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菜還沒上桌,柳福安開門見山:“小宋你幫我改造拖拉機,我代表市拖拉機廠給你設計費。”
這是位強人,不僅工作能力強,為人處世管理單位也是態度強硬,他說能給設計費,那就是真能給出來的,不像二分廠的胡光墉,得跟上頭請示再請示,班子商量再商量。
用拖拉機代替人力畜力,他相信將是未來農業機械化、現代化的必然趨勢,可現在全國普遍還是輪式的手扶式拖拉機,陽城市拖拉機廠的產品也都是隨大流,只能賣給周邊生產隊和附近省份……他的雄心,是把陽城人的拖拉機賣到京市,海城,東北,四川,乃至全國各地。
所以,改進拖拉機制造工藝,提升做功馬力,將是他“出奇制勝”的方向。
什么叫大刀闊斧,什么叫改革創新,他這種精神恰好是華國未來走向世界之林最需要的,最迫切的。
小貓蛋聰明著呢,懷里抱著剛縫好的小布熊貓玩兒,其實小耳朵支棱著,一會兒噠噠噠跑出去,拽了拽媽媽褲腿,超小聲說:“媽媽,老爺爺給爸爸錢。”她知道錢能買好多好多吃的,能讓她頓頓吃魚魚和飛飛。
“乖,大人說話你邊兒玩去,不能去搗亂哦。”她心里雖然驚喜,誰不愛錢啊,可是她并不打算鼓勵女鵝這種偷聽大人說話的行為,雖然不是有意的,但孩子現在正是行為習慣養成的重要時期,知道根據大人的反應來判斷能不能做這件事。
她現在要是夸了她,孩子會覺著自己做了件正確的讓媽媽開心的事,下次只會再接再厲,長此以往就會形成壞習慣。
果然,小貓蛋有點小失落媽媽居然沒表揚她,“好叭,那我不聽了。”
當然,屋里,對于獨臂書記提出的要求,宋致遠想了想:“我協調一下工作,明天答復你可以嗎?”
“好好好,不著急,小宋還是以你的本職工作為主。”柳福安頓了頓,“你工作上要是協調不過來,那我就再等幾個月也不急,千萬別耽誤你的正事。”他大概知道宋致遠再回陽城是帶著使命來的。
土豆絲有點涼了,但用清油炒的不會膩,夏天吃著正爽口,辣白菜酸辣爽口,煎雞蛋又油又香,還有一盤子香腸切成薄片兒,下酒正好……當然柳福安和宋致遠都不喝酒。
這一頓飯,賓主盡歡,等柳福安一走,安然就憋不住了:“獨臂書記說給你設計費?”其實是想問給多少。
“嗯,我要是能把拖拉機馬力提升到一百馬,他給我八百塊設計費。”
“那現在普通的拖拉機馬力多大?”
“五六十馬。”
安然:“……”這八百塊錢不好掙啊,功率翻倍,那得是多大的技術難度?別的她不懂,就五十年后買個車吧,同樣牌子同一款車,1.5和2.0的,那都是相差好幾萬呢。
那還是技術成熟且普及的年代,現在嘛,全憑宋致遠摸著石頭過河,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做到。
他雖然是科學家,可也不是萬能的,安然決定給他個臺階下:“你還是以702的項目為主吧,這錢不掙也罷,咱們省著點花花,餓不死。”
宋致遠看著女鵝,客人走了,盤子里還吃剩幾片碎糟糟的香腸屑,她跟鐵蛋一人一片慢慢的撿著吃呢。肉實在是太碎了,只有小蒼蠅那么大,她卻吃得津津有味,遇到稍微有半片那么大的,她都要跟哥哥分著,一人一半。
再苦苦他就行,不能苦了孩子:“沒事,我不耽誤正常上班時間,就每天晚上研究。”一定要拿到這八百塊錢。
安然還能說啥?只能說祝他身體健康吧。
***
下午,趁著工會沒事,安然開上宋致遠的專用吉普車,載著包淑英和倆孩子,上百貨商店又采買了一批。不出意外應該是他們搬新家前最后一次大買了,大件和鋪蓋已經置辦齊了,這次就買點零零碎碎的小東西,譬如臉盆腳盆毛巾這些,陳六福市醫院的宿舍也收拾出來,晾上了,安然塞了三十塊錢給母親。
“媽你給我陳叔那兒置辦點生活用品,他一大老爺們估計想不到。”
包淑英把錢塞回去,笑著說:“他心比我還細,都置辦齊全了,還給了我二百塊錢,讓我喜歡啥自個兒買哩。”
當年離婚時候都沒得到這么多錢,包淑英笑得皺紋都出來了。
誰說金錢不能買來快樂?那是因為不夠多!
安然有點酸溜溜的想:宋致遠要是能強勢的,啥也不說的塞給她二百塊錢讓她自個兒想要啥買啥,她絕對不罵他了,絕對把他伺候得妥妥貼貼……可事實上,人家壓根想不起,除了女鵝,他們這個小家需要花錢的地方更多。
他以為,工資獎金一分不少的上交,他就是大功臣了他。
哼,真是想想就來氣!
包淑英不知道閨女哪兒不開心,反正自己倒是挺開心的,她給小貓蛋和鐵蛋每人從頭到腳買了身新衣服新鞋子,又給安然買了套百雀羚,閨女每天做飯,手都沒以前嫩了,擦擦好。
而也就是這個時候,安然才發現,上輩子喜歡化妝的她,居然重生兩年了,擁有這副年輕漂亮的身體兩年了,她居然只化過兩次妝!還都是草臺班子,一樣像樣的化妝品都沒有。
正巧柜臺上有賣恒芳口紅的,那是個很古早的牌子了,安然毫不猶豫的買了一支,呸!管他娘的節衣縮食,她從今兒開始就要好好打扮!氣死那榆木疙瘩,用他的錢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出去釣小鮮肉它不香嗎?哼!
當然,有了口紅,還得買點遮瑕的粉底之類,但這年代只有鴨蛋粉,聽說含鉛很重,反正她本身皮膚也比較白,安然沒買,只扯了幾米白色的可以做襯衣的的確良,還買了一雙黑色的平底皮鞋。
她也想穿高跟啊,可惜這時候國內還不多,閉塞的陽城市更是買不著的。
逛了一圈,本來打算給宋致遠買點布做條褲子的安然:想得美,光屁股吧他。
小貓蛋拿著新衣服瞎得瑟,傻樂啊,鐵蛋卻敏感的察覺到:小姨好像又生氣了?
不過,他喜歡這樣生氣的小姨,因為她會給自己買東西了,以前倒是和和氣氣,可她只給姥姥和他們兄妹倆買,就連兩年過年,她一件新衣服也沒買,辦勞動節晚會都是借的姥姥衣服穿。
買吧買吧,反正他以后有錢了,第一件事就是給小姨買一堆的漂亮裙子和那叫啥“高跟鞋”的玩意兒,讓她一個禮拜不重樣的穿,美死大院那些嬸子。
開著車,路過陽城飯店,安然又去確認一遍,看她預定的酒席準備得怎么樣了。這次喬遷宴,她本來是不打算請的,怕樹大招風,可想想周部長都拍著胸脯保證不會有人找他們麻煩,新房子讓他們放心的住,安然就覺著還是辦一下吧。
在商場多年的她知道,很多時候酒席不是吃頓飯那么簡單,作用大著呢。
當然,她也算過一筆賬,要是在新房子里自個兒做飯的話,確實能便宜點兒,但這年頭肉本來就貴,隨便做幾個肉跟飯店的比起來差別也不是很大,再加上自個兒辦她得提前請好幾天假,得請人幫忙,得四處借能煮很多人吃的大鍋大灶,更別說前前后后各種準備工作,掃尾善后工作……操持起來真的很要命。
寧愿多花點錢,就這么干干凈凈,舒舒服服的上飯店吃現成的,它不香嗎?
反正,宋致遠比她還怕麻煩,舉雙手贊成。
這年代的陽城市還不興發喜帖,都是路上遇見告訴一聲,他們搬家了,何時何地來吃酒就行,有些不容易遇到的,則是上門告知,譬如胡文靜家。
安然很感激他們一直以來對她的幫助,帶著等不及回家路上就要換一身嶄新的小貓蛋,這就來到公安局家屬區。
趕巧了,今兒嚴老太太,哦不,高美蘭也在家,她還是那副一絲不茍的模樣,見面啥話也不說,直接握住安然的手,重重地握了握。
一切盡在不言中。
作為母親,安然啥也沒說,回握她的手,“嬸子后天要沒事的話,去我們家坐坐?我們準備搬家了,下午六點一家子都來啊,在陽城飯店。”
“哎喲,那敢情好,我還以為你們已經搬了沒跟我們說呢。”高美蘭難得笑了笑,又指著胡文靜說,“文靜還說哪天去你們家新房子里看看呢,她也心癢癢。”
大家都只知道他們蓋新房子,只是還不知道蓋成啥樣,反正地皮夠寬,前后都能有小花園,光這一條就夠所有人羨慕的。畢竟,哪怕是陽三棉小白樓,那也是沒有私人花園的。
別看就那么塊巴掌大的地兒,可有了它,栽點花花草草,景觀立馬提升一個檔次,心情也完全不一樣了,誰不稀罕啊?
胡文靜也有點心動,問了丈夫好幾次,他們單位啥時候給分塊宅基地,分不了地,那重新好好的,寬寬敞敞的分套房子也行啊,這一大家子擠小房子真的太難受了。
高美蘭睡外頭客廳里也不好過,年輕小夫妻,又是經常時間對不上的,好容易回來睡一晚,肯定是……于是,這倒是她第一次贊成兒媳婦的要求,不說搞特殊待遇,哪怕能有兩間房,她也能不這么尷尬啊。
三個女人就著房子的話題,聊得不亦樂乎,小貓蛋就跑過去,摸了摸“妹妹”的手,“妹妹瘦啦。”WwW.ΧLwEй.coΜ
小嚴斐也回握她的小胖手,“嗯嗯”點頭。這幾天沒有錢大媽的恐嚇,他稍微能吃一點點東西了,比起菜市場那次終于長了點肉,不過臉色還是跟鹵雞一個顏色。
小貓蛋摸了摸,從新裙子的兜兜里摸出一顆大白兔:“妹妹吃,超甜噠!”
小嚴斐看了一眼,“不要。”
小貓蛋急得口水泡都冒出來了,兩只眼睛鼓得大大的:“快吃鴨,超甜噠,我媽媽買噠。”
嚴斐看大人沒注意這邊,牽著小貓蛋的手,噠噠噠跑臥室里,翻出滿滿一牛皮紙袋的糖來:除了大白兔外,還有各種水果口味的硬糖,甚至連巧克力也有。
那簡直就是小貓崽崽掉進了漁場,幸福的海洋啊,小貓蛋“哇哦”一聲,“媽媽好多糖糖,媽媽!”
三個大人進來一看,也笑了。
門口的胡文靜婆媳倆,是又好笑又羨慕,還又心酸:明明只差一天的孩子,一個活潑開朗啥都吃都會說,一個悶沉沉的小鵪鶉似的,要知道在壞保姆來之前,小斐可是比貓蛋高很多呢。
但說來說去,還不是怪她們不夠上心?要不是多虧了安然,她們現在還蒙在鼓里,孩子還有沒有命在還不知道呢。第二天她們就帶小嚴斐去醫院看了,嚴重貧血,嚴重營養不良,頭發枯黃打結,有的地方還脫發了。
兩歲還差幾天的孩子,脫發,要不是親眼所見,誰會信呢?
胡文靜直接一整個袋子全給她包起來,“安文野喜歡就拿回去吃吧,我家這個不喜歡吃甜的。”不然她在百貨商店還真不缺這些東西。
安然倒不好意思了,“小斐喜歡吃啥口味?下次阿姨也帶個你喜歡的口味來。”
說起這個,胡文靜的眼睛又紅了,“他啥也不喜歡,每天吃飯就跟上刑一樣,上次本來說要送你家去養幾天,那該死的老千貨千方百計阻撓,也怪我……”
怪她疏忽,快一年了居然沒發現兒子的不對勁。
“那該死的老千貨,只是關她幾個月真是便宜她了,以后要讓我再遇見,我非撕了她不可!”
原來,錢大媽家閨女雖然嫁進了城里,男人有工作,可也只是一普通工人,還要養四個外孫,壓根吃不飽。更別說老家三個兒子,養的十幾個大寶貝孫子才是她的心肝肉。
一農村老太太,以前也沒啥見識,在村里為顆子棗兒都能跟人打頭破血流的,看著主家一家子大干部,吃不完的白面和肉,隨時想吃就能吃的鹵味兒,關鍵一家子對她都不小氣,高美蘭才穿過幾水的,頂好的的確良衣服褲子和皮鞋,看她穿得破破爛爛就送她了。
錢大媽也舍不得穿啊,要么留給閨女,要么拿去黑市賣錢。所以,送了好幾套,她還是穿那些補丁衣服,高美蘭也就知道了,不再送了。
沒有衣服換錢,就沒錢給十幾個寶貝孫子補貼肚皮,她就把主意打到了主家的東西上。反正米面糧油隨便用,一家子心都寬,才不會注意她用了多少,于是她就一次偷個半兩,到二兩,到半斤,后來干脆五斤全給偷回家,反正她把做飯的活兒推給胡文靜,油少了她就賴她。
當然,胡文靜這種幾乎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性格又大大咧咧的,還真沒注意到。
于是,錢大媽的膽子更大了,她開始把主意打到買菜上。每天買菜錢是管夠的,看著主家小崽子對肉蛋奶愛答不理,有一口沒一口的時候,她就想起自個兒十幾個寶貝孫子在村里卻只能啃苞谷碎,聽見肉眼睛都能流出口水的樣子……她就難過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不公平啊,老天爺真是瞎了眼啊,想吃的做夢都吃不上,吃得起的喂到嘴邊也要吐出來。
就吐出來那口,她也恨不得撿起來揣懷里,回去給孫子們吃。
這種不平衡和對干部家庭的痛恨,讓她心生一毒計:既然主家小崽子不愛吃,那她就讓他徹底不敢吃,反正每天肉蛋奶好東西照買不誤,回去做了他不吃她也沒找兒啊。
剩下的嘛,只要她開個口,艱苦樸素的高美蘭就會同意她帶回家,給她的寶貝孫子們大快朵頤。
不是她不買肉蛋奶,她買了。
不是她不好好喂嚴斐,她追著喂了,追一個小時他也不愿吃一口。
反正她一沒打,二沒罵,她這個保姆還是非常稱職的。要不是安然撞破她故意誤導嚴斐的場面,她作的惡不止要到什么時候才能發現。
高美蘭輕咳一聲,打斷兒媳婦的埋怨和狠話:“別說這些了,既然小安來了,那就讓小斐跟她們去玩兩天?晚上讓他爸接回來。”她轉頭問安然,“不知道你們家方便不方便?”
面對著孩子那雙大得離譜的眼睛,誰能拒絕啊?安然的心情跟她們是一樣的,只想讓他多吃兩口飯而已啊。
小貓蛋支楞著耳朵,聽明白了,牽住嚴斐的手:“跟我軸叭,我媽媽zhuo飯超好吃噠!”
她已經想好了,今天要吃魚魚,她要讓妹妹嘗嘗她們家又酸又辣的魚魚鍋,還有嫩嫩的豆芽菜。
安然讓他們先在嚴家玩著,自己跟胡文靜去不遠處的菜市場買菜。女鵝的“指示”她已經收到了,就是兩條大草魚唄,再來一斤老豆腐,兩根大青筍,土豆家里還有。
回到家,包淑英已經把米飯蒸上了,安然將魚片腌上,一面擇菜一面跟她說起小嚴斐的事,聽得包淑英這么好的脾氣都罵人,“這保姆真是壞透了!”
“媽,所以知道我為啥跟你說陪伴很重要吧?外頭找的人,千穩妥萬穩妥,那也沒自家人穩妥。”這大院里多少老太太,雖然整天東家常西家短天天跟兒媳婦干架,但對自家孩子那也是真的疼,別人給個棗子都舍不得吃,得含回家給孩子的人啊。
“放心吧,我以后還在你這兒帶孩子,他那邊要沒事我都不過去。”
安然大笑,她媽真是,怎么跟個孩子似的,“你外孫女四五歲就能上幼兒園了,我一個人也能帶得過來,你要想咱們你就過來,平時還是過你們的小日子去。”
老年人也需要感情生活,不見五十年后多少老年人得抑郁癥,孤獨癥的嗎?反正母親這幾年為她付出的已經夠多了,她只希望她有個幸福的晚年。
沒一會兒,仨孩子聞著香味上樓,洗過手,爭先恐后抱著小碗碗,筷子敲得叮當響。
這哪是孩子,分明是三只小叫花子啊!
安然特意問嚴斐會吃魚嗎,會剔魚刺嗎,小伙子“嗯嗯”點頭,安然先給了他一塊試試,果真很聰明,挑得十分認真。
小貓蛋和鐵蛋倒是不用她操心,人吃得可熟練了,雙手開工,光他倆就能吃掉一條大魚,安然不買兩條還真不夠吃。等宋致遠回來,發現多了個孩子,隱約覺著好像是見過的,“誰家的?”
“我文經(靜)姨姨家噠,妹妹喲!”來過好幾次噠,爸爸真是個壞記性。
宋致遠看了看,確實是個很漂亮的小“女孩”,也就不多說了。可憐的宋大工程師,他連妻子有些什么朋友也不知道,也不知道妻子跟他叨叨半天的“壞保姆”就是這家,更不知道人家明明是個帥氣的小伙子!
安然和母親對視一眼,嘆氣。
宋大工程師辨別男女的能力跟兩歲的孩子差不多,跟他較真,不被氣死也要被笑死。
小嚴斐在家真是餓得狠了,因為覺著魚沒營養,不如肉蛋奶實在,以前錢大媽倒是沒用魚恐嚇過他,所以現在吃他心里沒有先入為主的錯誤印象,吃得可香啦,連著煮得軟爛的萵筍,吃了滿滿兩小碗。
當然,安然還得給他盛點飯,看著也吃了不少,雖然趕不上小貓蛋,但看得出來他也是很努力的在吃了。
天剛黑,嚴厲安就來接孩子了,見兒子抱著個梨子在啃,奇了個怪,在家啥都不吃的啊,“好吃嗎?”
“好吃,甜。”
反正跟“姐姐”一起,吃啥他都覺著好吃。看來,母親和妻子的主意確實不錯,多讓他跟同齡孩子接觸,讓他跟著別的孩子學習好的生活習慣,飲食習慣,不錯。
“你家愛人呢,還沒下班嗎?”嚴厲安環顧一周,沒看見宋致遠。
“下班啦,又上班啦。”小貓蛋插嘴說,她還分不清“加班”和“上班”,總覺著爸爸只要是去實驗室,那就是上班,卻哪里知道那是研究百馬力拖拉機,準備給她再謀福利的加班呢。
“工作挺忙啊,小安你們做家屬的辛苦了。”
“文靜也辛苦不是?”安然揶揄。
嚴厲安撓了撓后腦勺,“工作工作,都是為社會主義事業奮斗嘛,就革命分工不同,分工不同。”
***
1974年7月16號,農歷五月二十七,宜移徙。安然一大早準備把收拾好的東西搬新房子去,趙銀花和劉寶英邱雪梅幾個大院女同志就來了,一人背著個背簍,把鍋碗瓢盆被褥這些裝上,二話不說就走。
安然趕緊追上去,“銀花姐沒上班?”
沒記錯的話,她今兒是上早班的啊。
“沒事兒,你一輩子就搬一次家,我請個假沒啥。”趙銀花特意換了身新工裝。
在她意識里,能住上這么好的房子,就是她奮斗的終點了。哪知道安文野家還會換房子,還越換越好呢?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就是,咱們正好看看你們大房子去。”劉寶英笑著,羨慕地說:“咱們啊,這輩子也不知道哪天才能住進那么好的房子,住不起,咱去長長眼,你不介意吧?”
“瞧你,說的啥話,以后歡迎你們來玩兒,還跟以前一樣,咱們家大門隨時敞開。”安然完全能理解劉寶英的心情,如果只是換個八.九十平的普通房子,那至少差距不會太大,努努力還是能追上,差距太大就會讓人有怎么追也追不上的無力感。
“哎呀行啦,都少說幾句酸話吧,寶英你家男人掙得也不少,聽說你們一家子天天跑外頭收廢鐵?”
劉寶英這下可是笑得合不攏嘴:“也沒多少,就仨小子腿腳勤快,撿到一點,有遇見孩子賣的,給他們幾分冰棍錢。”這不就中間賺差價了嗎?
二分廠車間為了照顧本廠的工人,收廢鐵廢鋼的價格,肯定比外面高。
“喲,寶英你咋這么有頭腦呢?”
“就是,咱們普通人哪想得到啊,快說說,掙了多錢?”
劉寶英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話卻還是很“謙虛”:“沒多少沒多少,就掙個辛苦錢,反正咱也不算投機倒把,是廠里紅頭文件特批的,對吧?”
感謝宋致遠提出面向全社會收廢鋼的主意,感謝他設計出高效快捷的廢鋼處理設備,讓廠里效益不斷提高,胡光墉和劉解放這才極力促成總廠下發紅頭文件,把工人上交廢鋼獲得“補貼”合理化,合法化。
大家看她最近多了身的確良的新衣服,都知道其實應該是掙了點錢的,但也不至于眼紅,說說笑笑很快到了安然的新家。
新家就在邱雪梅家鐵皮房子后頭,直線距離五十米,一棟三層高的,外墻貼著灰白色瓷磚的嶄新的小樓房映入眼簾。要說洋氣,是沒小白樓洋氣,畢竟那是西洋建筑。可宋致遠的設計本就偏中式,規規矩矩棱角分明的樓房,門正好對鐵皮房子的背后,每層樓有四扇大大的漂亮的玻璃窗,玻璃窗外還有個陽臺。
單看外觀,就比宿舍樓不知漂亮了多少倍,幾個女人都被美到了。
目前還沒建圍墻,只用木頭籬笆圍了一圈,剛好把房前屋后五十平的小花園圍在里頭。花園里,安然現在只想給一家老小吃飽,也沒閑情栽花種草,全給種成了青菜蘿卜豆角黃瓜和洋柿子。剛完工她就種下去了,現在正好長得郁郁蔥蔥,開起白的,黃的,紫的各種小花兒,看上去賞心悅目。
不止賞心悅目,還把大家伙都惹饞了,“這得省多少菜錢啊!”
大門是鐵質的,安然總覺著木門沒有鐵門保險,她畫了圖紙,請機修車間的小伙子們焊的,有大小兩道鎖,從里能上保險,還做了個貓眼,真的是把她認為比較安全的因素都考慮進去了。
一樓左側第一間是衛生間,外頭洗漱用的,一個廢鋼筋焊的臉盆架子,依次放著臉盆,澡盆,腳盆和洗屁屁的盆子,架子上掛著好幾條干凈毛巾。洗漱間還有門,推開里頭就是沖水蹲坑和淋浴噴頭,中間一隔就是干濕分離。
安然真不是瞎講究,她就想在能力范圍內生活得舒服些,上輩子住慣了現代化的大房子,這兩年可把她憋屈壞了。錢花了可以再掙,但窩在小房子里窩得人斗志和希望都沒了,更不值當。
第二間是客廳,一套陳舊的老式家具,看著倒是挺普通,不招人眼。
第三間是餐廳,一張長方形的實木圓桌,六把凳子,桌上放著一把紅底黃菊花的鐵皮水壺,也是新的。
最右邊一間就是廚房,灶臺貼了一圈白色瓷磚,兩口大鐵鍋并排靠墻,樓上是房間,沒法裝煙囪,宋致遠就把煙囪裝在屋后,墻上開個洞。
安然還是喜歡用農村的大鐵鍋,火力猛炒啥都香。宿舍過道里用蜂窩煤爐子,鍋也只能用小鐵鍋,人多的時候特麻煩,一份菜都得分兩鍋炒,現在好了,一氣做十幾個人的飯菜也不成問題。
前后兩扇窗邊則打了柜子,放著各種米面糧油鍋碗瓢盆……就,整個廚房看上去既寬敞又干凈,比人國營食堂的后廚還讓人羨慕。
二樓三樓都是房間,床鋪了四張,其他是書房、游戲室和將來的家庭影院健身房。
別說其他人,就是來過幾次的趙銀花也是咋舌不已:“難怪你說沒錢沒錢,原來是把錢貼房子里頭咯。”
就這,人家一間廚房都比他們一家子住的大,不是燒錢是啥喲?
大家伙起哄架秧子,在墻上假模假樣摸了兩把:“哎喲,錢掉我手里咯!”
安然笑得不行,追著打她們:“看我不看看你們嘴,里頭是不是有大金牙,不然咋這么愛笑呢?”
“小安你跟咱們說句實話,這房子攏共燒了多錢?”劉寶英仿佛走進了皇宮,又仿佛是大觀園,一路驚訝得嘴巴都快合不攏了。
“三千多。”其實光蓋和裝修就六千多,掏空所有積蓄了,再加后期零零碎碎的添置,已經直奔七千而去了,不然她怎么可能沒錢沒肉吃?她已經提前三個月預支了宋致遠的工資,要不是家里有老有小不敢再動,不然連她自個兒的也得預支。
但不能說實話,別人家還在為溫飽發愁的時候她卻蓋這么貴的房子,她心里都覺著不好意思。
可饒是如此,幾個大院婦女還是嚇得眼珠都快掉出來了:“啥?!三千?!”
“你們咋這么多錢呢?”
安然只能搬出早準備好的說辭:“貓蛋她爸不是給廠里設計了機器嘛,總廠獎勵他的設計費,不然我們去搶銀行也搶不到這么多錢不是?”
大家一想,也對。
現在的工資是透明的,凡是去財務室簽工資條都會看看別人的,宋致遠和安然的工資她們(或者家屬)都看到過,照她們家那樣的生活水準,確實攢不下多少錢。
“要不怎么說知識就是財富呢?”邱雪梅感慨著說,這都是她家張衛東跟她說的話,說讓她再怎么艱難也別放棄,一定要好好供他們兄弟仨念書,只要書念出去了,以后一定會讓她過上好日子。
說起這個,安然可找到吐槽對象了,“你們啊,只看見我表面上的好過,貓蛋爸是啥人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油壺倒了不僅不會扶,人還能踩著過去,沒油了人還點名要吃這吃那,以前一個月就回家一兩天,其他時候不知道野哪兒去了,我跟守活寡有啥區別?”
這都是有目共睹的,以前是不回家,現在是早出晚歸基本沒人見得著,一律當不回家處理。
這么一說,婦女們想想自家丈夫,雖然掙不來幾個錢,但至少知冷知熱,至少每天回家不是?至少丈夫有丈夫的用處,沒讓他們守活寡不是?
尤其趙銀花,對安然守活寡的狀態她了解得更多一些。
為啥?
因為她家就在安然家底下,他們的床正對著安然宋致遠的床,樓層隔音效果不好,安然的隔壁她都能聽見人兩口子夜里折騰,唯獨樓上安然家,她是一次沒聽過。
所有人吧,多想想自個兒有的,別去想沒有的,心里對安然大房子的羨慕,又沖淡了不少。
看吧,女人之間的友誼,就是這么微妙。你在哪個方面強我一頭,又在哪個方面短我一節,這一拉扯,就打了個平手,好像友誼就能更長久,更穩固一樣。
***
把該布置的布置好,下午三點半,安然就帶著一家子來到陽城飯店,站在門口迎接客人了。宋致遠本來衣服都換好了,結果又被軍區的孫志祥火急火燎的叫走,說有個啥重大發現,天大的發現,讓他必須立馬去一趟,估計是沉船又有新的發現了。
宋致遠也很惱火,他明明提前協調好時間的,可孫志祥一副火燒眉毛的樣子,他這種責任心超強的人,又不去不行。
安然不生氣嗎?
一開始是生氣的,慢慢的站了一會兒發現,嘿,她為啥要氣?生氣他是能立馬回來哄她還是怎么著?反正大房子她住著,大車子她隨時想開就開,她有房有顏有娃還有個男人當小奴隸掙錢給她花,她必須高興!
來,高興起來!
于是,來吃酒的客人們都發現,今兒的安然同志那叫一個漂亮啊,畫著淡妝,擦著口紅,還穿著一身連夜趕制出來的白色的確良連衣裙,那叫一個洋氣。
關鍵她還笑得特別燦爛,眼里嘴角都是滿滿的快溢出來的幸福,真應了老話——人逢喜事精神爽。
客人主要是大院里的鄰居和小海燕的社員,安然自個兒的朋友就只有嚴家和沈家,都是一大家子的來了,尤其團團圓圓兄弟倆,虎頭虎腦的很招人喜歡,就跟白面饅頭似的。
大老遠的,兄弟倆就“啊啊”叫著,沖他們的貓蛋姐姐招手,想要讓小貓蛋帶他們玩兒。因為這個姐姐特別聰明,總是能發現他們的鬼把戲,家里其他人都發現不了,兩個人玩來玩去多沒意思啊。
宋致遠居然有朋友來,這才是讓安然意想不到的。柳福安她認識,其他的一群十幾個年輕人,聽口音不像石蘭省人,應該就是部委里給他派的三十人團隊。
好幾個遠遠的過來就叫“嫂子”,可他們一個個比安然還大七八歲,她倒不好意思答應了,感覺占人家便宜似的:“來了啊,快進去坐,孩子爸加班去了,恕我招待不周,大家自便,啊。”
年輕人們笑著說嫂子太客氣,其實心里直犯嘀咕,蕭若玲不是說宋師哥的愛人是個像保姆一樣邋遢的農村婦女嗎?可人家明明長得這么漂亮,待人接物也從容大方啊!
“小蕭,你上次看見的是師哥家保姆吧?”
蕭若玲白襯衣配解放褲,十分爽利,還踩著一雙高跟鞋,柔順的頭發披散著,很利落也很漂亮。她輕輕咬著嘴唇,“我上次看見的就是她啊,不會錯。”其實她也是個鋼鐵直女,沒腦子那種。
“可這不像保姆啊。”
“怎么著,保姆是會在臉上寫‘保姆’兩個大字嗎?”說話的叫王鋒,也是從海城來的物理學碩士,跟老鄉蕭若玲關系比其他人好。
“算了算了,咱們也別管保姆不保姆的,今兒是來做客,這么議論女主人不禮貌。”有人這么說了句,其他人這才不說話。
可蕭若玲心里的挫敗感卻前所未有的重,剛開始她把安然認成保姆,被宋致遠義正言辭的,毫不留情的說了一頓,動不動就“我家屬”“我家安然同志”,她心里就憋著氣。
總覺著宋致遠當年一定是上了這個土里土氣的保姆的套,不然他正經世世代代海城人,全華國數一數二最洋氣的城里人,還是個工程師,怎么可能娶她做老婆?
甚至,她心里有過很多種不懷好意的猜測,這女人是不是下了個什么套,讓宋致遠不得不娶她?譬如洗澡讓他看見啊,寫情書讓生產隊知道啊,又或者當初就是未婚先孕,用孩子套牢他的?
幸好安然不知道她的猜測,不然要笑破肚皮。就宋致遠這樣的木頭,也值得她大費周章?要不是當年年輕沖動,免費送她她還嫌用著不順手呢。
這不,蕭若玲高冷的外表下,一顆心正排山倒海演出十幾部小電影的時候,她的護花屎者王鋒同志就決定好了,要為她出口氣,趁師哥不在的時候,最好是當著賓客讓這個保姆一樣的女人下不了臺。
宋致遠在實驗室里雖然從不主動提起家屬,可大家都是年輕人,保不齊有好奇心強的,就會拐著彎問啊,再加上蕭若玲不經意間說漏嘴的形象,大家都以為嫂子就是個大字不識的農村婦女,頂多長得漂亮點。
這年代做客,尤其是在飯店吃席,大家可是相當積極主動的,別說踩著點來,大院里和小海燕的早早的提前一兩個小時就到了,安然只站到六點半就發現該來的都來了,正準備進去呢,不遠處走來一家三口,可不正是安容和徐紅梅和安雅嗎?哦不,應該是四口,還有個瘦條條黃嘰嘰的男同志。
“姐姐等等我們,恭喜姐姐喬遷之喜呀!”安雅還是去年那副模樣,不過化妝技術愈發精進了,臉蛋畫得瓷娃娃似的。
安然本來不想搭理他們,但來都來了,就讓他們看看她現在的好日子,氣氣他們,她心里更高興不是?轉而擺出個笑臉:“好啊,快進來吧,這位是……”
安雅一把挽住男同志的胳膊,宣誓主權似的說:“這是我對象,劉向群,你們廠的。”
看來是女追男成功了,安然“哦”一聲,既答應了她,又表示對這話題不感興趣。
“姐姐你知道嗎,向群哥是個很有想法的人。”
“哪有哪有,安雅咱們別這么說。”劉向群被她夸得臉紅,但神情間又有股自若,比一般同齡人淡定多了,壓根沒有去年在小海燕被司旺八壓得死死時的消沉。
看來環境真的能改變一個人啊,安然心里這么想著,嘴上卻不說,只是笑笑,請他們入席。
“女婿人呢?”安容和和藹而不失威嚴地問,這種時刻怎么能不親自到大門口相迎,這不是不把老丈人放眼里嗎。
“哦,加班去了。”你就別擺老丈人譜兒了。
安容和眼睛一瞪,正準備發火,忽然視線里出現一個清瘦高挑的背影,那一頭烏黑的齊肩發,一條淡藍色的連衣裙,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丁香色的憂愁嗎?自從去年在巷子里遠遠地見過一次,他心里的野草種子就生根發芽,瘋狂生長,讓他時而淡淡的憂愁,時而又覺著老驥伏櫪。
其實,他也去過二分廠找尋他丁香色的偶遇,可天意捉弄,他就是找不著,甚至他還跟里頭一位相熟的副廠長打聽過,工人或者干部里頭有沒有這樣一位女同志。倒不是說他要怎么樣,畢竟是有妻子有女兒的人,安容和從來最驕傲的身份就是知識分子,讀過四書五經,知道琴棋書畫,哪怕四十五六了,他內心渴望的還是風花雪月。要是能結識這樣一位紅顏知己,常來常往,煮雪聽風,附庸風雅……那他人生也就完滿了。
誰知踏破鐵鞋無覓處,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他準備上前,他憧憬的“紅顏知己”忽然回頭,沖他笑了笑。
他只覺天旋地轉,整個空氣都成了丁香色。
包淑英哪里看見他喲,她現在正準備給小貓蛋盛飯呢,忽然發現忘記帶小碗碗了,準備問問閨女是不是放哪兒了,一回頭看見閨女,可不就笑了嗎?
被沖昏頭腦的安容和立馬像個毛頭小子似的沖上去,不小心還把旁邊的凳子絆倒,扯到桌布,嚇得一大桌子人趕緊按緊桌布,護住六葷三素的高端宴席。
可桌子有幸躲過一劫,他卻不幸被誰伸出來的腿絆了一下,頓時重心不穩,身子往前沖,腿還在后面……最直接的結果就是,一個狗啃泥跪在地上。
膝蓋的脆響,配著杯盤碰撞聲,好巧不巧,就正正的一分不差的跪在了包淑英腳下。
他紅著臉,驚魂未定也阻止不了他熱情的自我介紹:“這位女士你好,不知如何稱呼,我是陽城市第三棉織廠……”
安雅安然這對姐妹,生平第一次有了同樣的感受:這,也,太,丟,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