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致遠(yuǎn)去省立機(jī)械廠,一去就是半個月，等他回來，發(fā)現(xiàn)書架上的書籍順序變了，才問：“誰動過我的書嗎？”
    “斗天會來抄.家了。”
    從來沒有太大情緒起伏的人,這個詞卻讓他狠狠的擰著眉頭：“你們沒事吧？”
    “要有事就不是在這兒跟你說話了。”安然倒不怪他,還挺慶幸他不在場,不然說不定還要被司旺八反咬一口,他的項目又要被耽誤。
    況且，對付司旺八,安然女士自詡還是有辦法的,不需要他在一旁指（多）手（管）畫（閑）腳（事）,多給娘幾個搞點(diǎn)福利才是正經(jīng)。
    她現(xiàn)在只有一個愿望：“我們快點(diǎn)蓋房子,搬家吧。”
    她的神情,好像哪里不對，但面上看起來又不像生氣,宋致遠(yuǎn)覺著心里有點(diǎn)不舒服，那是一種很復(fù)雜很微妙的感覺，有愧疚，有無奈，還有點(diǎn)……心疼。
    他就是再不通人情世故,但也知道“責(zé)任”兩個字怎么寫。
    “是我失職,安然同志你要生氣，就……罵我?guī)拙洌咳?我認(rèn)真聽。”
    嘿,敢情以前罵他他都沒認(rèn)真聽？安然氣得哭笑不得,“滾一邊兒去。”
    “一句。”
    “宋致遠(yuǎn)大王八蛋你是不是要?dú)馑牢野∧悖俊?br/>     “兩句。”
    安然立馬閉嘴,還欠著一句,她必須放在最緊要的時候用，現(xiàn)在罵出去虧了。
    包淑英在外頭聽見，輕輕笑起來。
    ＊＊＊
    于是，日子就在等啊等，盼啊盼中度過，安然從來沒覺得日子有這么難熬過，整整四個月，她天天聽收音機(jī)，就想聽聽看陽城市啥時候能放晴，啥時候雪能停，1974年的春節(jié)就這么過去了。xしēωēй.coΜ
    年后又等了半個月，熬過倒春寒，他們的新房子終于動工了。圖紙是現(xiàn)成的，鋼筋是從一分廠買現(xiàn)成的，水泥是化工廠買的，就連工人，也是自發(fā)來幫忙的。
    年前安然又組織了一場聯(lián)誼會，廠里機(jī)修車間80%的男同志都找到了對象，其中有五對還結(jié)了婚，感激她的人很多，徐建東聽說她要蓋房子，帶個頭，大家伙就都來幫忙了。反正機(jī)修車間本來就是全廠最清閑的部門，留五六個人留守崗位，有事在大院那邊喊一聲就行，也不會耽誤工作，他們是既干得賣力，又不要工錢，安然就只能提供一日三餐，盡量讓大家吃飽吃好，饅頭管夠，肥肉管油，茶水隨便喝。
    大剛回小海燕一說，以姜德寶為首的社員們，也主動來幫忙。他是木工也會蓋房子，基本只要安然一說，他就能領(lǐng)會，打地基，上鋼筋，灌混凝土，熱熱鬧鬧的，房子就給蓋起來了。
    半個月，房子雛形就出來了，一個月頂一封，房子外形就算成了。剩下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就是姜德寶的強(qiáng)項，安然只要每天過去看一看，有什么意見和建議直接提就行，十分省心。
    “去哪兒呢你包文籃？”安然看著眼前那群勾肩搭背的小家伙們，尤其是中間那個翹乎乎的屁股蛋，大聲問。
    “你小姨來了我們先走了啊。”其他人鳥獸散，鐵蛋不情不愿回頭：“小姨你能不能溫柔點(diǎn)兒，搞得大家現(xiàn)在都怕你，你知道大家背后叫你啥嗎？”
    “是母老虎還是女魔頭？或者是男人婆？潑辣貨？”連斗天會都讓她弄進(jìn)去的女魔頭唄。
    “你不生氣？”鐵蛋點(diǎn)點(diǎn)頭，他小姨還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我為什么要生氣，我還巴不得全世界都怕我，怕我恨我又拿我沒辦法，那才叫爽呢。”
    鐵蛋老頭似的背著手，搖了搖頭，還是他妹好啊，走哪兒都招人喜歡。他得趕緊回家去，帶著妹妹一起往工地上送水送涼面，女魔頭小姨雖然有點(diǎn)不近人情，但她做的涼面那真是一絕，每次他都能吃下一大盆。
    “哥哥，皮皮！”小貓蛋正抱著個碗，站大院里吃呢，看見他進(jìn)來立馬眼睛一亮。
    她碗里，是半碗紅紅綠綠的晶瑩剔透的涼皮，她愛吃西紅柿，還喜歡吃甜的，姥姥就給她拌了個白糖西紅柿的，還有半個黃黃的用冰糖浸泡過的木瓜，切成絲兒拌一起，又酸又甜，涼皮又嫩又滑，吃得那叫一個香。
    小棗兒也端著個小一點(diǎn)的碗在吃呢。
    鐵蛋撒丫子就往樓上沖。
    “媽媽，吃皮皮。”馬上兩周歲的小貓蛋，能一口氣說三四個字啦，詞匯量特別大，不經(jīng)意間總是能冒出一些大人們常說的詞兒。天氣熱起來，安然就把她頭發(fā)剪短了，只留到耳根的妹妹頭，圓眼睛圓臉蛋，可不就是整個二分廠大院最漂亮的崽崽嗎？
    “你吃，啊，吃飽了咱們?nèi)タ磮F(tuán)圓弟弟好不好？”
    “好鴨！”小丫頭“刺溜刺溜”吸得賊響亮，她就能看見團(tuán)團(tuán)和圓圓啦。
    安然借到車，準(zhǔn)備找母親跟她一起去，這年代沒有兒童座椅，把孩子一個人放后排她不放心。可找了一圈，居然沒找著人。
    “鐵蛋，你姥呢？”
    “不知道。”
    倒是小棗兒聽見，用細(xì)苗苗的聲音說：“我看見，在商店門口。”
    安然心說她媽這半年是咋回事，他們兩口子上班的時候她倒是對貓蛋寸步不離，可等他們下班，她就一聲不吭找不見人了。安然知道老人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社交，倒不是說要怎么樣，只是覺著跟以前很不一樣……反常得很。
    她一路順著巷子找，找到街角百貨商店門口，也沒見著人，回身看見小白樓忽然靈機(jī)一動，她媽不會是去陽三棉了吧？不怪她多想，包淑英確實(shí)是性子太軟了，心里那種“女人要從一而終”的觀念根深蒂固，雖然安容和拋棄了她，可她對安容和可是毫無怨言哪。
    別是安容和現(xiàn)在看她漂亮起來，稍微給點(diǎn)好臉色，她又上當(dāng)了吧？
    想到這個可能，安然就火冒三丈，要真這樣她非讓安容和脫層皮不可，王八蛋！
    結(jié)果剛走到陽三棉大門口，還沒進(jìn)去呢，就聽見包淑英的聲音：“下次你別來找我了，省得讓人看見不好。”
    對方?jīng)]說話，安然更加篤定就是安容和，這王八蛋還有臉上大院找母親去？他哪來的自信母親還會拿正眼看他？怎么著，拋棄的時候毫不留情，沒想過她一個女人家?guī)е鶜q的孩子無處可去，現(xiàn)在后悔了嗎？
    可去他的吧！想吃回頭草，也不問問她同不同意。
    “哎呀然然，你怎么也來了？”包淑英很快轉(zhuǎn)出來，被她嚇了一跳。
    什么叫“也”，安然臉色不好，往院子里頭看，“他人呢？”
    “走……走了，我……你別生氣啊然然。”包淑英手足無措，她還是穿著去年夏天做的的確良裙子，但人比去年豐潤了一點(diǎn)，臉頰有了點(diǎn)肉，皮膚也白了不少，雖然這年紀(jì)難免有斑點(diǎn)，但還是比一般農(nóng)村婦女漂亮得多。
    許紅梅雖然在城里養(yǎng)尊處優(yōu)，可最近幾年真的是心力交瘁，安雅不省心，一會兒搞這個一會兒弄那個的，她要在后面擦屁股。安容和又是個啥也不管的，每天回家得有干凈屋子，可口飯菜，熨帖整齊的襯衣，锃亮的皮鞋……試問，哪一樣不是她這工會主席在操持？可以說，以前小保姆安然干的活現(xiàn)在全在她肩上，人不老得快才怪呢！
    這不，正想著，許紅梅就從陽三棉大院里出來了，“然然，這是……咦，包……包姐？”
    她難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這個清瘦苗條的女人居然是包淑英？！她不是又黑又土，身上總是臭烘烘黑漆漆的嗎？她不是在村里種地當(dāng)老黃牛的嗎？怎么就……五官還是那樣的五官，可氣質(zhì)真的變了很多。
    竟然好看到她也分不清是衣服襯人，還是人顯衣服。
    “許阿姨買菜呢？”安然看著她略皺的襯衣，“阿姨最近臉色怎么這么蠟黃，跟老了十幾歲似的，是不是沒睡好啊？”
    徐紅梅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臉頰，真的那么黃嗎？她不是才擦了雪花膏嗎？可看著對面光彩照人的包淑英，她的皮膚雖然有斑，可她臉頰紅潤，是中年女人睡眠好、心情好、吃得好才能有的表現(xiàn)。
    她到現(xiàn)在還沒把侄子弄進(jìn)陽三棉，就因?yàn)槟锛疑┳硬辉溉X，安容和就一直拖著，她在中間做夾心餅干實(shí)在受不了了，打定主意要實(shí)在不行只能她拿出自己的私房錢給侄子買個工作了。反正到時候安容和把收到的買官錢交給她，不就又變成她的錢了嗎？
    “對了許阿姨，你說我爸最近遇到啥好事了呀，怎么這么春風(fēng)得意呢？”安容和想要回頭招惹母親，她就讓他后院起火先，燒得他沒心思禍害人。
    果然，許紅梅臉色一變，哼，老東西對著她愁眉苦臉一個勁說不塞錢辦不了，背著她就是春風(fēng)得意，說不定是有什么貓膩呢！還是那句話，小三最怕的除了容顏衰老就是小四小五，而安然戳的都是她的肺管子。
    安然肯定不可能這么輕易饒過他們，還得再燒把火，“哦對了，聽說阿姨想把您家侄子安排進(jìn)廠里，應(yīng)該都辦好了吧，咋沒見人呢？我看你們楊副廠長家外甥女都來上了一個月班了。”那也是安排進(jìn)去的關(guān)系戶。
    看吧，許紅梅的怒火瞬間被她點(diǎn)燃，一句話不說，“哐哐哐”踩著皮鞋折回家里去了，買菜？吃菜那老東西配嗎他？吃屎還差不多！怪不得總是推三阻四，一會兒說廠里管得嚴(yán)，一會兒又說要塞錢才好辦，哪里來這么多借口，分明就是看不起她！
    她辛辛苦苦跟了他這么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勞，他居然屁大點(diǎn)事也要推三阻四，這么多年青春真是白喂了狗！
    給仇人添堵，安然那叫一個痛快，包淑英覷著她臉色好轉(zhuǎn)不少，這才小聲說：“然然你是不是來找我？”
    “可不是嘛媽，我要去看看秋霞姐，你帶著貓蛋跟我一起去吧。”想到她剛才生氣的點(diǎn)，安然本來想提點(diǎn)母親幾句，安容和能拋棄你一次就會拋棄你第二次第三次，人不能總是掉進(jìn)同一條河里。可看著她的小心翼翼，安然又說不出任何重話。
    這是她的母親啊，生她愛她的媽媽，她最應(yīng)該守護(hù)的人，她身邊的牛鬼蛇神，就讓她悄無聲息的幫她掃平吧。
    只是，她的臉色終究是有點(diǎn)不開心，包淑英又怎么會察覺不了呢？一路上也不怎么說話，心事重重。汽車飛馳到紅星縣，又到石安公社，經(jīng)過小海燕岔口的時候，貓蛋還指著說：“媽媽，姥姥家。”
    “對，從這兒進(jìn)去就是姥姥家在的村子。”
    沈家在的村子也倒不遠(yuǎn)，開車四十分鐘就到了，現(xiàn)在大門上掛著紅布，門前人來人往，好不熱鬧。她們的吉普車一停下，把新買的孩子衣服和營養(yǎng)品提下車，所有人就驚奇的看過去，可好奇壞了。
    “小安來了。”老沈穿著一身嶄新的的確良襯衣配解放褲，原本一直黑漆漆的挖煤的臉也洗得干干凈凈，刮了胡子，剪短頭發(fā)，就連腰背也直起來了。他羨慕的看著她的車子，摸了摸發(fā)動機(jī)蓋，又看了看駕駛位，躍躍欲試。
    “別看了你，看了也白看，這是人公家的玩意兒。”沈秋霞抱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出來，汽車她也饞啊，這么大的吉普車全市也找不出十輛。關(guān)鍵安然一個瘦瘦小小的女同志居然能把它駕馭得一頭聽話的驢似的，指哪兒走哪兒，又平穩(wěn)又安全。
    公家的車可以借給安然開，可油卻要自己買，這年代有專門的汽油票，她要加油都是找沈秋霞兩口子淘換，不然也沒車開。“來，貓蛋上去看看團(tuán)團(tuán)弟弟好不好？”
    沈秋霞歪著身子，把襁褓里的兒子露出來，那是個圓圓的，白白的剃著光頭的小娃娃。本來出生已經(jīng)四個多月快五個月了，但沈家老人覺著早產(chǎn)兒提前出生那一個多月不算年齡，要從足月開始算，所以百日酒就一直拖到現(xiàn)在才辦。
    小貓蛋看了看，慢條斯理的說：“圓圓弟弟，媽媽圓圓。”
    安然一愣，“真是圓圓，不是團(tuán)團(tuán)？”
    沈秋霞大笑，“是圓圓，團(tuán)團(tuán)還沒醒呢，要不是手上的繩，我也很難分清。”頭一個月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情形就是，總有一個孩子被喂兩次奶，被洗兩次澡，剩下那個餓得嗷嗷叫，因?yàn)檫@是一對同卵雙胞胎，長得幾乎是一模一樣，就連性格也是一樣的活潑好動。
    之所以說“幾乎”，沒說“完全”呢，是因?yàn)樾∝埖八偸悄艿谝粫r間區(qū)分誰是誰，哪怕穿一樣的衣服戴一樣的帽子，她還是覺著不一樣。安然相信，這就是她體察入微的細(xì)致觀察力的一種表現(xiàn)吧，以后玩“大家來找茬”的游戲肯定又要贏麻了。
    沈家兩口子都是開車的“手藝人”，工資不低，房子也挺寬敞，滿月沒辦，一直憋到現(xiàn)在肯定得大辦一場，光宴席就是十里八村頭一份，居然有八個碗頭呢！其中葷菜六個，什么酥肉啊肝兒肚兒凉片就是滿滿一碗，還有石蘭省獨(dú)有的大盆雞、醬牛肉，素菜有黃米涼糕和炒牛心菜，這不僅是豐富，簡直就是奢侈，大大的奢侈，超規(guī)格啦！
    小貓蛋那叫一個開心，醬牛肉又軟又爛還特入味兒，媽媽幫她夾碎，她就抱著個碗碗，慢條斯理的，吃得賊溜。
    沈家兩口子長得比較黑，可團(tuán)團(tuán)圓圓兄弟倆卻生得十分白凈，也有可能是中年得子，比較疼愛，舍不得像別的農(nóng)村孩子一樣帶地里干活，曬不著太陽的原因。
    “媽媽，生弟弟。”忽然，小貓蛋抬頭來了一句，安然下意識聽成了勸她生弟弟，差點(diǎn)沒噎死：“寶，媽媽不要弟弟，就要你，只愛你，別的誰也不愛。”
    “噗嗤……”旁邊的人笑了，“女同志真會逗孩子，哪有不生兒子的喲。”
    安然看過去，見是個農(nóng)村老太太，也懶得解釋，因?yàn)樗栏@類重男輕女觀念根深蒂固的老太太是解釋不清的，也就沒接口。
    誰知老太太還來勁了，見她不接茬就轉(zhuǎn)而勸包淑英：“這是你閨女吧，脾氣不太好的樣子，好好說說，女人家哪有不生孩子的？”
    包淑英也只是笑笑，經(jīng)過兩年的相處，讓她堅信閨女反正做什么都是對的，即使當(dāng)時看起來不太對，事后證明都是對的。
    安然可沒這么好的脾氣，“瞧你說的，我閨女不是孩子嗎？女孩子不是人嗎？你這是罵自個兒不是人呢？”
    老太太被堵得不舒服，很不舒服，可她還是要繼續(xù)作死：“我們女人哪個不生兒子？沒兒子那就是不會下蛋的雞。”
    這可就難聽了，安然一股氣直沖天靈蓋，說啥都不行，就是不能說她閨女不如兒子，她閨女可是獨(dú)一無二的小貓蛋，連宋致遠(yuǎn)都夸的天才，呸！
    包淑英連忙拉了她一把，眨巴眨巴眼，小聲道：“算了，當(dāng)她放屁就是，你看那兒。”
    安然看過去，沈家兩口子正跟一個穿干部裝的年輕人有說有笑。不過，以她的眼力不難看出，兩口子很拘謹(jǐn)，很客氣，對那男的很是敬畏。
    “剛才我聽見那男同志叫她‘媽’。”
    哦，原來是她兒子是沈家百日宴的座上賓，那行吧，秋霞姐人不錯，中年得子是好事兒，她就不在好日子里讓他們難辦。畢竟，他們兩口子跟普通社員不一樣，算是有半個工作的，得跟上頭打好關(guān)系。
    但這老太婆，她得好好看看，記住她的長相，最好以后別遇見……遇見？那就只能怪她運(yùn)氣不好咯。
    好在這時，貓蛋放下碗，超小聲的說：“媽媽，噓噓。”
    安然問了問廁所在哪兒，就帶她找過去，剛要給她脫褲子，人已經(jīng)自己麻溜的脫了，蹲下，一面噓一面說話：“媽媽，肉肉好吃。”
    “有多好吃？”
    “超好吃噠！”
    “那有媽媽做的好吃嗎？”
    小丫頭歪著腦袋，認(rèn)真的想了想，不知要說啥，忽然又天馬行空來了句：“媽媽，姥姥哭哭。”
    “嗯？什么時候，你看見的嗎？”
    “嗯吶！坐車車，哭哭。”意思是她姥姥坐在車上的時候哭鼻子了。
    安然怔住，母親是遇到什么事了？她首先想的就是安容和又把母親怎么了，看來得好好跟她談?wù)劇?br/>     ＊＊＊
    沈家客人多，見他們忙著招待其他人，安然簡短的打個招呼就走了，開到小海燕岔口，借口帶孩子下去認(rèn)路，安然調(diào)整了自己的語氣，“媽你最近，遇到什么難事了嗎？”
    “沒……沒有。”
    “哎呀媽，你閨女可是火眼金睛，早看出來你不對勁啦。”安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像對待同齡朋友一般，“是不是安容和來找過你？”
    “沒有啊，怎么說起他？”包淑英居然松口氣，但又覺著挺奇怪。
    “真不是他給你帶來煩惱？”安然迷惑了。
    “不是，不是他。”包淑英嘴唇蠕動，欲言又止，神情很是復(fù)雜。
    安然更覺著不對勁了，母親交際簡單，除了院里老太太，她在市里又不認(rèn)識其他人，還有什么人能影響到她的情緒呢？
    “媽這半年是不是在忙什么呀？小貓蛋都說找不著姥姥呢。”
    小貓蛋仰著腦袋，眨巴眨巴大眼睛：我說過這樣的話嗎媽媽？
    包淑英摸了摸孩子腦袋，這是她兜在懷里，一手兜大的，小兩口上班的時候，她負(fù)責(zé)孩子的吃喝拉撒，教她自個兒噓噓臭臭穿衣服喝奶吃飯……可以說，陪伴孩子最多的就是她。
    可是……現(xiàn)在，唉。
    “那行，媽要是不想說我也不逼你，媽你只要告訴我，最近半年你在忙啥就行，好不好？”她摟了摟母親肩膀，哄著說。
    包淑英倒是沒多想，別的不敢說，這半年的事她本來也打算要坦白的。只見她從懷里掏出一塊手帕，一層層打開，里頭居然是一卷嶄新的“大團(tuán)結(jié)”。
    “知道你們蓋房子手里困難，快拿著。”
    安然怎么可能要她的錢：“媽說啥呢，我們不缺錢，您別操這心。”頓了頓，“媽這么多錢哪來的？”粗略估計也有七八十塊。
    而她每個月都會給生活費(fèi)，買菜買肉和水果蛋奶，一開始母親不肯要，后來她給三十就只拿十塊，剛剛夠買素菜，肉都是安然自己去買。
    按理來說，她存不下什么錢。
    “你們蓋房子，我也沒幫上什么忙，這是我半年來挖藥賣的錢，也不多，你拿著當(dāng)伙食費(fèi)，別虧了幫你們的人。”
    安然恍然大悟。
    難怪總是不見人呢，原來是趁著他們下班看孩子，她溜出去挖藥了。
    “可是媽您認(rèn)識藥材嗎？挖了賣給誰？”
    包淑英紅著臉，“認(rèn)識，有人收的。”
    安然是什么人？這不一下就給猜到了嘛！
    “陳六福教你的吧，收肯定也是他收的。”
    包淑英低著頭，愈發(fā)手足無措，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安然一看這神色，不對勁啊，怎么跟做錯事的小孩一樣。忽然她想起來，陳六福的老伴兒早十幾年前就去世了，倆孩子一男一女，也都早早的成家立業(yè)，具體在啥單位不清楚，但他確實(shí)是單身一人，直到后來成了陳氏名醫(yī)館的掌門人時，也依然是單身老頭兒。
    不過，那時候他都六十多歲了，也沒人關(guān)注他的婚姻狀況。
    現(xiàn)在的陳六福，別看他腰背佝僂，說話慢條斯理的，和和氣氣的，看起來像個和藹的小老頭，其實(shí)他才四十出頭，四十一不到，比包淑英還小五歲呢。文.革剛開始那年被人弄到鄉(xiāng)下去吃了不少苦頭，女兒好像還跟他斷絕了關(guān)系，后來縣里看重他的醫(yī)術(shù)和炮制藥材的手藝，又給調(diào)回縣醫(yī)院。
    長得著急也有著急的好處，可以說，現(xiàn)在的他，跟二十五年后大名鼎鼎的陳大夫也沒啥區(qū)別，特別“經(jīng)”老。
    歲月這把殺豬刀看見他好像早早的就被殺過，倒是能網(wǎng)開一面。
    包淑英剛開始挖藥的時候也不認(rèn)識幾味藥，是有一次在市里遇到他，打個招呼順便大著膽子問了下，一個認(rèn)真學(xué)，一個耐心教，漸漸的聯(lián)系就多了起來。
    后來，但凡是她挖去的藥材，不論好壞他都收。而只要是他提出缺的藥材，她就問清楚長啥樣，嘗起來啥味兒，自個兒上山找啊找的，找到就給他送來。
    兩個都是受過生活磨難的人，彼此漸漸有了共同話題。
    不過，陳六福最近有點(diǎn)著急了，他年紀(jì)大了，工作也忙，很需要個知冷知熱的人，他內(nèi)心也是敬重、愛惜包淑英的，所以提出能不能來她家里見一面，跟安然聊聊……其實(shí)也就是提親的意思，只不過年紀(jì)一大把說不出那臊人的話。
    而包淑英呢，她好好的帶外孫女呢，每天吃好喝好睡好，已經(jīng)做好頤養(yǎng)天年的準(zhǔn)備了，忽然被他扔了這么大一個炸.彈，頓時嚇得魂不守舍。
    “所以今天來找你的人是他？”安然都不知道說啥好了，上輩子八竿子打不著的倆人，居然……來了段夕陽戀？
    她重生的蝴蝶翅膀，居然扇到了母親身上。
    “嗯，我怕你生氣，就沒說，其實(shí)你放心然然，我對他沒那個意思，我才不是那種不知羞恥的女同志，我不會讓你跟女婿在廠里難做人的，他來了好幾次我都沒讓他進(jìn)大院。”
    她都四十六歲的人了，馬上年過半百，孫輩都上小學(xué)了，要是讓人知道她還想嫁人，那不是給閨女臉上抹黑嘛！
    文化人最重的就是面子，讓閨女和女婿沒面子的事，她堅決不做。
    “媽你先別急，聽我說好不好？”安然摟著她，其實(shí)還挺為她高興的，畢竟陳六福比她小好幾歲呢，夕陽戀還能搞成姐弟戀，說明啥？她媽魅力不減唄！
    “媽，您這大半輩子也沒能好好過上一天好日子，不幸的過往咱們就不提了，現(xiàn)在有人愿意跟你共度余生，無論怎么樣，也是好事。”
    包淑英低著頭，都快臊死了，“好啥好啊……”
    “咋不好，我要是到您這年紀(jì)還有比我小幾歲的男人追求，我做夢也會笑醒。”上輩子是真有，不過她那時候身價不菲，人脈市場資金各種資源豐富，無法排除他們到底是看上她本人還是她擁有的東西。
    但只要她喜歡，管他們看中啥，她就是單純看中他們的顏值和肌肉，談戀愛而已，只要不涉及婚姻，不就是開心了送點(diǎn)稍微昂貴的禮物嗎？不開心分手唄。
    當(dāng)然，這并不是說她談過很多比她年輕的男朋友，只是說她有這個選擇的權(quán)利，她真正談過的男朋友也就四個，都是跟她年紀(jì)相當(dāng)?shù)摹?br/>     包淑英卻被逗笑了，“啥比我小，我一開始還以為他六十多了呢。”長那么著急。
    安然大笑，陳六福的長相確實(shí)很容易讓人誤解，大概這也是他年紀(jì)輕輕就很得病人信賴的原因？畢竟外表年紀(jì)在一定程度上與臨床經(jīng)驗(yàn)成正比。
    “媽您別不好意思，有啥不好意思，哪怕到了七十歲八十歲也有戀愛的自由。”安然頓了頓，“主要還是在您，您喜歡他嗎？覺著他人怎么樣？值得托付嗎？”
    包淑英嘆口氣，“也說不上什么喜歡不喜歡，他人確實(shí)挺好，很有耐心，也會關(guān)心人，只要我提個頭他就知道尾。”
    那不就是情商高嘛，安然心說，跟高情商的人相處，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那都是相當(dāng)舒服的。宋致遠(yuǎn)明明啥都好，唯獨(dú)情商為負(fù)，整個人分?jǐn)?shù)就直線下掉，白白浪費(fèi)了那么好的身體和智力條件。
    “而且他吧，也挺有心的，我只是說胃口不好，他隔天就給送了山楂丸來，我說眼睛干澀，他就給送菊花枸杞。”
    安然一樂，都把人家送啥記得一清二楚了，還說不喜歡，她媽這是口嫌體正直啊，既然如此，那就推一把……前提是得看看陳六福到底怎么樣。
    “可他的意思是，以后讓我跟他回紅星縣生活，我走了倆孩子怎么辦？我尤其不能把鐵蛋扔給你們。”這才是包淑英不愿跟陳六福走的原因。
    “誰說結(jié)婚就一定要跟他走的，可以讓他來市里啊。”
    “哪有男人將就女人的，又不是入贅，咱們女同志都該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安然笑了，“媽你放心，他要是不來市里將就你，那我第一個不同意。”倒不是說要把她拴在身邊帶孩子，而是不放心她只身一人去紅星，只要在這陽城市內(nèi)，她安然就有辦法護(hù)住她。
    解開心結(jié)，包淑英整個人都輕松不少，女兒雖然才二十一歲，可她的見識，她的為人處事，都是她無法企及的。如果她真有辦法讓陳六福來市里安家，那她也愿意重新考慮一下。
    回到家，安然把睡著的小貓蛋抱床上，自己上工地看了一圈，發(fā)現(xiàn)外墻的白色瓷磚已經(jīng)貼完了，姜德寶正帶著幾個小海燕來的年輕人做室內(nèi)裝修，水電已經(jīng)進(jìn)場了。
    因?yàn)樗麄兎块g多，二樓三樓各有四間房，水電工程量很大，半個月也不一定能鋪設(shè)完，安然覺著，她應(yīng)該先把家具給布置上了。
    一樓客廳足有四十平，家具她本來想打一套全新的，可包淑英不愿讓她破費(fèi)，說要把小海燕家里那套檀木的搬來。安然一想也對，實(shí)木家具都是有靈性的，越用越靈光，放老家吃灰慢慢的就暗淡了。另一面嘛，她也擔(dān)心會不會被誰盯上，畢竟這可是鐵蛋外公的傳家寶，放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是最安全的。
    娘幾個里，只有鐵蛋是老何家血脈，家具傳給他天經(jīng)地義，安然從一開始就計劃好的。
    客廳旁，一面是廚房，緊挨著是餐廳，另外一面則是一間十來平的浴室和衛(wèi)生間。在這一點(diǎn)上，宋致遠(yuǎn)和她難得的達(dá)成了統(tǒng)一——必須安裝可自動抽水的馬桶，他們實(shí)在是受夠了大院的公共廁所，夏天蚊子咬，冬天凍屁股，每天早上還得排長隊，要趕上沒及時打掃的時候，屎尿漫得下腳地兒都沒有。
    就因?yàn)檫@，安然都沒辦法帶小貓蛋進(jìn)去上廁所，要么帶廠區(qū)廁所，要么樹底下噓噓，再用灶灰蓋一下。
    二樓四間臥室，每間足有三十平，帶上大窗戶大陽臺，看著就讓人賞心悅目。三樓則布置成了書房、兒童游戲房，另有兩間空著，安然留著以后改開了，條件好了作家庭影院和健身房。
    這些室內(nèi)裝修全部承包給姜德寶帶領(lǐng)的小海燕社員來干，說好材料安然自己買，他們出人工，完工后給九百塊工錢。當(dāng)然，這都是私底下商量的，不打算通過生產(chǎn)隊分配，畢竟這也是他們趁著農(nóng)閑時節(jié)出來干的“副業(yè)”不是？
    有了這個開端，說不定其他社員也會加入這個隊伍，安然的計劃是鼓勵他們組建一個建筑工程隊，跟婦女生產(chǎn)小隊一樣，小集體內(nèi)部實(shí)行按勞分配，讓家家戶戶都能在土地之外增加別的收入來源。
    姜書記恨不得舉雙手支持她的決定，還做主動員隊里的青壯勞力，別一天盡盯著婦女生產(chǎn)小隊的四十畝藥地，外頭有更廣闊的天地等著他們探索。
    五月份麥子收得差不多了，秧苗也插好了，來城里干活也不耽誤掙工分。小海燕以姜德寶幾兄弟為首的男社員們，第一次意識到，錢嘛，不僅婦女們種藥能掙，他們也能。
    跟著安會計走，只要有力氣，就不會餓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