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國慶節后,宋致遠才有時間回家過夜,安然本來要跟他商量安文野教育問題的,一忙就給忘了,等他回來又想不起了,倒是他給帶回個好消息。
“啥?你們又要出去?去哪兒?去多久啊?”安然掩飾住心內一點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失望,省得他問一句回幾個字,干脆一口氣甩出所有問題。
她告訴自己,不是自己矯情,1975年前面十個月,他就只在家待過十次不到,過夜也就五次,其他五次都是跟她說說話,看看閨女,頂多吃頓飯就沒影兒了。
“嗯,我們要去北邊沙漠,可能要一個月吧。”宋致遠倒是興致高昂,沒發現她的失落,用他幾乎沒有過的興奮語氣說:“如果試飛成功,我們就成功了。”
安然那微不足道的失落瞬間退去,心頭立馬被巨大的喜悅給充滿,“真的嗎?”
“嗯。”宋致遠激動地握住她的手,摩挲著手心有點發硬的繭子,他記得四年前兩個人經介紹認識,第一次跟她握手的時候,不是這個樣子。
那時候她的手,就跟小貓蛋的差不多,軟。
“辛苦你了。”
安然沒想到他忽然說這種話,心里受用的同時,面上還是很嫌棄:“咦……肉麻死了,啥時候出發?我給你收拾行李。”
“為免夜長夢多,今晚就走,不用收拾了。”
這么急啊,安然還以為怎么說回來也能過個夜,能跟孩子說說話,“怎么走,是你們自個兒開車去,還是……”
“天黑以后,軍區房平東會派車來,他們先走,我押車墊后。”
安然還能說什么呢?只能說祝他們一路順風,這次要成了,真的對國家來說就是多了一個護身符。當然,國家不可能就靠他們制造“護身符”,這只是眾多“護身符”之一,但這種事,但凡是能有幸參與的,都是幸運,三代人的幸運。
看他眼神往樓上瞟,安然知道他是想閨女了,“你先吃東西,我去看看小野醒沒。”
臥室里,小貓蛋睡得正香,薄被只蓋著圓溜溜的小肚子,小胖腿和胳膊都露在外面,可饒是如此,也依然熱得滿頭大汗,小臉紅撲撲的。為了圖方便,安然給她做的是無袖睡裙,白棉布特別軟,就是會皺,總是一動就縮到肚子以上,一團的團著。
安然輕輕給她擦汗,把裙子拉下來,“小貓蛋。”
“我寶。”
“小野。”
“安文野。”
她就這么幾個稱呼換著叫,小姑娘雖然沒出聲,但眼皮顫動,安然輕輕刮了刮她鼻子:“醒了就起來吧安文野,你爸爸回來啦。”
話音一落,小丫頭的猛地掀開被窩,“我爸爸在哪里鴨?”眼睛亮得像兩顆圓形的星星。
“樓底下。”安然給她穿上一個小外套,她就蹦跶下去,“爸爸!爸爸!”
宋致遠回頭,就被一個小炸.彈沖進懷里,趕緊托著她屁股抱住,“小心點。”
她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燕子,快樂的撲進老燕子的懷抱,他就是那只常年不在窩里但回來就少不了操心的老燕子,“怎么只穿這么點,當心感冒。”
“小野不怕冷啊爸爸,你忘了嗎?”
宋致遠笑笑,用腦袋去頂她的腦門,頂得她“咯吱咯吱”笑不停。小丫頭有勝負心了,爸爸要是沒拱過她,代表著“力氣”沒她大,她就特開心。要是把她頂得連連后退,她就會咬著小米牙,“惡狠狠”地反擊,要是還輸了的話,她也不會生氣,就纏著爸爸再來一次。
宋致遠一開始不知道可以寓教于樂,每次都把她拱得嗷嗷叫,鬧著不跟他玩了,爸爸一點兒也不好玩!
多虧妻子,他才能跟孩子愉快相處。想到這兒,宋致遠又愧疚地看了妻子一眼,辛苦她了。
“貓貓,好好聽媽媽的話。”他幾乎是用命令的語氣說著最溫馨的話。
“你的貓貓超聽話,每天都聽媽媽的話。”
宋致遠又拱了拱她的額頭,“貓貓。”
安然在一邊看著,是又肉麻,又有點難過,這一去就不知道多久才能回來,別人家的爸爸哪怕再加班,再晚,至少是每天都在的。這也太考驗三歲半的小貓蛋了,等爸爸回來她還記得他們這些曾經的快樂嗎?跟他會生疏嗎?
安然不忍心想,她能做的,無非就是每天多在海子跟前提提這個爸爸,給他刷點存在感。
***
時間進入十一月,安然的工作也逐漸上手了。女工處的工作其實比二分廠好做,因為歸口很清楚,也很單純,就是婦女職工權益這一塊,打交道的主要是婦女同志,不用她出手,手底下的幾名干事各有各的能耐。
除了第一天認識的楊芳芳和李菊花,其他三人都是上了點年紀的中年婦女,有一定工作能力,不像以前的陳媛媛需要手把手從頭教起。
而安然自然也樂得輕松,這邊工資比二分廠高五塊,她現在已經是月收入六十塊的女干部了……當然,宋致遠的已經漲到一百了,702每個月還額外的發六十塊的勞保補貼,小家庭一個月雷打不動有220塊收入,其實已經屬于高收入家庭了。
但他們家伙食好,在吃穿上從來不短孩子,各種罐頭餅干和糖果是經常買的,票用光了就去黑市淘換,更別說肉蛋奶和水果從來沒斷過,所以每個月還是得花五六十塊的固定花銷。
安然再時不時給實驗室送幾頓吃的,一送就是三十人的份,一個月能用于儲蓄的錢也就一百二左右,比上不足,但比下又不錯。
天氣一冷,安然在辦公室也坐不住,剛把手頭文件看完,準備灌杯開水捂捂手,賀林華進來了。
“安主任在忙?”賀林華今兒穿著一身藍色的干部裝,不知道是里頭毛衣太薄還是怎么著,顯得整個人很單薄。
“剛忙完,賀主席快進來,我給您來杯開水?”
“成。”賀林華冷得跺腳,但不搓手,因為……
安然不好意思看向她的手,只在雙手遞過白色搪瓷茶杯的時候瞟了一眼,那是一雙殘缺的手:左手只剩大小拇指,右手的小拇指只有小半截。
其實她剛來的時候就聽說了,賀林華在木材加工廠的時候為了挽留工友生命,被切割機切成三級傷殘。她舍己為人的奉獻精神得到了中央和省市各級的表揚,還曾經被評為石蘭省的婦女勞動模范,曾經上過京市,見過領導人的。
但她平時從不宣揚自己的殘疾人身份和光榮事跡,經常把左手插兜里,第一次開會的時候也是雙手插兜,安然還真沒發現。
現在她接過茶缸的時候,安然一眼看去,還是被那齊刷刷的連根沒了的半個手掌給驚到,斷的地方還是紫紅色的,像灌香腸扎起來的口,皺巴巴的……怎么說,安然即使有心理準備,也被嚇了一跳。
可能是她視線停留的時間太長,賀林華把茶缸子放下,手縮回衣服兜里。
安然愧疚極了,自己真是失禮了。“對不起,剛才您說什么事來著?”
“這不,天也冷,市里給咱們撥了點經費,我們研究過,決定劃撥一部分到女工處,你計劃一下做個慰問活動。”
安然當即打起精神:“好的,不過主席,女工處的經費大概能有多少?有沒有限定是怎么花的?對慰問對象有沒有什么要求?”
賀林華一聽,這就是真想要做事的,不像其他幾個部門的,她挨個告知此事,人家嘴上“好好好”的答應著,家常跟她拉著,拉完也就下班了,接下來會不會做呢?不得而知。
她坐安然對面,再次把手從兜里掏出來,用一個半手掌笨拙地抱起茶缸子,舒服得喟嘆出聲:“唉,這天兒真是越來越冷了,咱們市這么多基層單位,也不知道多少女工連雙棉襪也沒得穿。”
安然看她動作困難,其實很想幫忙直接把杯子塞她“手”里,可又怕冒犯了她。
“可不是?”襪子手套圍巾和帽子,這是這個年代婦女們冬天最需要的東西,幾乎除了吃飯睡覺之外最剛的剛需。安然發現最近大院里的婦女們都忙著補襪子,那是去年穿過一個冬天的,腳后跟兒已經沒了。但好在的是二分廠這兩年效益不錯,待遇要比其它廠子強多了,婦女們倒不是窮到沒襪子穿,主要還是舍不得,沒看孩子們一個個穿的都是新棉襖新棉襪嘛?還有的已經穿上壯了棉花的小靴子。
“安主任你們計劃一下,經費大概有八千塊,我讓會計給你們撥一千五,成嗎?”
既然是商量,那就要討價還價,畢竟誰都不會嫌錢多不是?笑著道:“賀姐您看,咱們市基層工會這么多,又是大冬天的,多五角錢就是多一雙襪子,能不能再加點兒?”
“哎呀你這人,怎么還討價還價呢,行行行,那就兩千塊,不能再多了。”賀林華生怕她扒拉著不放,趕緊起身幾大口喝完缸子里的水,立馬就要走人。
安然哈哈一笑,賀林華其實還挺好玩的,實干派,還是給她撥錢的實干派,安然很喜歡。“賀姐慢走不送。”
兩千塊錢,那真是不少了,畢竟這年頭老百姓沒錢,政府也沒錢啊,能給女工處兩千塊已經相當不錯了。攏共八千,她這里要走了兩千,剩下幾個部門就是僧多粥少了,為了確保經費能迅速到位,當天下午,安然就叫上楊芳芳和李菊花出去調研,剩下三人因為年紀略長,出外勤的事不愛干,安然也就不叫她們了,留守辦公室做一下日常工作也行。
“今兒咱們要去哪兒調研啊安主任?”楊芳芳才二十八.九,但也比安然大。
“你們就叫我小安吧,咱們六個人就是并肩作戰的姐妹,姐妹之間沒有主任不主任的。”安然笑著說,她確實是從不擺領導架子,大家聊閑她也會參與,帶幾個水果啥的來也會分享,誰有事先走一會兒,只要把工作安排好,她都不會為難。這里面的婦女誰不是拖家帶口,家里有個啥都得趕緊回去處理。
楊芳芳和李菊花對視一眼:“行,那我們以后就叫你小安,你也直接叫我們名字就是。”
“好嘞,芳芳姐,菊花姐,今天咱們去哪兒,你們說了算。”
“那要不去棉織廠?”
“不行不行,棉織廠工資高,平時還有點福利,不算窮。”既然要慰問調研,那肯定得挑窮的啊。
“那去醬油廠?醬油廠工資低,福利也不好。”李菊花悄悄看了安然一眼,“我聽說他們普通工人一個月才三十塊,車間還特別熱,特別臭。”三十塊,那都是三年前的工資水平了,現在哪個單位還有這么低的?
安然想了想,醬油是用黃豆釀造的,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原料,反正光黃豆來說的話,發酵后蛋白質的臭味特別明顯,隔著老遠都能聞見,而且一臭就是一整天,對工人來說確實是個不小的考驗,“行,那就去醬油廠。“
陽城市醬油廠雖然也掛著“陽城市”名頭,但距離市區有十幾公里,她們都有自行車,跨上去騎著就能走。
一路上西北風呼啦呼啦的刮臉上,安然不敢說話,因為一張嘴那風就往肚子里鉆,好容易憋到醬油廠門口,遠遠的就聞見一股濃郁的醬油味,仿佛連空氣都是棕褐色的。這玩意兒在孩子們眼里是稀罕東西,隨便滴幾滴拌著飯就夠美味的,可在天天做飯的家庭婦女鼻子里,那就是一股熟悉的嗆得拉煙的咸味兒。
不敢想象工人們天天在這一堆醬油味里是怎么堅持十年如一日工作的。
醬油廠要說福利吧,也不是完全沒有,畢竟醬油分兩種,一種是瓶裝的,半斤一瓶,一種是散裝的,大缸裝著,老百姓們自個兒拎著瓶子去想稱多少稱多少。包裝車間總有殘次品,工人們拎回家就是福利,而大缸散裝的那更容易,每個月發個兩斤三斤的,自家也吃不完,賣又不值幾個錢,就送人唄,送人有面子。
可在吃飯都成問題的時候,面子就是個不值錢玩意兒。
安然想著他們的辛苦,來到大門前把車子剎住,掏出三人的工作證,門衛就放她們進去了。醬油廠沒有專門的工會,工會是跟后勤和保衛科摻雜在一起,由廠辦統一管理的,她們去到的時候,廠辦的人說是下車間了,還沒回來,他們去喊。
安然看他們手頭忙得都快飛起了,倒不好讓他們為了自己這點無關緊要的事跑去喊人,忙道:“你們忙吧,我們方便在廠里看一下嗎?”反正叫回來的也不是專職工會干事,一問三不知,做調研不如她們自個兒看。
廠辦的負責人很高興,就喜歡這種不事逼的領導,忙叫了個保衛科的老同志帶她們。
醬油廠面積很小,只有陽鋼二分廠的五分之一大,工人數量也不多,釀造、發酵、攪拌、過濾、出渣、裝瓶,每個生產環節也就只有幾個人,倒是味精車間人多,有二十幾個呢。
“這是為啥呀,咋味精車間我看著也不忙,咋就這么多人呢?”楊芳芳不解。
李菊花四下里一看,沒人注意才小聲說:“你看味精車間多干凈啊,味精又貴,效益多好啊……”雖說吃大鍋飯,可工資也跟各個車間效益有關。
“再說了,你出去走親戚,是提一壺醬油有面子還是半斤味精有面子啊?”
楊芳芳一想也對,味精還是挺稀罕的,炒菜放那么一丟丟,一鍋菜都是鮮的,跟雞肉一樣鮮。無論供銷社還是百貨商店,那都是緊俏品,尤其春節前,有時候要排好久的隊才能買到半斤呢。要是誰能提著半斤味精來她們家走親戚,她一定能給他當座上賓。
安然平時不是很喜歡放味精,但也會放,調味料嘛,有些重口味的菜就不能少。她其實也挺好奇味精是怎么做出來的,就跟著她們進去,隔著窗子往里頭看。
“味精主要是用大米做原料,提煉出谷氨酸鈉,因為鮮味持久,所以叫味精。”帶她們參觀的人說了句,安然這才想起,好像味精的味道確實是很濃厚的,炒一盤菜,放同樣數量的白糖鹽巴和味精,白糖鹽巴其實味道很淡,就連宋致遠那種味覺靈敏的人也很難吃出來,但味精他和小貓蛋卻能一口吃出來。
小貓蛋還說,味精像海帶,是一個味道。
那就是鮮唄。
味精車間主任出來,聽說她們是市總工會下來的,忙要請她們進去參觀,安然拒絕了。入口的東西,越干凈越好,她們外來人員還是別摻和了,又走到不遠處的醬油車間,沒走進去,找來廠里負責人事的同志詢問,廠里一共146名工人,女工49人,相當于三分之一。
而這些女工里,已婚的占三分之二,配偶也多在本廠,家庭條件是有點困難,又沒達到很困難的程度,因為有幾個丈夫是農業戶口的,孩子又多,那才叫真困難。
安然讓李菊花把名字記下來,特別備注了一下她們的個人情況,這就打算回家去了。
誰知廠辦的人跑來,給她們一人送了五斤醬油三斤味精,說是特別感謝她們來調研,以前從來沒有上頭單位來關心過他們,雖然不知道三名女同志(領導)是來干啥的,但大家也是真高興。
安然本來還猶豫,但李菊花和楊芳芳已經開開心心收下,她倒不好再推辭了。八斤調味料,對于以生產這個為主的廠子,只能算九牛一毛,每個月發給員工當福利的也不止這個數。
但這個醬油廠,是給她留下深刻印象了。
帶著掛滿車龍頭的調味料,三個人離開醬油廠,讓大家不用回單位了,各回各家就是,下午再商量去別的單位。當然,臨分別之前,她還是說:“以后咱們再去外單位,可不能再要他們東西了。”
楊芳芳和李菊花一愣,忙尷尬的答應。工會這種閑散部門,從來沒有受過別單位這樣的“優待”,這八斤東西真是讓她們受寵若驚啊。
安然雖然沒說啥重話,也沒當場訓斥她們,可她們的羞恥心還是讓自己羞愧難當,這樣無組織無紀律的事,真的不是人民好干部能做出來的,當即說:“那我們把東西送回去吧?”
李菊花家的醬油味精倒是正好用完了,反正在外頭買也是買:“我把錢給他們吧,就當是買的。”
安然笑著搖頭,“我已經給了,大家快回家吧。”
“給了?那我們把錢給你。”李菊花從褲兜里掏半天,只有一塊零幾角,明顯不夠。
“哎呀你們還跟我客氣啥,當我送你們的,成不?”
“這怎么好,要好幾塊錢呢!”楊芳芳身上就帶了五角錢,還是打算待會兒順道去買豆腐的,“我們下午把錢給你送來吧,小安。”
安然真被她們客氣得不好意思了:“哎呀行啦行啦,你們要還這么客氣,以后我都不敢帶你們來了,下午誰要拿錢給我,你們就誰也別跟我去了。”
說著,騎著自行車就走了。
相信經過這次,以后再去別的廠,她們就不會再收別人東西了。
經過兩個多月的相處,安然相信她們也不是故意要收人好處,只是第一次受寵若驚,對方又把話說得很好聽。她歷來護短,她帶的兵要是做錯了啥,她會教育,但絕對不是當著外人面,更不可能急言令色,口出惡語。
不過,五斤醬油三斤味精,這可不是小數目,她家里吃不完啊。
“媽媽你買這么多多醬油干啥呀媽媽?”小貓蛋在胡同口接到她,好奇地問。
“買來給你吃的。”
小貓蛋皺了皺鼻子,“可是……可是醬油不能喝呀。”
安然頓了頓才跟上她的腦回路,立馬哈哈大笑,小丫頭現在的腦回路已經完全是大孩子的樣子了,“那我想想,怎么在過期之前吃完它們吧。”主要是大院里人多,她想送也不合適,送誰不送誰的很容易引發矛盾,最近因為趙銀花被調到工會的事,劉寶英心里很不舒服,覺著她啥事都只想著銀花,要是再因為送醬油讓她不爽……唉,寶英這人,就是有點掐尖好強。
她現在掙了錢,也倒是不小氣了,有啥好東西都會想著安然,給安然送來,她只給安然送,自然也希望安然只給她送,以維持和彰顯她們不同于其他人的親密。可安然還有別的朋友啊,銀花雪梅在她心目中跟寶英都是一樣的,她不可能厚此薄彼……每當看見寶英幽怨的眼神,安然就覺著自己像個渣男,寶英想要一對一的關系,她卻很海。
小貓蛋還是第一次見過這么多的味精,滿滿一大包晶狀物,她趁媽媽不注意偷偷抓幾顆放嘴里,那種鮮得直沖天靈蓋的感覺她“哇哦”一聲叫起來,“真好吃呀,媽媽!”
安然滿頭黑線,“這不是直接吃的啊寶貝。”
“為什么放菜菜里可以吃,用嘴巴吃就不行呢媽媽?”
她現在學會了問為什么,簡直每天都是行走的十萬個為什么,安然有點受不了,又不能隨便敷衍她,“媽媽也不知道呀,等你爸回來問問他怎么樣?”
小貓蛋乖兮兮把手一揣,“那好叭。”
“我可以告訴你。”忽然,門口不知什么時候站著個瘦高個的女人,她一頭短發十分颯爽,再配上高冷的五官,實在是一朵冰天雪蓮啊。
安然沒想到蕭若玲居然在市內,“你沒去沙漠里?”
“我提前回來了。”她看著小貓蛋,很認真地說:“谷氨酸鈉在消化過程中能分解出谷氨酸,谷氨酸在腦組織中經酶催化,可轉變成一種抑制性神經遞質。【1】”
小貓蛋眨巴眨巴大眼睛:“什么意思呀姨姨?”
蕭若玲頓了頓,“谷氨酸鈉就是味精的主要成分,吃多了味精會導致眩暈、嗜睡、肌肉無力等神經抑制現象,懂了嗎?”
小貓蛋點點頭,這么說她就知道了,不過下一秒,她忽然就小手一揣,垂頭喪氣,有氣無力地說:“媽媽,我沒力氣,你可以陪我睡覺覺嗎?”
安然:“???”現學現用啊小丫頭,你才吃了幾顆就能神經抑制。不過最近她工作忙,確實沒陪她睡過午覺了,這就是□□裸的要□□啊。
不過,安然現在更關心的問題是,怎么蕭若玲提前回來了,“事情不順利嗎?”
蕭若玲挑挑眉頭,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輕松和得意:“順利,師哥讓我先回來。”
安然松口氣,“那快進來啊,撿著能說的跟我說說,可以嗎?”她在懇求,不知道為什么,明明不光自己的事,可她就是好奇,有種“雖然我沒直接參與但我背后也用了功”的自豪感和參與感,而這批科學家卻是實打實的參與了每一顆螺絲釘每一塊鋼板的設計,這種人生成就感,是經商掙大錢也體會不到的。
果然,蕭若玲臉上掛著從未出現過的激動和喜悅,“上天了,我們都能放心了,其他的無可奉告。”
安然:“……”嘿,你這丫頭片子,那你也別想來蹭老娘的飯。
可惜她閨女卻沒跟她統一戰線,直接拉著蕭若玲的手,“姨姨來吃飯叭,吃我媽媽做的飯,超好吃喲。”
桌上,已經擺上了一盆排骨湯,一盤洋柿子炒雞蛋,還有半碗昨晚剩的辣白菜,昨晚鐵蛋去她姥姥那邊吃,菜就給剩下了。蕭若玲洗洗手,自顧自坐下,坦然自若接過小貓蛋遞來的筷子,一副“我就吃定了”的樣子,真是太欠揍了!
安然覺著,這種臭臉的女人,就活該跟她的“雙胞胎哥哥”宋致遠一樣,孤獨終老,誰做他們的另一半都憋氣。
然而,蕭若玲今兒來,還真是找她幫忙終身大事的。剛吃飽,也不等安然把碗筷洗刷一下,她就開門見山的說:“我請你幫個忙,幫我介紹個對象,成不?”
安然一怔,“你想談對象了?不會是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吧?”不然這種鋼鐵直女怎么會如此主動,當初還想介紹房平西給她當擋箭牌呢。
“談不上喜歡,就是覺著估計會比較合適,我不喜歡管別人的吃喝拉撒,更不喜歡被別人管……樣貌和身高不錯,以后孩子的長相也差不了,房平西比較合適。”
安然大驚:“你真看上房平西了??”不是這么巧吧,這人是一看就很花心大蘿卜的類型啊,以蕭若玲這么清高的女性,肯定眼神都不會給他一個才符合常理。
“對,我覺著他應該不會管我干啥,只要在家做做飯帶帶孩子就行,我能養活他。”即使工資不高,但她家在海城也不是普通人家,條件不差,多養活一兩張嘴應該問題不大。
安然:“……”不是,大姐你內心里是不是住著個男人啊,還是個自大自信的直男,不說人家房平西不一定對你有意思,就是人家的工作,那也是陽城市最大農場的場長,工資不比你低,也是有事業的,不至于要你養。
“你幫我把這事辦妥了,我記你的情。”
“既然對人家這么感興趣,你怎么不自己去毛遂自薦?”當時她對宋致遠可是有點那意思的,安然酸溜溜的想,也得虧宋致遠是個瞎子,要是別的男人,恐怕已經趨之若鶩,求之不得了。
“你怎么知道我沒自薦過?”蕭若玲輕咳一聲,“你去問問他,怎樣才肯答應,錢不是問題。”真·霸道·女·總裁,當初沒這么纏著宋師哥,那是因為宋師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結了婚并有了娃,要是還單身她絕對不可能這么輕易放過。
安然:“……”她今天的下巴是徹底掉地上撿不起來了!
直到下午上班,她腦海里還回旋著蕭若玲的嘴臉,好像她能看上房平西是他的榮幸,把他追到手簡直小菜一碟……說實在的,在傳統的女性魅力這一塊,她真的沒啥競爭力。人家都明明白白拒絕了,她還想讓人中間調和講個好價錢。
安然嚴重懷疑,上一世叛國的到底是不是蕭若玲,總感覺以她的情商,怕是……不過,心里對這個人的警惕依然沒放松,安然幫她,愿意給她飯吃,完全是看在宋致遠的面子上,她在實驗室確實是做了貢獻的,宋致遠堅稱她不是這種人,安然就要好好的盯緊她,看看最后到底是她真的叛國,還是安然的“嫉妒心強”。
呵,男人,把她安然女士想得也太膚淺了。
生怕安然不上心,接下來幾天蕭若玲又來了一次,讓她盡快問問他到底是什么個意思。安然只能硬著頭皮挑一個周末,準備上軍墾農場去一趟。
當然,只要她不上班的時候,小貓蛋就是只袋鼠成精,干啥都給黏著她,“媽媽我們這是去哪里呀?”她怎么覺著路有點眼熟呢?
安然開著宋致遠的專車,出了胡同上大路,先開到盡頭右轉進一個小巷子里。看著路邊熟悉的兩排柿子樹,小貓蛋忽然想起來了:“這是海盜伯伯家!”M.XζéwéN.℃ōΜ
過年的時候,媽媽帶她來過,專門來感謝她的救命恩人。車子剛駛進巷子口,一群孩子就眼巴巴看著,這是誰啊,誰家親戚啊,也太闊了吧!等看到她們提著醬油瓶子走到胡同口第一家門口,還敲門的時候,小貓蛋支棱著耳朵聽到一聲聲“晦氣”。
孩子們罵罵咧咧,“原來是找獨眼龍的,他是不是犯事了?”
“不對吧,犯事會給送醬油嗎?”
“說不定是毒醬油,吃了能死人的那種。”
小貓蛋可是很喜歡海盜伯伯的,聞言回頭,生氣的叉腰說:“我們家的醬油超香,超好吃!我就要送給石頭伯伯!”
“嘿,小丫頭你還向著獨眼龍呢,你知道他有多壞嗎你?”
小貓蛋有點好奇了:“有多壞?”她眼珠子一轉,“反正沒你們壞,我媽媽說了,背后說別人壞話,嘲笑別人缺陷的都是壞人。”
安然也沒想到她膽子這么大,居然敢在敵眾我寡的情況下,跟一群不認識的大孩子吵架,還能一口氣說出這么多話來,中途都不帶停頓和打結的,最近半年這語言能力是刷刷刷的上漲啊。
上次來的時候安然就發現了,石家的院墻很高,比周圍人家的都高,但院墻上還是免不了各種大大小小的腳印,手掌印,粉筆和油漆寫的亂七八糟罵人的臟話……別家的都不這樣。
小貓蛋上次來的時候就特別生氣,但她還不知道要怎么辦,只能無能狂怒。這次只見她眼睛一亮,“媽媽,我可以幫伯伯擦墻嗎?”
她的辦法,就是把壞人寫的壞字擦掉。
安然老懷甚慰,她的閨女已經知道主動幫助別人了。“好啊,但媽媽還有個辦法,讓壞人以后都不敢再亂寫亂畫的辦法。”
母女倆湊一起,嘀嘀咕咕說了幾句,石萬磊就出來了,他剛把木板門一拉開,胡同里的孩子就“嗚哇”一聲全跑了。
“誰他娘的又在我院墻上亂寫亂畫,讓老子抓到揍不死他!”石萬磊兇巴巴的吼著,嚇得孩子們鞋都跑掉了……不敢回來撿,就這么哭喪著,號著“獨眼龍搶我鞋子”往里跑。
小貓蛋雙手叉腰,也不甘示弱:“我石頭伯伯才沒搶你鞋子,你說謊!”
“小安同志你們來了,有什么事嗎?”石萬磊很明顯是剛睡醒,胡子拉碴,睡眼惺忪。
“給石大哥送點醬油和味精,咱們家里也吃不完。”安然說著,就把東西提進屋里。石萬磊的院子不小,房子也很大,但因為常年不打掃,已經亂得不成樣子了,院墻腳地都長青苔了。
院里好多好多石榴樹,幾乎是一平方米里就有兩棵,都是光禿禿的,不過奇怪的是樹桿枝椏上居然拴著十幾根彩帶,有的已經掉色了,有的是還嶄新,顯然不是同時掛上去的。
小貓蛋仰著腦袋:“伯伯,彩帶是你掛的嗎?”過年的時候二分廠門口和圍墻上也會掛幾根,她和小棗兒最愛去看啦。
石萬磊頓了頓,“嗯。”
“為什么掛石榴樹上呢?”而且,她還發現了,掛的都是石榴樹,石榴樹跟外頭的柿子樹不一樣。
觀察力這么強的孩子,石萬磊也是第一次遇見,心里暗嘆可真聰明啊,如果他的小石榴活著,應該也是這樣聰明的孩子,畢竟才三歲的時候她就會親親他,要他抱抱,會把好吃的喂給他……他前半生最大的幸運就是生了這么個女兒。
安然不經意間看見他抬手抹眼睛,心頭一跳:看來是真有什么傷心事的。
遂不想再讓小貓蛋追問下去,可石萬磊卻說:“你們肯定很好奇吧,我為什么一個人住這么大的房子,院里還種了這么多石榴樹。”
“對不住石大哥,孩子不懂事。”
“不,小野很懂事,我的女兒小石榴要是能活著,比她大三歲,應該上一年級了。”
原來,石萬磊本來是有妻子有女兒的,可惜的是妻子在生女兒時大出血沒搶救過來。幸運的是,女兒很乖巧,很像她的媽媽,家里老母親幫著照料,他則是一名光榮的邊防公安,以前一直在南方某個毒.品交易泛濫的省份邊防城市工作,破獲很多起案子,立下不少功。當然,他工作那幾年,整個東南亞都還不穩定,再加上我們國家跟猴國的摩擦,其實守邊任務很重,他一年也只能回來一兩次。
他的小石榴,四歲了,只見過爸爸六次,可她從來不怕爸爸的獨眼,會溫柔的親親他的獨眼,告訴他她想爸爸了,爸爸快回家吧。他還記得最后一次見她,是農歷三月,石榴開花的時候,他回來探親,祖孫倆在院子里給他做了一鍋石榴花餅子,讓他帶著路上吃。他一路上還在想著這次回來的不愉快,母親哭著讓他回陽城吧,寧愿不要公安的工作,回來街道辦的廠子里也比刀尖舔血強。
看著母親的淚眼,女兒稚嫩的面龐,這次他動搖了,他想著,等把手頭的案子辦完,就當是他最后一個案子,給單位一個交代,也給自己的良心一個交代。
結果呢?他還沒回到工作地,街道辦就打電話去單位,說他女兒跟著胡同大孩子孩子去農藥廠附近撿垃圾,正巧遇到農藥廠爆.炸,爆.炸后繼發熊熊大火,她的女兒被炸(燒)得尸骨無存……當然,哪怕是活著,一個四歲的孩子也逃不過外泄的高濃度農藥。
老母親受不了打擊,沒半年也去世了。
從此以后,這個家里就只剩他一個活人了。
當年農藥廠爆炸的時候,安然剛來到二分廠大院沒多久,她也聽劉寶英說過這事。不過因為并未造成工人傷亡,只是聽說附近撿垃圾的一個小女孩遇難,廠子實在太遠了,她也沒去了解過事情的真相。
每當他思念小石榴的時候,就在院里種一棵石榴樹,或者在石榴樹上系一根女兒曾經最喜歡的彩帶,讓迎風招展的彩帶指引她的魂魄歸家。
可是兩年了,他連做夢都沒有夢到過女兒,或許,是女兒還不肯原諒他吧?連魂魄也不愿回來看他一眼。
小貓蛋看著看著,忽然小聲說:“伯伯,姐姐會回來。”
安然又是心疼又是著急,這孩子真是,安慰人也不能這么說吧……卻不知,她的閨女,從來不會說錯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