各個科室的婦女同志們干點重活累活不成問題。
最關(guān)鍵的是,年前她就聽樊麗萍提過一嘴,保衛(wèi)科有個大叔要退休了,年后三月份就不再來了,這不就是讓出一個“蘿卜坑”了嗎?
安然計劃得好好的,然而到單位跟賀林華一提,得到的答案卻是——“這個工作已經(jīng)讓你們處里的邵梅跑了,你不知道嗎?”
“跑給誰?”
“聽說是她家一個侄子,去年插隊回來一直沒等到街道分配工作。”
這時候的保衛(wèi)科可是帶編制的,能進去占個坑,以后還有退休工資,多少人削尖了腦袋往里擠呢!既然被人搶了先,安然也無話可說,心想昨兒還信心滿滿給人石大哥保證呢,她得再去別的地方想想辦法。
不過,她現(xiàn)在去過的單位多,認識的人也不少,可以多問幾家,哪怕不是正式工,先有份臨時工作干著也不錯啊。這兩年倒爺也沒以前好干了,小劉瘦猴她都快兩年沒見過了,最后一次見還跟她打了聲招呼,說要回家了。
小瘦猴名叫劉工農(nóng),家住陽城市西山片區(qū),顧名思義到處都是大山,他們家姐弟倆,只有一個留城名額,他姐姐是個天生弱視,幾乎看不見半米外的東西,約等于半瞎,配眼鏡也沒用那種。本來他應(yīng)該去插隊,給姐姐留城的,但他不放心家里只有姐姐一個人,怕她生活無法自理,所以就偷偷摸摸留城了。
街道辦知青辦天天上家去動員,他也不敢留家里,就偷偷摸摸跑出來干起了倒爺,有時候十天半月不敢回家,與野人無異。不過最近聽說他們街道像他這樣躲避下鄉(xiāng)的人回去了兩個,街道辦也沒怎么著,他也就回去了。
終究是放心不下姐姐啊。
安然一路想,來到市百貨公司三門市部,想起有段時間沒見過胡文靜了,就順道進去看看。“嘿,你這么快就回來上班啦?我還以為你怎么也得在那邊待半個月呢。”
胡文靜臘月二十九那天跟著嚴厲安上省城看兒子,一家子在那邊過年都沒回來。
“害,不回不行啊,我婆婆你知道的,就是個工作狂,她自個兒大年三十兒的也得上班,生怕我們耽誤了工作,初三就攆人呢。”
原來,年三十那天書城發(fā)生了一個大事,聽說是書城郊縣有個水庫發(fā)生爆.炸,下游幾個村子遭殃,她趕著去現(xiàn)場指揮,連餃子也沒吃上一口。這份對工作的熱愛和專注,安然是佩服的,可作為她的兒媳婦的胡文靜,就會覺著老太太太不近人情,他們才跟嚴斐見上幾天啊就被趕回來,她當場是恨不得就把小斐帶回來的。
“老嚴這人就是啥都聽他媽的,他媽放個屁都是香的,我家小斐多可憐吶,以前多愛黏著我,現(xiàn)在都不讓我跟他睡,你說說……”
安然聽著她抱怨,也不接茬,畢竟她內(nèi)心是更傾向于高美蘭的教育方式的,小斐以前性格有點內(nèi)向,膽子也小,男娃娃這樣可不行,人家是親奶奶,能當女省長的,任何教育方式或者培養(yǎng)模式都是對他未來有好處的。
只不過現(xiàn)在受點苦而已。
“不過我今兒來是有事請你幫忙,你們單位最近招工不?我想幫人跑個工作,就是石萬磊,當年救下小野的人,你沒見過,但你家老嚴知道,人挺正派,鰥夫一個帶著女兒,要是招的話我讓他來試試?”畢竟,百貨公司可是市里屈指可數(shù)的好單位,有關(guān)系的人多,競爭也多,不可能像別的單位,只用去勞動局打聲招呼提檔案就行,這兒可是要考試的。
說起這個,胡文靜可就來勁了,“你這人,咋不把我閨女帶來讓我想想,你家小野的恩人我一定幫你留心,不行我讓我哥他們打個招呼。”
這一圈圈的人情就差遠了,安然倒是不好意思,但兩家人的人情債已經(jīng)算不清了,再多一筆她也是虱子多了不癢。
正月十六這天,銀花如期來約安然上向陽農(nóng)場,每人手彎里挎著個竹籃子,開春后圍巾手套全部束之高閣,安然甚至只穿了見解放裝外套,頭發(fā)扎成倆小辮子。趙銀花現(xiàn)在借調(diào)到廢品收購站,把頭發(fā)剪了,只留著齊耳短發(fā),比上半年精神一些。
安文野和棗兒也是兩根可愛的小辮子,一人圍著條粉色圍巾,這是以前在安家時許紅梅給買的,她并不喜歡,這么嫩的顏色送母親也不合適,她就趕在天冷那幾天給裁剪成兩條小的,使之適合倆小姑娘戴。
這不,看上去就像兩只嫩生生、粉嘟嘟的小桃花兒,走路上總要讓人多看兩眼。
棗兒還怪害羞的,拽了拽銀花,諾諾道:“媽媽她們?yōu)槭裁纯次已剑俊?br/>
銀花難得開懷地哈哈笑。
小貓蛋好為人師:“因為,她們喜歡你唄。”
哎喲,啥時候又學會一個新詞兒啦?還“喜歡”呢,安然覺著自己和宋志遠好像沒跟她說過這詞啊。
“就像大房叔叔喜歡小艾阿姨一樣嗎?那我可不要她們喜歡。”
小貓蛋著急了:“姐姐,不能說,這是秘密。”
棗兒吐吐舌頭,她忘了。
趙銀花和安然對視一眼,棗兒這話,信息量挺大啊!
大房叔叔不就是房平西嘛,這誰都知道,因為他經(jīng)常來大院溜達,時不時買斤花生花子兒的放大院里,糊火柴盒的見者有份,不僅孩子們喜歡他,就連婦女和愛嚼舌根的的老太太們也喜歡他。
其實在這之前安然就覺著奇怪,他好好一大老爺們,他的農(nóng)場應(yīng)該挺忙才對啊,咋還有時間來溜達呢,還是溜達進女人孩子窩里。
再聯(lián)想到小艾家那么多不符合她們消費習慣的奶粉和麥乳精,以及高級罐頭,要說安然認識的人里,誰有這個能耐和條件能不受計劃經(jīng)濟限制的買到,那也就是房平西。樂文小說網(wǎng)
估計人來大院里是準備走群眾路線?
不過,安然心里一點也不開心,房平西可是花心大蘿卜,他配不上小艾,還不如老實本分的楊寶生呢。
她一面想著,一面岔開這個隱私話題,“銀花姐,收購站咋樣?忙不?”
“挺忙的,我可沒想到他們一天收到的廢鐵居然有那么多,我一個人有時還忙不過來……不過啊,忙起來好,忙起來就能把煩心事忘咯。”
安然也不再說安慰的話,畢竟這種事是需要時間來撫平的,“那你等發(fā)工資的時候應(yīng)該能多領(lǐng)點吧?”
“嗯,我估計能有這個數(shù)。”她伸出一個巴掌,翻了翻。
一百塊啊!安然都驚訝壞了,這可是名副其實的高工資了,關(guān)鍵該有的勞保待遇二分廠給她保留著,她在那邊也是節(jié)假日周末照常休息,還不用三班倒。只要這種“甜頭”能擴散出去,讓大家都知道這種借調(diào)制度的好,她們的困難女工互助合作社就能不斷壯大,而壯大后,才能做安然想做的事。
銀花好奇地問:“小安你到底想做啥呢?”
“暫時保密,我這事能不能成就靠你了。”
不是她不想一次到位,可有些事情,它就只能慢慢來。“對了銀花姐,咱們大院里的婦女,都有哪些人會做小吃,她們的拿手菜你知道嗎?”
“那可多了去了,雪梅會做梨膏糖和好幾種甜水罐頭,寶英會做鹵雞蛋和各種鹵味兒,只是咱們沒條件,不然我覺著她鹵得比國營食堂的還好吃……還有曹家的,做涼菜好吃,涼拌豆腐皮和肚絲兒,那簡直了,下酒可真是絕了……你們家原來樓上左邊那家,蒸的饃又白又大,還不費面……”
得吧,安然真是問對人了,這大院的婦女們,除了會唱歌,還會做一手好飯食。她們沒有男人們力氣大,沒有男人們大方,可她們也有很多男人沒有的優(yōu)點。
安然把這些信息記在心里,開始列計劃。
***
誰知沒幾天嚴厲安就親自上門了,他是看過石萬磊檔案的,知道他曾當過兵又當過邊防公安,有小十年的毒.品偵查工作經(jīng)驗,說明他是有刑偵能力的,這樣的人才還去干保衛(wèi)科干啥啊,直接進公安局唄。
安然大喜,又怕他是為了幫忙才勉力而為,真心實意道:“嚴哥你那邊要為難就算了,畢竟公安的工作也不好找。”
“害,為難啥,咱們本來就有招人計劃,退伍轉(zhuǎn)業(yè)軍人優(yōu)先,他不僅滿足條件還是立過功的,來了就能上崗,不信你看著,我先讓人帶他干一段時間片警,我相信他會用能力說話。”
安然沒想到,他居然這么信任石萬磊……這大概就是男人之間的惺惺相惜吧。
石萬磊也被這好消息給驚訝壞了,他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有機會再次進入公安隊伍,再次摸到他最愛的槍,再次穿上那身象征著榮光與責任的衣服!堂堂男子漢居然紅了眼。
怕他一個勁感謝,安然故意岔開話題:“你去當公安了,估計你們街道辦主任得氣死。”
石萬磊也笑起來,“可不是,年前他才知道我把撫恤金領(lǐng)了,氣得讓他閨女來我門前瘋罵了大半天。”這種使喚閨女來罵街的行為太下作,他都不好意思說。
小姑娘雖然瘋了,但終究才十二歲,還算半個孩子,利用孩子去罵街,真虧他干得出來。即使瘋了,那也是有尊嚴的孩子啊。
這么一說,安然忽然想起這個小瘋姑娘,“當年,你……”
“我只是問她為什么以前從來不帶小石榴玩,那天忽然一反常態(tài),我沒把她怎么著,當天我離開他們家的時候她還是正常的,第二天忽然就傳出消息說我把她逼瘋了。”石萬磊一臉正氣,十分坦蕩。
安然相信這是真的,他自個兒就是有閨女的人,不可能這么對別人的女兒。她想來想去,一夜之間就瘋怕不是那么容易,莫不是還有別的隱情?
“對了石大哥,當年農(nóng)藥廠有沒說是因為什么原因?qū)е碌谋?炸?\"
“只說是尾氣管老化,有毒氣體外泄。”
他倆都不是化學專業(yè)的,但也知道農(nóng)藥廠里能引起爆炸的氣體應(yīng)該不少,“我記得當時是上午九點半左右,正是上班時間,怎么就一個傷亡也沒有呢?”
倒不是說她希望發(fā)生點傷亡,本來無人員傷亡應(yīng)該是好事,可安然覺著有點太反常了,一整片房子都被爆.炸后的大火燒得面目全非,人員是怎么能幸免的呢?
石萬磊也有一樣的疑惑,可惜他問過小石榴到底怎么回事,可一提起她就哭,尖叫,根本繼續(xù)不下去。
上次調(diào)研的時候,農(nóng)藥廠職工就有點反常,安然一直記在心里,也告訴過嚴厲安,他去查過,說是看不出問題。
可安然相信自己的直覺,尤其是這種表面看起來很正常,很不起眼的人或事,如果覺出不對勁的,最后事實證明還真就是有問題——譬如當年的黃老太太。
石萬磊問不出來,可安然有小幫手呀!
院里,小貓蛋一面給白白做“切”胡蘿卜,一面問對面的“兔子公主”:“公主姐姐,你為什么要跑去農(nóng)藥廠呀?那里多臭吶!”
小孩子問,沒有那種獨屬于大人的壓迫感,小石榴倒是沒有尖叫,只是一臉木然。
她其實很想加入安文野的游戲,她也喜歡兔子,因為在防空洞里她唯一的朋友就是兔子。這不,她像在洞里玩游戲一樣,把一根胡蘿卜扔出去,想讓白白去叼。
可她們都忘了,這家里最饞的不是白白,而是黑花。只見一道黑影,根本來不及看清發(fā)生了什么,它就叼起胡蘿卜準備跑,窩里趴著啃,多香吶?
小貓蛋已經(jīng)見慣不怪,可小石榴呢?那可是在洞里躲了兩年多,敢跟動物搶吃的人啊。也就是一秒鐘的工夫,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兩步助跑,“嗖”一聲就跳起來,精準無誤的跳到了黑花前面。
正準備吃獨食的黑花:“……”狗看見啥?這還是個人嗎?
“哇哦!姐姐跑得快!姐姐跑得比狗還快!”
其他人:“……”總覺著哪里怪怪的。
可小石榴也聽不出來,她只聽見“跑得快”三個字,似乎是想起什么,用一口十分生硬的語氣說:“我沒,沒跑,麗麗姐,姐姐……快,嘣——跑啊!”她雙手做出一個爆.炸的樣子,又捂住耳朵,指著白白“啊啊”叫。
小姑娘雙眼緊閉,眉頭緊鎖,害怕得不敢睜眼。
誰也聽不懂她在說啥,安然卻忽然福至心靈,“石大哥你快告訴我,封登輝家閨女名字里,是不是帶一個‘麗’字?”
“對,她叫封麗娟。”
安然輕聲教小貓蛋:“你快問問姐姐,爆.炸的時候麗麗姐叫她跑,她為什么不是往家跑,而是跑進洞里呢?”
小石榴捂著耳朵,斷斷續(xù)續(xù)說:“不是,不是!嘣——壞蛋,打人,打姐姐,嘴巴,哭……嗚嗚……幫姐姐……嗚嗚……黑黑,怕怕……”
雖然很多字的發(fā)音都很含糊,像牙牙學語的奶娃娃,可作為能跟安文野用嬰語交流的安然,卻聽明白了:她本來想往家跑,但看見壞蛋打封麗娟嘴巴,她就去幫忙,結(jié)果卻被壞蛋扔進了黑漆漆的防空洞。
看來,封麗娟或許不是加害者,她也是一名受害者。
事后三天,石萬磊才趕到家,他當時質(zhì)問封麗娟的時候,她還是個正常孩子,其實已經(jīng)被壞蛋打過了,可過了一夜她忽然就瘋了,這一夜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對她的傷害比被壞蛋打嘴巴還大呢?
又是什么,讓她沒把小石榴是為了救她才被塞進防空洞的事實告訴石萬磊呢?如果當時她及時說了,以石萬磊的能力想要救回女兒不難,也不至于讓她被困兩年半。
“我知道是誰逼瘋她了。”石萬磊沉聲說。
安然抬頭,倆人同時說出一個名字:“封登輝。”
兩個小女孩去撿垃圾,正巧遇到農(nóng)藥廠爆.炸,有可能是看見或者聽見什么了。
“壞蛋”其實不擔心小石榴說出去,因為她才四歲,壓根聽不懂,聽懂了也記不住,可封麗娟已經(jīng)是十歲的半大姑娘了,為了保證她不把事情說出去,他們或許準備毒打一頓,再狠狠威脅一下,或許是準備滅口……當時被塞進防空洞的,本應(yīng)該是封麗娟。
十歲的封麗娟死里逃生,回來就告訴了父母,可父母不但不報案,不去抓壞人,還讓她不許把小石榴的下落說出去……一面是父母的高壓,一面是良心的譴責,再面對有審訊經(jīng)驗的石萬磊伯伯,小姑娘哪里繃得住喲?
她所學的知識告訴她,這么做是不對的,小石榴是為了救她才被困的,她應(yīng)該勇敢的站出來,應(yīng)該讓壞人受到懲罰,可父母告訴她,如果壞人找到家里來報復的話,一家子都會受牽連,說不定還會把小石榴的“死”栽贓給她,到時候獨眼龍會殺了她,甚至她全家。
心里其實已經(jīng)破防了,當天晚上又被父親一頓威逼利誘外加“殺全家”警告,十歲的孩子能有多強的心理承受能力?可不就瘋了嘛。
石萬磊咬牙說:“我確定,這孩子是真瘋,不是裝的。”就一條胡同里住著,這兩年時間他也沒閑著。
十幾歲的小女孩,在他面前可以一次裝瘋,兩次裝瘋,但不可能這么多次都成功過關(guān),除非她就是真的瘋了。
安然其實也去試探過兩次,這也是她一直問不出有用信息的原因。一個真瘋的小女孩,你讓她說什么呢?多問幾句都覺著殘忍。
雖然,封登輝不是個東西,可麗娟是無辜的啊,她就是個瘋丫頭,安然一個心智健全的成年人,也干不出為難她的事。
不過,她大概知道,為什么小石榴被困這么長時間了,因為當年把洞口封起來的王八蛋就是封登輝!只有封起來,才能永絕后患,可他沒想到小石榴的生命力是如此的頑強。
***
當天夜里,石萬磊拿著槍把他逼到防空洞口,咬牙切齒地說:“姓封的,王八蛋,今兒我就讓你嘗嘗被封在里頭的滋味兒。”
封登輝怎么也想不到,他在家里睡得好好的,忽然就被人拎著衣服揪到了荒郊野外,再看著就快抵到腦門上的黑漆漆的槍口,他嚇得兩腿戰(zhàn)戰(zhàn),整個人都軟了,一股黃色的液體順著褲腿流下來。
石萬磊惡心,憤怒,嗤之以鼻:“你就這么點能耐嗎?不是不讓我領(lǐng)撫恤金,還想把我趕出金魚胡同嗎?”
被冷風一吹,封登輝忽然就冷靜下來了,答非所問地說:“來了,你終于是來了。”
準確來說,其實他已經(jīng)有段時間沒睡過安穩(wěn)覺了。自從胡同里傳說獨眼龍的閨女找到以后,他就害怕得沒睡過一天安穩(wěn)覺,尤其是那天遠遠的看見一眼,曾經(jīng)活潑可愛的小姑娘成了“白毛女”,他做夢都是自己被石萬磊塞進防空洞的場景。
可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等了幾天,發(fā)現(xiàn)不僅石萬磊沒來找他尋仇,公安也沒上門抓他,再一打聽,原來是小石榴不會說話,估計也把事情忘光了……就僥幸地想,他應(yīng)該安全了。
石萬磊從小就是金魚胡同的狠人,從小就沒人敢欺負他們孤兒寡母。要是讓他知道閨女是被麗娟害死的,他會放過他們一家子嗎?
作為從小就被他打到大的人,封登輝無比清楚他的狠。可就是這樣的狠人,不學無術(shù)的狠人,他寒窗苦讀才好容易分配到街道工作,這個不學無術(shù)的狠人卻輕輕松松去當兵,輕輕松松分到了公安的工作。
每年春節(jié),看著石家門檻都要被踏破的客人,看著那一兜兜沒票沒本就買不到的煙酒糖茶,他心里能好過嗎?
金魚胡同歷來以春節(jié)的熱鬧程度來“論資排輩”,最有面子的就是石家。幸好后來石萬磊瞎了一只眼,封登輝覺著自己在樣貌上扳回一局。
可誰知沒多久,石家老太太就說他兒子答應(yīng)調(diào)回陽城了,組織上考慮他的眼睛殘疾,很有可能會給他安排進街道辦,當個主任啊啥的。
這讓好容易爬到主任位置上,屁股還沒坐熱乎的封登輝情何以堪?原來念書不是出路,不學無術(shù)當個兵就是出路,就能輕易抹殺他多年的努力!
所以,那天麗娟之所以會破天荒去叫小石榴出門玩,是他指使的。他只是想讓麗娟教訓她幾句,讓她哭鬧也罷,撒嬌裝傻也罷,不許她爸爸回來搶工作……可是,誰也沒想到,會正巧碰上真正的壞人。
當天下午,麗娟回來就把事情說了,他也去農(nóng)藥廠附近找過,沒找到。他篤定這孩子要么被壞人抓走了,要么是被野狼叼走了,再過幾天,哪怕活著,也被餓死了……總之都是一個死,他卻沒辦法交代麗娟為什么要一反常態(tài)把小石榴約出去。
他是金魚胡同的土皇帝啊,要是他那點小心思暴露在人前,他的臉面往哪兒擱?他大半輩子都在跟石萬磊叫板,在終于能扳回一局的時候被狠狠打趴下嗎?
不,他不允許這樣的事發(fā)生。
就這樣,前怕狼后怕虎,既懦弱又殘暴,反正孩子已經(jīng)“死”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洞子封死,讓石萬磊再也找不到證據(jù)。
說著,他跪下了。
活活把一個四歲的小女孩封死在洞里,那真不是人干的事兒啊!還是在孩子爸回來那天晚上,就差那么一點點,他要是不封的話,孩子就能找到了。
石萬磊會不會原諒他,只有他先進去防空洞里待兩年再說,可現(xiàn)在他心里還有個疑問:“當時麗娟有沒有告訴你,那些打她們的壞蛋到底說了什么?她們聽見多少?”
封登輝苦笑:“這兩年我也在追查這個事,當時她們忙著撿垃圾,只聽見幾個字,什么‘公司’,還有一句聽不懂的很像外文的話……麗娟瘋了,線索就斷了。”
而麗娟正是因為知道他封了洞口的事,才一夜之間瘋掉的。
這就是報應(yīng),他把別人的女兒封在洞里一待就是兩年半,他自己的女兒,也被他的殘暴和懦弱逼瘋了。
封,就是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