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天,那叫一個冷,可安然一家五口的心,卻是火熱的。她上次存的兩千五,加上這幾個月兩口子的工資每月都能結余一點,再加上宋致遠靠“厚顏無恥”要來的三千塊,小六千塊錢在這年代可是個大數(shù)目,能干很多事了。
但她最想干的就是蓋房子,趁著廠里批的地皮還沒被其他人染指,她現(xiàn)在就想把蓋房子的事定下來。
當然,人宋致遠比她還急呢,第二天實地考察過地皮后,晚上就熬夜給她出了個設計圖紙。房子設計的是三層帶屋頂露臺,占地面積是一百二十平,前后還能剩個五十平左右的小花園,就這樣的地皮要是放幾十年后怎么說也得值個幾十萬,五十年后那就是上千萬,哪怕是現(xiàn)在那也是好幾千的。
足以想見,市委為了留住他,下了血本的。
對于宋大工程師第一次給孩子謀福利的做法,安然必須鼓勵,希望他再接再厲,“行,但我覺得屋頂露臺沒必要,不如改成每間房帶一個大陽臺,種花種草也行,貓蛋玩耍也行。”她指著圖紙說,城里蓋的別墅其實沒農村自建的實用,她做阿飄的時候就挺羨慕農村自建房的。
宋致遠挑眉,他之所以設計露臺,是因為小白樓有。
“日子是咱們自己過的,不用比著別人來。”安然知道做設計的都有很強的原創(chuàng)意識,他有這個想法,完全是因為考慮到她的感受。
算是他第一次有個丈夫樣吧,也不枉她替他的工作操碎了心。
不過,現(xiàn)在是冬天,開工動土難度大,水泥冷固耗時長,打的地基也不一定牢固,出于對后續(xù)房屋的安全考慮,小兩口商量了兩天,還是決定暫時按兵不動,等過完這個冬天再動土,到時候新房子可以晾曬一整個夏天,對孩子身體也沒壞處。
安然知道,眼紅他們的人絕對不會少,那么大塊宅基地,多少人眼巴巴盯著呢。可她是怕人眼紅就不干的人嗎?她就是想過好日子,就是想讓小貓蛋在蜜罐子里頭泡著長大,有想法嗎?不服嗎?
最好給我憋著!
“小安啊,你別跟她們計較,她們那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故意惡心人呢。”倆人去買菜,趙銀花還得安慰安慰她的好朋友。
“嗯我知道,私底下愛怎么說那是她們自由,但到了我跟前,只能憋著。”
以原工會主席老楊的家屬為首的一群“官太太”們,最近可是把安然恨上了,這不,路上遇見以前還給個笑臉的,現(xiàn)在人咚咚咚鼻孔朝天的過去了。
“呸!瞧那樣兒,她們一家人住兩套房的時候咋不說?領導干部就能搞特別待遇,就能高咱們普通工人一等?”趙銀花憤憤不平,可也只敢背后說說,見了面還不是得笑臉相迎?
大院的鄰里關系,就是這么“復雜”。
安然能對她們回以冷眼,那是她有底氣,她的丈夫也是領導班子的一員,可趙銀花就不一樣了,有氣也只能憋著。
“對了小安,你看她們這是去哪兒?我咋看著像黑市啊。”這幾個“官太太”也經常買東買西,可人家男人能弄到各種票,逛的都是百貨商店,不像她倆的男人當甩手掌柜,才不管家里缺啥票。
安然倒是對她們的行蹤不感興趣,她現(xiàn)在想買幾斤豬板油,冬天吃清油不耐餓,一泡尿肚子里就空空如也,要是能熬點豬油,那就能好很多。
“走,咱也看看去。”
她們也不跟太近,就遠遠的離著七八百米,一直跟到黑市附近,眼看著她們進去一會兒,她倆才慢悠悠的進去。最近因為形勢又緊了起來,黑市也沒以前興旺了,只偶爾有幾個穿軍大衣的倒爺,見人就過來問“要線衣嗎”“要棉花嗎”。
東西是好東西,可趙銀花沒錢啊,她家四個娃沒一個有線衣穿的,小棗兒運氣好,常跟小貓蛋玩兒,安然看她可憐,凍得抖抖索索的,就把小貓蛋穿舊的兩件棉衣送她。
可就是這兩件舊棉衣,還讓院子里的婦女們羨慕壞了,劉寶英有意無意就對著安然念她家小老三也沒棉衣穿,可鐵蛋費衣服,剛好夠穿,總不能把鐵蛋還在穿的衣服送她家吧?
安然沒這么大方,鐵蛋更沒。
為這事,劉寶英還不高興呢。
“我知道咱們小棗兒得了貓蛋的衣服,讓你難做人,寶英有想法也是正常的,你別跟她見怪。”
“嗯,我知道。”安然倒是沒把這些事放心上,反正小貓蛋不會有弟弟妹妹,她的舊衣服除了送人難道還能留著當傳家寶不成?要是寶英家的小老三再小點,能穿的話,她肯定一家分一件。
問題是那孩子比貓蛋還大呢,她怎么送?
正說著,就見那倆女人出來,安然趕緊“噓”一聲,示意銀花別說話。她們剛才進去可是空著手,現(xiàn)在出來手里卻每人多了一個花瓶。
安然定睛一看,喲,一對青花獅子繡球雙耳花瓶,不難看出,材質應該不差,不然倆人怎么可能笑得見牙不見眼呢?
“小安我咋覺著這倆瓶子眼熟呢?”趙銀花瞇著眼睛看了半天,又追出去看了幾眼,還是沒想起來。
安然好笑,“這種獅子繡球的雙耳花瓶應該不少,全華國少說也有幾萬只,你咋認得出來?快別去了,這么冷。”
“你沒看見王光美抱著那只,底部有個“人”字型的裂紋,她剛上自行車的時候我看見了,絕對沒錯。”她一拍腦門,“我想起來了,我見過的。”
“誰的東西?”
“那人我不認識,但我二姨認識。”
原來,她二姨不僅在廠里打掃衛(wèi)生,還在市委大院給人當半天保姆,說保姆也不是住家保姆,而是類似于后世的鐘點工,每周一、三、五的下午六點過去給人打掃一下衛(wèi)生就行,聽說每個月能掙十塊錢。
有時候她嫌累,或者家里有事的時候,趙銀花就替她去,掙點零花錢補貼家用。
而那戶人家,她聽二姨說是市委的一個什么書記,單位是拖拉機廠,因為身體殘疾,市里照顧他,把他安排住進市委大院。銀花自個兒倒是一次也沒見過主家長啥樣,“我只知道他書房里,那一整面墻都是書,許多舊書呢,黑黃黑黃的,有些書頁都壞了還在看,一看就跟你家小宋一樣是文化人。”
安然笑笑,“這有啥好羨慕的,你沒看越是文化人越清貧,都開始賣擺件了嗎?”
趙銀花一想也是,這年頭啊,從上到下都流行一句話——“知識越多越反動,越沒文化越革命。【1】”
說著,倆人走進自由市場,安然去平時賣豬肉的地方發(fā)現(xiàn)居然沒來,看來最近確實風聲很緊。趙銀花還是好奇,找到那個姓劉的小瘦猴倒爺問剛才那倆婦女的花瓶哪兒買的,她說她也想要。
“得了吧姐,那對花瓶可不是咱們普通人家擺得起的。”小瘦猴搓了搓手,哈口熱氣,冷得直跺腳,“聽說是清代的。”
安然也愣了,清代的?那可是古董啊!再放幾十年說不定價值翻倍呢!
小瘦猴見她雙眼冒光,“噗嗤”就笑了,“要早知道你們喜歡,我昨兒就收下來,轉手今兒就能高價賣給你們。”
原來,這對花瓶是兩名紅.小.將帶來處理的“贓物”,一連來了好幾天沒出得了手,昨兒才以四十塊的價格出給一個倒爺,倒爺剛剛就以五十塊賣出去了。
手里摟一夜凈賺十塊錢,這買賣也太好做了吧!
安然心里感慨,趙銀花卻奇怪地問:“啥紅.小.將?他們從哪兒來的?”可別是偷的吧,她上個月替二姨去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花瓶可是還好端端在那兒擺著呢。
那家人看起來也不像日子過不下去要賣擺件的樣子啊。
小瘦猴嗤笑:“他們會偷?那都是明搶好嗎?”他私下里一看,發(fā)現(xiàn)沒人注意這邊,才小聲說,“聽說最近市委大院里有個書記犯事兒,被下放向陽農場了,斗天會的人帶頭進去抄.家,其實就是去搶東西的。”
安然怔了怔,斗天會,有段時間沒出現(xiàn)在公眾視線里了。
“斗天會你們都知道吧?他們會長我見過,昨兒來賣花瓶的就是他親信,不會錯。”要是別人,小瘦猴肯定不會說這么多,可安然和趙銀花,那是經常來買東西的,他對安然也挺有好感,這小女同志人品不錯。
趙銀花再八卦,也不敢打聽這些,趕緊拉著安然就走,一路走還一路“阿彌陀佛”,“上個月都還好好的大領導,咋說下放就下放了啊。”
公認的去向陽農場還算好的,很大概率等他“反省清楚”后會再回原職,要是去了勞改農場或者生產隊,那才叫難以翻身,除非等革命結束平反,不然就別想回來了。安然印象里能從下放地方全身而退的也就只有市拖拉機廠的書記,聽說只到農場待了兩天,第三天下午人就回單位了。
而且這位書記還是個獨臂戰(zhàn)士,解放石蘭時吹沖鋒號的,十六歲就被炸斷一只手,后來成為陽城市有名的“獨臂書記”,很受人愛戴和敬重。改開后帶領著市拖拉機廠,成為第一批造汽車的企業(yè),甚至后來把國營拖拉機廠做成了赫赫有名的“陽城汽車集團”,專門制造大卡車、重型卡車。
在全國都是人盡皆知的。
不過,這世上不是誰都能有獨臂書記一樣的際遇。安然嘆息一聲,她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保護好自己和身邊人,期待時代的浪潮快點過去。
“我確定,那對花瓶就是獨臂書記家的,真是可惜了。聽說他人很好,給的工資也不低,我二姨要是知道自己丟了這么好的工作,得懊惱成啥樣。”趙銀花還在念叨。
“你二姨去上班的人家,不會就是‘獨臂書記’家吧?”安然一頓,陽城市應該沒有兩個“獨臂書記”吧。
“對啊,就是他們家,但我沒見過書記到底長啥樣,你見過嗎小安?”
“沒有,我也只是聽說過。”安然笑了笑,心頭輕松不少,“放心吧,你二姨的工作丟不了。”如果按照賣花瓶的時間推算,人家今兒下午就能全須全尾回去了,這場“下放”完全是失敗的。
而且,這位書記可是相當雷厲風行的,回去第一時間就要清算造反派,陽城市革委會說不定要被他弄下去不少人,市里能清靜一段時間呢。
當然,她也沒細說,最近宋致遠上省立機械廠鑄模型去了,安然讓趙銀花先回去,她一個人上醫(yī)院開了點凍瘡膏,打算回家給小貓蛋涂上,包淑英最近也長了凍瘡,而且比小貓蛋的嚴重多了,皮膚直接裂開,露出黃紅色的膿液,安然不許她再碰水,飯都是她回去煮的。
剛到樓門口遇到一老太太,她笑著打聲招呼:“嬸子還糊火柴盒呢?”
老太太趕緊拉住她:“噓……安干事你別上去。”
安然一怔,“咋啦?”
“別說話,你先趕緊找個地方躲躲,有人在抄你們家呢。”老太太不知道是緊張還是害怕,雙手抖得不像話。
“抄.家?!”安然頓時火冒三丈,這個詞可是有段時間沒聽過了,可今兒連續(xù)遇見兩次,難怪剛在院里有個孩子看她眼神不對勁,天冷大家都躲屋里頭,她一路走來還真只遇上這么兩個人。
她自認最近幾個月也沒得罪過什么人,怎么就有人忽然殺上來了?唯一能讓對方抓住小辮子的怕就是宅基地的事,可那也是市委批復的,紅.衛(wèi)冰再牛,沒人撐腰,怕也不敢這么干。
她的丈夫,怎么說也是國營大廠的副廠長!
“就是咱們市有名的那個,斗天會的,年紀都不大,脾氣倒不小,你先躲躲,等過了風頭,他們也就走了,忘了。”這是一群孩子,可又不算孩子,因為他們要斗起人來,能把人往死里整。可他們也有個特點,今兒斗張三,明兒斗李四,目標太多,像一陣風,刮過就能暫時安生一段時間。
斗天會,安然瞇著眼睛想了想,今天他們的存在感不低啊。自從上次被她留在小海燕開荒后,她也曾留意過,不知道是累壞了還是思想被勞動改造了,倒是沒聽說再掀起什么大浪,只零零散散搞點小事情,安然都沒在意。
估摸著是最近被上頭捧起來的“白卷英雄”張.鐵.生,又讓這些中二病青年們看見了革命的希望與動力,重新整裝,斗志昂揚。
“小安聽嬸子一句勸,甭管家里還有啥值錢的,都別回去,躲一躲,啊,你要沒去處,我有個侄子在鄉(xiāng)下,你去住兩天?”老太太雖然平時嘴碎,但她也是真感受到安干事的能干,人幫她們謀的福利,都是看得見的。
但安然倒不是擔心自己安危,“我媽和貓蛋呢?”鐵蛋在學校還沒放學,倒不用擔心。至于家里的東西更不用擔心,她昨兒剛把收音機拿工會給大家伙聽新聞了,自行車也在車棚不在家,家里只有幾個鍋碗瓢盆和家具,唯一擔心的就是存折,因為不能立馬蓋房子,她這幾天常拿出來憧憬,憧憬完以后放回床底下。
當然,也不是大喇喇放床底下,她找宋致遠要來膠水,在床板背面粘了個紙疊的袋子,放存折剛好夠,怎么挪床折子也掉不下去。床板與地面之間的縫隙很小,就連小貓蛋也爬不進去,所以暫時應該安全。
“你媽剛帶著貓蛋回來,讓我給勸出去了,就在街角百貨商店后面躲著呢。”
安然真心實意說了聲“謝謝您”,“對了嬸子,你看見帶頭人長啥樣沒?”
“胖胖的一男同志,我聽見別人叫他司會長。”
用腳趾頭也能想到,又是司旺八。看來,上次的勞動改造沒讓他學會重新做人啊,她就說呢,威風凜凜聲名在外的“斗天會”居然讓她幾句話就留在小海燕,肯定不是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原來是還憋著大招呢。
可她這半年很低調,也很謹慎,沒有投機倒把也沒寫啥不合時宜的文章,應該不至于讓他們抓住小辮子,唯一的把柄恐怕就是宅基地的事兒,大院里有人嫉妒,說出去了。
安然先在心里把他們能批她的點給想了一遍,趕緊溜出去,找到包淑英和小貓蛋,她在陽城市除了趙銀花和劉寶英也沒什么朋友,但必須找一個不住大院的,“對了媽,你還記得上次來咱們家的秋霞姐嗎?她前天剛生了孩子,還住在醫(yī)院,你帶著孩子去看看她吧。”雙胞胎不好保,已經早產了。
包淑英本來嚇得渾身發(fā)抖,此時聽她冷靜的聲音,還有心思安排她去看病人,倒緩解了害怕:“他們咋又來了,會不會……”
“不會,你們放心的去吧,最好跟他們吃個飯,在醫(yī)院里等著,我這邊忙完了就去接你們。”
包淑英不放心留她一個人在這兒,但安然板著臉,十分嚴肅地說:“媽你要想幫我減輕負擔,就幫我照顧好貓蛋,保護好她,成嗎?”樂文小說網
這幾乎是祈求,包淑英心內一痛,連忙答應,“好好好,我一定護著她。”她能做的也就只有這樣。
小貓蛋倒是沒心沒肺,也不知道姥姥媽媽著急個啥,嘴里還含著半顆奶糖呢,“媽媽,朵朵,喵喵——”她以為老太太讓她們“躲一躲”是躲貓貓的意思。外頭的雪那么大,她穿得圓溜溜的,戴著帽子和護耳,小臉蛋凍得通紅通紅的。
安然心疼極了,給她把帽子往下壓了壓,那是一頂壯了棉花的小帽子,她用紅色和綠色的碎步頭子拼接成一個小西瓜,是閨女三頂小帽子里最得她喜歡的。
“呱呱,甜甜,冰冰……”
雖然是沒啥邏輯的零碎字眼,可安然卻一下子明白過來,她是說自己頭上的小帽子像甜甜的冰西瓜,自打夏天在嚴斐家吃過兩牙,她到現(xiàn)在還念念不忘呢。
對哦,嚴斐,安然怎么沒想到?立馬讓祖孫倆先走,她撒丫子往市公安局跑,既然要湊槍口上來,那就讓他們嘗嘗“獨臂書記”的厲害。
***
屋里,司旺八跟狗似的使勁嗅了嗅鼻子,“真沒有?”
“真的啥也沒找著啊會長,我聽說他兩口子一個是副廠長,那個安然只是工會小干事,搞不到錢。”說話的是最近司旺八剛提起來的一個副會長。
司旺八現(xiàn)在已經是斗天會正兒八經的會長了。自從離開小海燕后,原來的會長劉向群忽然就洗心革面,不怎么跟他們來往了,他看到哪兒有“肥羊”,叫他的時候他都不去。
心里暗罵不識好歹的東西,司旺八索性也不叫他了,慢慢的斗天會里大事小情都來找他,倒把劉向群給架空了。正巧,上個禮拜,劉向群不知道哪根筋沒搭對,主動說要辭去會長的職務,讓能者居上,他立馬就瞅準機會,給自個兒摟了個會長,還把他最信任的幾個“封官加爵”。三天前正好把市拖拉機廠的書記弄下去,狠狠的打響了他回歸權力中心的第一槍。
再加上沒有劉向群的約束,斗天會這不就來找安然“報仇”來了嗎?
“不可能,我聽說他們手里有塊宅基地打算蓋房子,怎么可能沒錢?”
嘍啰一想也對,這么大個鋼鐵廠,當廠長的人,家里一個值錢玩意兒也沒有,這可能嗎?不僅不可能,還特別詭異,越是詭異,那就越是有問題。
一吆喝:“兄弟們,把眼睛放亮點兒,好好的,仔仔細細的找,書里看過沒?”要是能像幾天前一樣,弄幾樣好東西,那兄弟們可就小半年吃穿不愁了。
有人把宋致遠一架子的書都抖落了,踩上好幾個腳印,“都一頁一頁的翻過了,沒夾著東西。”經常“抄.家”的小將們,找東西那是信手拈來,尤其是這些文化人的東西,他們特別有經驗,直接往他們最重要的東西里翻就是。
以前劉向群當會長的時候,這不許翻那不許亂的,一直把啥“要文斗不能武斗”掛嘴邊,兄弟們也窩火,現(xiàn)在可好,就要狠狠地,痛快地把文化人最寶貴的東西踩在腳下了!
司旺八進了唯一一間臥室,把鋪蓋啥的一層一層掀開,拿手里抖啊抖,很多婦女喜歡在鋪蓋下頭藏東西,他就不信了,她安然能免俗?
可他一連抖干凈所有鋪蓋,也沒抖出一毛錢,又把床挪開,床底下也是干干凈凈,只有一層薄薄的灰。
“難道她真沒錢?”司旺八開始懷疑自己的情報來源了,“大家再好好找找,肯定有東西。”
不過,他今兒要是打著抄.家的幌子抄不到東西,他也得會會安然,上次沒準備,是他輕敵了,丟了好大個臉,還丟了苦心經營來的國營食堂經理工作。你說他這幾個月心里能舒服?
不舒服!
他做夢都想把場子找回來,都想把安然和宋致遠下放到最窮最苦最累的農村去,讓他們一輩子回不了城。可是,他費了老大勁,愣是沒找到他們一個把柄,他已經吃過一次虧,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幸好,皇天不負“苦心人”,三天前他剛把拖拉機廠的書記下放,就有人告訴他,安然宋致遠以權謀私,給自己弄了塊大大的宅基地準備蓋房子。
兩個小小的工人,哪怕是副廠長,那也是工人階級,怎么能住資本主義的大房子?這不是資本主義享樂作風是啥?他今兒就得好好的批他們,把他們弄到最艱苦的地方去!
這不,這么大動靜,也沒幾個鄰居敢來看熱鬧,要么躲家里,要么遠遠的站樓底下,誰也不敢上來。
司旺八更得意了,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要讓全市的老百姓都知道斗天會的厲害,對他們聞風喪膽才行!
于是,安然帶著嚴厲安和一群公安趕到大院,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小安你在下面等著就行,把這群毛賊交給我們。”嚴厲安磨損著下巴上的胡茬,意有所指。
安然自己跟他說了,今兒來抄她家的,是大名鼎鼎的斗天會,而她有證據(jù),能證明他們偷竊并倒賣他人巨額物品,只要他們敢抓,她就敢出來作證,一口氣扳倒他們。
斗天會是什么蛇鼠?嚴厲安比誰都清楚,他當年被下放就是這群人搞的!他母親,嚴老太太也差點被他們弄到勞改農場去,這是私仇。
公仇那更不用說了,這群人仗著紅.小.冰身份,在整個陽城市批人斗人,公報私仇,甚至以批人斗人的名義,行□□之實,把人家?guī)纵呑拥膫骷曳e蓄據(jù)為己有,毀壞文物古籍,給國家?guī)頍o法挽回的損失,給社會治安造成嚴重的干擾,不抓他們抓誰?
只不過,以前因為忌憚他們的身份,沒有確鑿證據(jù),也不敢把他們怎么樣。
今兒,他們就是來抓強闖民宅的“小偷”,才不管他們紅不紅,警察抓小偷天經地義!
他帶來十幾名穿著制服的公安,全都是信得過的人,作個手勢,兄弟們各自散開,堵住樓門口,后窗下以及大院前后門,其他人則跟他一起上樓。
司旺八正做著下放宋致遠和安然的美夢,忽然“嘭”一聲巨響,門口就竄進來幾道藍影,他還沒反應過來,靠近門口的幾個嘍啰已經被人按倒在地。
“我們是公安,不許動。”
司旺八覺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趕緊揉了揉眼睛,那幾個高大的藍色的身影,確實是公安。不過,他不怕,“我是斗天會的。”
你們是公安又能把我怎么著?我可是能上京市搞串.聯(lián)的!
你們幾個“黃皮狗”還不趕緊邊兒去,得罪了他他連局長也能弄進牛棚。
然而,為首的年輕公安卻冷笑一聲,“咱們今兒是來抓賊的,兄弟們,一個也別放跑!”
“誒等等,我說我是斗天會的,你們瞎了狗眼敢抓我,信不信我……我……嗚嗚……”話未說完,嚴厲安一把扭住他,另一只手抓起一塊抹布就塞他嘴里,“毛賊還敢狡賴,上公安局說去吧。”
其他人也有樣學樣,用襪子塞的,用抹布塞的,甚至還有用小貓蛋的布熊貓布兔子,給他們嘴巴塞得嚴嚴實實,不服憋著。
幾乎就是風卷殘云的速度,有兩個跳窗跑的,剛跳下去就讓公安守株待兔,一共十四個壞分子,沒有一條漏網之魚,就這么被戴著手銬,帶到了院子里。
“小安,這……這是啥情況?”大娘覺著自己真是活久見,公安居然敢抓斗天會的人。
“就是大家看見的情況,這群毛賊強闖民宅,偷我們家東西,把家里翻了個稀巴爛,今兒敢偷我們家,明兒就是別人家,咱們大院里住了多少人家?公安為咱們大院抓賊,為民除害呢!”
劉寶英以為她是不知道他們來頭大,忙把她拉到一旁,小聲說:“他們可是斗天會的,來抄.家呢,不是小偷,你們別抓錯人,到時候惹了大麻煩。”
安然冷笑:“不是小偷為什么在我家翻箱倒柜,我不知道什么‘會’,我只知道犯法就要坐牢。”
這是打算來個將計就計呢。
司旺八怎么也想不到,他會連續(xù)兩次栽在同一個人的手里,上次可以說是準備不充分,輕敵了,可這一次他明明做足了準備,明明有她天大的把柄,明明……
不,沒有人會聽他說什么,也沒人給他們這個機會。嚴厲安直接押著他們,坐上大院門口的吉普車,塞罐頭似的塞滿一車,呼啦啦就往市局開去。
而市公安局,一位獨臂中年人,正靜靜地坐在桌子一端。他說他來報案,家里遭了賊,所有財物被洗劫一空,連地板都被撬開了。
他手里還拿著一份財物清單,上頭清清楚楚寫著他丟失的各種物品,有多大,多高,什么顏色,哪里有個裂紋,價值幾何……不好意思,每一件,幾乎都是價值百元以上。
其中,有一對清代的青花獅子繡球雙耳花瓶,價值兩千元!
負責接待的小公安嚇得手都抖了,這么貴重的財物,甭論哪個小偷偷的,抓到那可是足以判槍決的!更別說還有別的古玩字畫,這些東西在懂行的人手里,那可是價值連城。
嚴厲安帶著人剛進去,“哎喲柳書記怎么來了?”
心里暗叫:小安真是神了,剛被下放兩天的人,她說今兒他準能回來,還真就回來了。
就連司旺八也見鬼似的瞪著他,這,這不是前兩天才被弄走的獨臂書記嗎?怎么活生生又站這兒了?莫非他背后也有通天的人物?!隨即,想到他摟回家那么多好東西,頓時暗叫不妙。
他們一直以來敢這么明目張膽的“抄.家”,其實仗的就是這些人下放后很有可能一輩子回不來,既然回不來,那就沒苦主,沒人報案,東西昧了也就昧了,萬一哪天要還有命回來,那也時過境遷,他可以推說不記得了,畢竟人多眼雜不是?
時間,能掩蓋一切。
可他就是打死也想不到,這個只有一只手臂的人,居然這么快就回來了,還帶來了一個能要他命的清單!
柳福安心平氣和,眼角眉梢都不掃他一下,拿著單子:“小嚴在啊,那我就直說了,我來報案,有人入室盜竊,這是失物清單。”
“哎喲正巧了,我們今兒就在陽鋼二分廠宿舍區(qū)抓到一群小偷,也是入室盜竊,您看看是不是他們幾個?”
柳福安看了看,“是有點像,但不確定,咱們捉賊捉贓,辦案要講證據(jù)不是?”
嚴厲安雙手接過單子,叫上另外幾個公安:“兄弟們走,咱今兒也‘抄.家’去!”語氣興奮,又有點諷刺。
“好嘞!”大家直接開上兩輛吉普車,也不用問這些人住哪兒,他們在公安這兒可是掛了號的,誰是誰,家住哪兒,那都是門兒清的。
一口氣搶那么多好東西,還沒來得及徹底銷贓的斗天會,就這么被逮個正著,從以司旺八為首的十幾個小頭目家里搜出財物無數(shù),古玩字畫,手表收音機自行車,吃的穿的用的,凡是市面上緊缺的東西,他們家里都有!
一時間居然震驚了整個陽城市,家里有人下放的,曾經被抄過家的,全都列著單子上公安局認領來了……這是第一次,被搶走的東西還能找回來。
至于十三個小嘍啰,分開審,都不需要上什么技術手段,就一個個全撂了,把司旺八帶著他們批了哪些人,抄了哪些人家,搶了多少東西,交代得一清二楚。
司旺八想抵賴?所有人都親眼見著他摟東西呢!所有人都是分開審訊的,不存在串.供的可能,他就這么輕輕松松的被他信任的小弟們出賣干凈了。
人證物證俱全,苦主鬧著要嚴懲,還有人直接給省委寫信,這事還能善了?等安然聽說消息的時候,判決結果都下來了,涉案金額巨大,很多已經找不回來了,司旺八直接判的無期徒刑,其他十三個小頭目三年至十年不等,至于以前跟著他們東奔西走的斗天會普通成員,因為貴重財物都是領導層內部分配,與他們沒多大關系,市里決定既往不咎。
安然忽然覺著,只要你努力一點,我努力一點,秩序似乎在慢慢恢復?愿這世界多幾個獨臂書記一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