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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023

    不遠(yuǎn)處,一條逶迤的綠帶有節(jié)奏的前進(jìn)著,仿佛一條綠色的毒蛇,鮮艷的紅舌藏在人類看不見的地方。村口老人定睛一看,揉了揉老花眼:“又來了。”
    是的,又。
    以前,小海燕村下放幾個京市來的“臭老九”,他們還專門來斗過呢,什么聽過沒聽過的整人“游戲”,他們都弄過,其中有一個就被逼瘋了。
    大家把目光投向大槐樹下那個癡傻的身影,目露同情。
    也不知道,這次又是誰遭殃。
    “革命人永遠(yuǎn)是年輕,他好比大松樹冬夏長青,他不怕風(fēng)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凍,他不搖也不動,永遠(yuǎn)挺立在山頂【1】……”慷慨激昂的歌聲中,一群十八.九歲的年輕人,穿著綠色軍裝,挎著綠色書包,就這么邁著整齊的步伐,雄赳赳氣昂昂走進(jìn)了小海燕。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學(xué)校的學(xué)生。
    不過,也有個不像學(xué)生的,三十出頭的男人,綠軍裝兜不住他鼓出來的肚子,最后一個卡扣的皮帶也系不住他的褲子。
    領(lǐng)頭的年輕人上前,“啪”敬了個軍禮:“同志你好,我們是紅星縣斗天會革命小隊(duì)的戰(zhàn)士,你們是小海燕生產(chǎn)大隊(duì)嗎?”
    老人目不斜視,不說話,還“tui”了一口痰。
    “同志,請你回答我的問題,這是主席的最高指示!”
    “他耳朵聽不見。”有個牙掉光的老太太,口齒不清的說。
    司旺八不耐煩地走上前:“劉向群你跟他們廢什么話,不是聾子就是瞎子的,我知道安然家住哪兒,咱們直接殺過去就是。”xしēωēй.coΜ
    這人姓司,家里兄弟幾個排行第八,所以叫司旺八,以前一直沒錢娶媳婦兒,光棍打到三十歲,終于遇上個寡婦。寡婦頗有姿色,男人死了好幾年,以前還在縣城里開了家米店,后來公私合營被政府買斷后得了老大一筆錢,政府還給分配了好工作,就在縣糧站工作,那日子過得不要太舒坦。
    寡婦雖然快四十五歲了,可耐不住她工作好,又有家業(yè),司旺八牙一咬,眼一閉,咱倆結(jié)婚吧!
    當(dāng)然,寡婦的兒子也就比司旺八小兩歲,他知道這輩子也不可能再擁有自己的親生骨肉了,所以別的都不在乎,就想弄個工作,弄點(diǎn)錢,以后好養(yǎng)老。
    在國營飯店雖然說出去難聽,只是個掃廁所的,可他終于是脫離農(nóng)業(yè)戶口了,哪想到還能遇到大.革.命,那就是他翻身改命的機(jī)會啊!
    “司大哥,市革委會說了,咱們要文斗,不要武斗,盡量能教育的教育。”
    “她安然就是個走.資.派,教育個屁!”司旺八氣得頭發(fā)一根根豎起來,最看不慣的就是這些年輕人,自以為上過幾天學(xué),知道幾個字兒,就整天“紅頭文件”“上頭指示”的,不就是看不起他不識字嘛。
    他司旺八不識字,不也當(dāng)上副會長了嗎?不也把那些文化人弄去挑大糞了嗎?
    劉向群是挺看不上他的,可沒辦法,他這會長還沒他副會長有威信,因?yàn)樗偸菐е皯?zhàn)士”們斗人,哪兒有個家產(chǎn)豐厚的資本家余孽,哪兒有個小富.農(nóng)他一清二楚,每次跟著去的人都能或多或少摟點(diǎn)東西,既干了革命,又填飽肚子,誰不喜歡?
    司旺八推開劉向群,大踏步往包淑英家奔去,平時熙熙攘攘的村道,此刻連一只狗半只雞也沒有,整個村子仿佛被一團(tuán)烏云壓頂。
    安然可就不一樣了,她淡定極了。把鐵蛋牛蛋叫回家,將小貓蛋捆他們身上,重要的存折收音機(jī)自行車這些,全都挖個地窩子,藏好啦!
    糧食和米面油嘛,本來也沒多少了,和著五只花花姐妹團(tuán)一起她全拎去姜書記家保管。頓時,家里就只剩幾個空柜子啦。
    斗天會剛殺到,姜書記和趙隊(duì)長也帶著幾名民兵趕到,忙著給小將們倒水,搬板凳。“同志們一路辛苦了,快坐快坐,咱們隊(duì)的社員要有誰做的不對的,你們傳個話就是,我們保準(zhǔn)把他教育得妥妥的,哪用你們跑這么遠(yuǎn)。”
    “就是就是,咱們姜書記是這石安公社學(xué)習(xí)最高指示學(xué)得最好的。”
    “呸,不就會背幾句語錄嘛,誰還不會似的。”司旺八總覺著趙隊(duì)長是在諷刺他不識字沒文化。
    “少套近乎,哪個叫安然的,給我出來。”他往院子里一坐,老太師似的,聲如洪鐘。
    村民們陸陸續(xù)續(xù)趕到,有看熱鬧的,有真心替安然擔(dān)心的,也有害怕事情會連累到整個生產(chǎn)隊(duì)的……畢竟,她現(xiàn)在可是會計(jì),經(jīng)手的事兒不是一件兩件,要真查起來,所有人都得配合。
    “哪個王八在叫我?”
    哄堂大笑。
    因?yàn)樗就怂就耍澈笳l都叫他死王八。
    “你!”司旺八氣得脖頸上青筋直冒,氣勢高昂,義憤填膺地說:“我不跟你一般見識,我們是領(lǐng)袖的好同志,人民的好戰(zhàn)士,我現(xiàn)在代表最高指示批評你,你的所作所為……”
    “等等,最高指示我知道,具體是哪一條?”
    司旺八平時只管斗人,但凡提到“最高指示”,誰也不敢還嘴,這還是第一次被人問住的。當(dāng)然,他不慌,他有的是幫手。
    “劉向群同志,請你轉(zhuǎn)達(dá)最高指示。”
    劉向群給他指使懵了,本來這一次來就是以談話為主,哪來的指示,那不過是噱頭罷了。
    安然總覺著,這個叫“劉向群”的小同志她有點(diǎn)眼熟。重生以后她肯定沒見過,這可以肯定,但上輩子見過的人太多了,她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起來。而且,這種眼熟還莫名的帶著點(diǎn)心疼,居然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因著這層關(guān)系,安然也不愿為難他,對著司旺八說:“既然你要批.斗我,又傳達(dá)不出最高指示,那你就說說,我有啥錯處吧。”
    “大家看她家里的擺設(shè),這樣的三門柜六斗柜,不是資本主義作風(fēng)是啥?你身為小海燕生產(chǎn)隊(duì)的會計(jì)卻生活奢靡,一點(diǎn)也不艱苦樸素,一點(diǎn)也不同情勞苦大眾。”
    這些,其實(shí)都是何寶花事先打聽好,告訴他的,就防著臨場找不到批的點(diǎn)來。
    果然,斗天會的人和小海燕社員們伸頭一看,她們屋里擺設(shè)真不賴,哪里像別的農(nóng)民家庭,一貧如洗,一眼就能看到底。有些貧苦出身的年輕人,心里就不是滋味了,一種叫“階級認(rèn)同感”的東西冒出來。
    “你知道我的這兩件擺設(shè)怎么來的嗎?是我沒有住處,我的父親陽三棉優(yōu)秀黨員安容和同志同情我,贈予我的,我沒有花老百姓的一針一線。如果送我家具也有錯,那就是人理常倫,骨肉親情也有錯,那你們應(yīng)該去批安容和同志,而不是我。”
    “可不是,人家親爹給的,你還有啥說的。”
    安然篤定他司旺八還沒這個膽子動陽三棉的人,因?yàn)榻衲甑拿藜徔椛a(chǎn)是整個陽城市的工作重心,上頭地委書記市革委會都保著他呢。再說了,就是真去批了,以徐紅梅和安雅的本事他們也只能鎩羽而歸,搞不好還得損兵折將。
    這倆人壞是壞,為了她們的既得利益絞盡腦汁,但在她們的保護(hù)下,安容和上輩子可是安安穩(wěn)穩(wěn)退休,壽終正寢的。
    司旺八噎住,優(yōu)秀黨員,還是副廠長,那可不好辦,沒想到這小會計(jì)還真是牙尖嘴利。對于一個幾乎沒鎩羽過的人,現(xiàn)在這種狀況挺不好受,社員和小將們?nèi)佳郯桶涂粗戎鼐渖赌兀沙藷o能狂怒,他居然屁也放不出一個。
    “主席尚且說自個兒‘有個原則,遇事不怒,基本吃素,多多散步,勞逸適度’【2】,你怎么就怒成這樣了呢?你看看你那屎肚子也不知道吃了多少民脂民膏,主席尚且基本吃素,你比他老人家吃得還好,你哪來的臉說你艱苦奮斗!我看你就是好逸惡勞偷奸耍滑不干人事!”
    字正腔圓,聲音又大又清脆,幾乎是一字一句的,安然保證讓所有人都能聽清,她就是要讓這些窮苦的,掙扎在溫飽線下的人看看,他們跟著革命,跟著“造反”,造得肚子都吃不飽了,帶領(lǐng)他們的的人卻吃得滿腦肥腸,他們圖什么!
    尤其那劉向群,瘦巴巴一小伙子,兩條大腿捆一起還沒人司旺八一只胳膊粗,人倒是長得不賴,眉清目秀的,就是臉太黃,黃里還泛著青,像個放了三個月即將要發(fā)芽的瘦土豆。
    安然指著他說:“劉向群同志,你高中畢業(yè)幾年了?”
    “三年。”
    “那我問你,你現(xiàn)在哪兒上班,什么單位?”
    哪有啥工作單位啊,這些人都是高中時期就是紅.衛(wèi).冰主力軍,畢業(yè)也不插隊(duì),被司旺八糾集著斗天斗地,東家混兩頓,西家混一餐,別說工作,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看,說不出來了吧,你們一個個年輕力壯不參加勞動,不事生產(chǎn),祖國缺什么你們知道嗎?”
    大家都不說話,只有司旺八還梗著脖子,呼嚕呼嚕癩蛤蟆似的喘氣。
    “國家不缺跳梁小丑,缺的是糧食,是鋼鐵,是紡織品,是汽車,是坦克,你們這么一天天斗這個整那個的你們是能給國家整來糧食還是鋼鐵,啊?”
    青年們垂下了他們驕傲的頭顱。
    這兩年大環(huán)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好轉(zhuǎn),全社會已經(jīng)從革命的瘋狂中清醒過來,該干嘛都干嘛去了,就他們,其實(shí)人之初性本善,他們也知道這樣做好像不對,要真是壞分子也就罷了,可副會長支使他們斗的,都是些什么人?教師、醫(yī)生、公安、工人,任何一個放在外頭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你們想過沒有,你們吃著國家提供的糧食,干著阻礙國家前進(jìn)的事,你們配嗎?”安然直接罵了一句,“小小年紀(jì),都給我該干嘛干嘛去,有力氣使不完是嗎?是國家讓你們吃太飽了嗎?”
    對不起,她實(shí)在是氣死了!要是將來小貓蛋敢玩這些她打斷她的腿腿。
    社員們只知道安會計(jì)潑辣,但怎么也想不到她會潑到這程度,連天不怕地不怕的斗天會都敢罵,罵個狗血淋頭,罵到不敢回嘴。
    姜書記悄悄抹了抹眼睛,這么多年啊,終于有人敢這么罵了,罵出他的心里話。
    眼看著自己來了半天啥也沒辦成,司旺八眼珠子一動,忽然想起何寶花說的,這個安然是城里來的,細(xì)皮嫩肉吃不了苦,經(jīng)常逃避勞動……“安然你跟我來一下,我有事跟你說。”
    別人是先禮后兵,他是硬的行不通那就軟的,而在安然看來這不就是赤.裸.裸的慫包蛋一個嗎?
    對慫包蛋,就要趁勝追擊,一壓到底,搞到他破防:“有事在這兒說就是,孤男寡女進(jìn)一個屋想像什么話,你不要臉我還要呢。”
    眾人大笑。
    司旺八冷哼一聲,小聲說:“你很想回城吧,如果我沒記錯你原先可是非農(nóng)戶口,還是效益最好的陽三棉,我有辦法把你弄回去,只要……”啥叫循循善誘,這就是。
    這年代,多少人做夢都想農(nóng)轉(zhuǎn)非,而安然能轉(zhuǎn)回去不僅她自個兒受益,以后小貓蛋上戶口也是隨媽的。他原本以為,安然必將感激涕淋,然后他就正好提出……
    這不,安然居然對著他淺淺的笑了笑,司旺八整個人仿佛觸電一般怔住。他正值壯年,天天面對著四五十歲的老妻,現(xiàn)在忽然看見個漂亮的,鮮活的,仿佛帶刺玫瑰一樣的女人,他整個人都傻了。
    忽然,安然眼睛一亮,大聲道:“婦女同志們咱們快謝謝司會長,掌聲響起來。”
    大家不明所以,但都聽安然的話聽習(xí)慣了,一經(jīng)帶頭,院里響起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把個司旺八捧得分不清東南西北。
    “聽說咱們的婦女不辭辛苦的開墾荒地,司會長大為震動,剛剛司會長主動要求帶著斗天會的小將們幫咱們開荒,不開出三十畝地他和兄弟們絕不離開,他勢要將自己青春的汗水揮灑在咱們小海燕的土地上。”
    啥?給開荒啊!
    陳大娘鴨蛋媽為首的婦女們高興瘋了,她們正愁沒勞動力開荒,瞌睡居然就有人送枕頭來,一個個高興得臉色漲紅,雙眼冒光,看著他們不是人見人恨的紅小將,而是送溫暖的八路軍啊。
    快樂是會傳染的,斗天會的小將們再怎么爭強(qiáng)好斗,那也是一群孩子,看著一群跟他們母親姐姐差不多年紀(jì)的婦女流下開心的淚水,他們也被感染到,不管不顧的鼓掌,司會長實(shí)在是太好啦!
    于是,鋪天蓋地的掌聲淹沒了司旺八,當(dāng)著這么多人,他“說出來的話”還能反悔嗎?
    安然指著后山,“咱們隊(duì)土地少,吃不飽,要是能有你們加入,幫他們吃飽飯,主席老人家在京市知道也會感謝你們,這樣的你們是人民的好衛(wèi)兵,好戰(zhàn)士。”
    “走啊兄弟們,咱們給小海燕的社員們開荒去!”劉向群高舉拳頭,斗志昂揚(yáng):“你們隊(duì)去哪兒領(lǐng)農(nóng)具?我們現(xiàn)在就開干,走吧司會長。”
    司旺八苦著臉,就這么在眾人的歡呼雀躍中,眾星拱月的走向了后山,那兒有幾座山頭的荒野等著他們。
    年輕人有使不完的力氣,這是真的,大小伙子們一個個正是掙滿工分的年紀(jì),兩三個婦女合力都抬不動的大石頭,他們一人抱一個,扔。
    婦女們鋤不動的沙石地,他們一鋤頭下去就能把盆大一塊土坷垃翻過來。
    反正,四十多個斗天會小將們,干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因?yàn)樗麄兿嘈牛緯L說是為人民服務(wù)那就是為人民服務(wù),種地也是干革命!
    “安會計(jì)你說那群紅……是不是有那個,毛病?”鴨蛋媽開心了幾天,本以為過過癮也就回城里過好日子去了,怎么還越干越起勁?一個禮拜就把她們一個月才能干完的活給搶光了。
    這,讓她們接下來干啥呢?沒活干她們就沒工分啊,安會計(jì)小本本上可是記著呢。
    “對,而且病得不輕。”
    “還真是啊,那你說是啥病?真想讓我家鴨蛋也生這個病。”懶蛋是真懶,整天不見人,讓他帶一下妹妹小糖妞他說他是男人,咋不看看人比他還小的鐵蛋,整天把小貓蛋兜在身上。
    “中二病。”
    “啥,中啥?”
    安然笑笑,也不好跟她解釋:“你們就放寬心吧,該干嘛干嘛,只要安安心心等著種藥就行。”
    “那他們的伙食……”家家戶戶的糧食都金貴,其實(shí)打心底里是舍不得給外人吃的,可他們又是在幫她們干活,不給又不像話。
    “那天司會長不是說了嗎,他們自帶干糧,不能因?yàn)闉槿嗣穹?wù)就拿老鄉(xiāng)的東西,堅(jiān)決不拿咱的一針一線是鐵的紀(jì)律。”
    鴨蛋媽咋舌,“他說過這話嗎,我咋沒印象?”
    安然趕緊走了,這人還真認(rèn)死理。反正她才不管他們吃啥,以前從別的“壞分子”家里薅的東西,夠吃好幾個月呢。
    ***
    驚蟄過后,村里人的日子終于好過些了。雨水一下,山上綠起來,小野菜們一個個害羞的娃娃似的,冒出了土皮,終于有綠色菜吃啦!
    種下去的藥材都露出嫩生生的尖尖,周圍用竹子編的圍欄圍上,以免放牛娃不注意,讓牛啊羊啊驢子啥的吃了它們。竹籬笆里頭是藥材,外頭安然就讓大家種上爬藤的瓜豆,茄子辣椒,小蔥大蒜,一切能吃的蔬菜。
    因?yàn)檫@是整個婦女生產(chǎn)小隊(duì)種的,成熟以后也是大家一起按工分分配的,又沒拿去賣,又不獨(dú)屬于某個人,完全符合國家政策,誰也說不出個不對來。
    那嫩生生的瓜藤爬滿了竹籬笆,開出黃色的毛絨絨的小花,路過的看見,誰不羨慕嫉妒恨吶?
    “媽你說安會計(jì)那腦子,咋就能想到這么多招兒呢?”金蛋媽媽,每從藥材地邊經(jīng)過一次,就得感慨一次。
    “哼,不就幾個瓜瓜豆豆的,咱家自留地沒有?瞧你眼皮子淺成啥樣。”何老婆子心里正酸著呢,兇巴巴地說:“你有那閑工夫,趕緊把自留地侍弄好。”
    “那你咋不侍弄呢?整個村里也沒你這么享福的老太太,五十歲不到呢就不用上工了,啥都指派著咱們做,你說……”
    “噓……你能不能小聲點(diǎn),我不上工,可我工分一分沒少拿啊,你有個屁的意見!”
    金蛋媽撇撇嘴,好吧,看在她還真沒少掙工分的份上,就不跟她掰扯了。她現(xiàn)在滿心滿眼都是婦女小隊(duì)的瓜瓜菜菜,總感覺沒參加這個小隊(duì)就是最大的失誤,失誤到家了!
    為啥?
    因?yàn)榘。憬慵拊谑欣锏谌藜徔棌S,一家子工人,條件挺好,平時啥也不缺,就缺點(diǎn)她們農(nóng)村人的新鮮蔬菜,每年她都給送不老少呢。
    可家里種的終究有限,婆婆又整天只記掛著小叔子,有啥好的都摟他們懷里,就說院里那圃韭菜吧,明明是她天天燒火盆子蓋稻草精心伺候出來的,她姐沒吃上一口,卻讓小叔子吃了,你說氣不氣人?
    可婆婆又是村里第一潑婦,她惹不起,只能從別的地方想辦法了。
    鐵蛋最近可是牛氣沖天了,他吃土豆不是快吃吐了嘛,安然就讓他去挖野菜,那肥嘟嘟的蕨菜桿兒,剛有巴掌高就讓他掐了,還有那嫩綠的蒲公英,每天都能摘滿滿一筐野菜。
    大家都缺綠色蔬菜吃,上山的孩子那可真是太多了,唯獨(dú)他每次都能滿載而歸,安然夸過幾次,他尾巴都給翹上天了。
    這不,今天更過分。眼看著村小要開學(xué)了,安然就準(zhǔn)備把他送進(jìn)去,已經(jīng)做過很多天思想工作,眼看著就快成功了,今兒他忽然嘴一撇:“不去,我不上學(xué)。”
    “嘿,怎么回事,昨天不是說給你一天時間想想就答應(yīng)我嗎?”
    “我就是不想讀書,沒意思。”
    “怎么沒意思了,書里有那么多故事,那么多人物,都是你在小海燕村里看不見的風(fēng)景……你每天撿糞挖野菜就有意思了嗎?”
    “誰說我要撿糞的,我再也干這個了,我要……”他忽然就不說了。
    安然那個氣啊,她上輩子是真發(fā)號施令慣了,上至各級領(lǐng)導(dǎo)公司股東,下至家里的司機(jī)保姆,就沒有誰敢不聽她的。對鐵蛋,她已經(jīng)拿出十二萬分的耐心,哄了又哄,威逼利誘全用了一遍……結(jié)果他臨陣反悔。
    “何鐵蛋,我警告你,別跟我談條件。”
    “不去不去就是不去。”他撅著翹乎乎的屁股蛋,跑了。
    孩子上學(xué),本來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安然決定了,鐵蛋這家伙就不配民主,沒商量的份兒,等開學(xué)就給塞教室里去。
    她最近還有別的事要忙,司旺八快被她榨干了。她怎么搞的呢?每天親自上山監(jiān)工,名義是指導(dǎo)小將們開荒,實(shí)則監(jiān)控司旺八,他但凡有想跑的苗頭,安然就堵上去,總得大聲吆喝著跟他說話,他的得力干將們頓時將他眾(團(tuán))星(團(tuán))拱(圍)月(住),插翅難飛。
    他要是想趁上廁所或者休息時間跑路,安然只要一聲哨響,出村的各個要道路口就會有婦女等著他,將他客客氣氣的“請”(綁)回山上,“司會長走錯路,在外頭繞了一圈,差點(diǎn)兒讓母老虎吃了,咱們這一帶的老虎啊,那是能吃人的。”
    他要是想躲個懶,陳大娘就哇嘰哇嘰罵“那么大個男人屁用不頂,只會吃軟飯”,別問,問就是罵別人,可所有人分明都在看他呀!
    短短二十多天,他真是度日如年。
    當(dāng)然,他不在,國營飯店不能沒人,何寶花帶著她婆婆來找了兩次,都沒能見上人,就讓安然打發(fā)走了。
    鐵蛋罷工,連小貓蛋也不帶了,說是妹妹老抓他頭發(fā),這下,安然不僅要監(jiān)工,還得帶上小貓蛋。最近她雙手的抓握力大大提升,見啥都得抓一把,經(jīng)常是把鐵蛋的頭發(fā)抓疼了自個兒卻不知道,哥哥兇她她還以為是跟她鬧著玩呢。
    為了頭發(fā)不遭她的毒手,安然只能把她兜胸前,“你哥都讓你抓得受不了了,小壞蛋。”
    “咯咯,咯咯。”
    “鐵蛋是哥哥,那我是誰呀?”她摸了摸女兒白乎乎的小手臂,總感覺沒以前胖了。
    “木——啊——”
    “媽媽,媽媽,是媽媽呀。”要說不失望是假的,自從上次無意間叫出一聲“媽媽”后,安然耐心教了兩個月,可她的小嘴巴就像被封印住一般,怎么也學(xué)不會。
    不過,跟鴨蛋家的小糖妞比起來,小貓蛋的手腳非常利索,已經(jīng)能夠扶著板凳慢慢地站起來了,聽說糖妞有她這么大的時候,還不會站,只會坐呢。
    正想著,牛蛋噠噠噠跑進(jìn)來:“安阿姨,那個人又來啦。”
    “哪個人?”
    “就是那個,死王八家那個老娘們。”
    安然給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不許說人老娘們,說一次我打一次。”
    牛蛋不服氣,“你老打人,我又不是鐵蛋,才不當(dāng)你家小保姆。”
    安然沒時間跟他斗嘴,因?yàn)辄S老太太來了。
    這位黃老太太快五十歲的人,一套的確良衣裳,一雙綠色的散發(fā)膠味的解放鞋,頭發(fā)梳得光溜,露出一個跟偉人一樣的額頭,看起來倒是個挺正派的女人。
    安然挺想不通,這樣的老太太怎么會跟司旺八那樣的貨色結(jié)成夫妻,這年齡差距也不是一般大啊,說姐弟戀都不好意思。
    “安會計(jì)你好,希望你別見怪,我又來打擾了。”
    安然還沒說話,她又非常抱歉地說:“我這次也不是要讓你為難,是這樣的,司會長不在,二食堂總沒個主事人也說不過去,下頭廚師收銀員和服務(wù)員大小也有二十來號人,沒個人管著我擔(dān)心要出事。”
    “你看這樣行不行,司會長已經(jīng)知道錯了,也為人民服務(wù)了二十三天,我相信他的表現(xiàn)應(yīng)該不會太差,你們開荒的工期還剩幾天,我能不能算成錢給你們?人我先領(lǐng)回去。”
    條理非常清晰,安然感覺黃老太太是真不錯一人,前兩次跟何寶花一起來,都是何寶花又哭又鬧,只有她非常淡定的站一邊,這個“丈夫”回不回去,似乎不重要。
    “那你一天補(bǔ)多錢?”
    “是這樣的,他在單位一個月工資是四十八,相當(dāng)于一塊六一天,你們還有幾天工期?”
    四十八其實(shí)不低了,再加飯店福利待遇好啊,隨便帶點(diǎn)邊角料回家,家里都不缺吃的。而安然的藥材地,當(dāng)時說好的三十畝其實(shí)已經(jīng)快開完了。
    “老太太您也知道司會長是斗天會的副會長,他在里頭可是領(lǐng)頭羊,是其他小將們的奮斗動力,精神力量源泉,他要是回去了,其他人群龍無首,我這兒的工作就得全部荒廢,畢竟當(dāng)初是他拍著胸脯像主席老人家保證過的,這要完不成就是對主席撒謊就是對組織……”
    “行行行,那你看一天三塊錢怎么樣?”真是怕了她這張嘴,深諳“上綱上線”精髓。
    “可以。”安然頓了頓,“但得是每人三塊,他一走,跑了幾名小將我就收幾個人的錢。”
    那要是全跑光,豈不是一天就要收他們一百二三?黃老太太修養(yǎng)再好,也給氣歪了嘴,“安會計(jì),做人沒這樣的,啊,咱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戰(zhàn)士,你怎么能……”
    “我怎么能,我就是能,就憑他當(dāng)著全體社員和小將得面拍胸脯保證過的,主席老人家教導(dǎo)我們……”
    “行行行,那你說吧,還差幾天。”要論背語錄,黃老太太也不差,可她現(xiàn)在沒心情。
    “荒地開出來,還得把土筏子薅碎,打平,把草根草種曬死,再堆上底肥,才能種植作物,完成這些工作,少說也得一個禮拜吧。”
    “安會計(jì)你這是獅子大開口啊。”
    安然笑瞇瞇的,她就喜歡看別人討厭她又干不掉她的樣子,“您要覺著多了,那就再耐心等幾天唄,如果他們不偷懶的話,應(yīng)該很快就能完成工作。”
    黃老太太,生平第一次,差點(diǎn)被氣死,她恨不得狠狠的撕碎安然那張笑臉,可是,一想到這次來的目的,她只能深吸一口氣,“行,那你說吧,我總共給你多少錢,你才愿意放人。”
    安然伸出一個巴掌,“先給五百,要有人中途逃跑或者消極怠工,再加。”
    五百塊啥概念呢?這年代娶個媳婦兒也就幾十塊,就是招個上門女婿也不過百來塊,有這錢黃老太太都能重新給自己找個小丈夫了。安然其實(shí)就是想賭一把,看自己的猜測對不對。
    果然,黃老太太想了一會兒,“行,我現(xiàn)在給你錢,你把他帶來,我得看看他是不是全須全尾的。”
    安然心頭一緊,知道自己賭對了,這老太太今兒是帶著足夠多的錢,誓要把人接走的。可據(jù)她了解,司旺八就是個廁所經(jīng)理,壓根不懂經(jīng)營管理,每天去了單位就是喝茶睡大覺,飯店真正的管理還得靠全體職工的自覺。
    有他沒他,其實(shí)一個樣。
    甚至說,其他職工還更寧愿他不在的,因?yàn)樯倭藗€屁不懂還指手畫腳的上司,誰都痛快。
    黃老太來了三次,從來沒問過一句司旺八的身體怎么樣,吃住在哪兒,條件怎么樣,對這個“丈夫”的關(guān)心,還不如身為兒媳的何寶花。
    她急著把他接回去,是為什么呢?
    這得從司旺八的“作用”上來看,他不識字,典型的不學(xué)無術(shù)的光棍流.氓,再加上他斗天會副會長的職務(wù),這樣的人最適合干見不得人的事,尤其是斗人。
    安然篤定,黃老太把他接回去,肯定是要讓他搞誰。
    秉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原則,安然雖然暫時還不知道他們要斗誰,但她最擅長的就是給人添堵,尤其是這倆老王八。
    “老太太,您想過沒有,他不回去,其實(shí)也是好事一樁。”
    黃老太太急著接人走,不怎么耐煩,“何以見得?”
    “因?yàn)樗遣换厝ィ蛘呋夭蝗ィ膬鹤硬痪湍苋ロ斔娘埖杲?jīng)理了嗎?”
    黃老太一頓,是啊,她怎么沒想到!
    男人,尤其是這種年齡差距挺大的小丈夫,要說感情是沒多少的,最重要的還是已經(jīng)成年的兒子。
    安然早就打聽過,何寶花的丈夫黃光榮,年齡只比司旺八小兩歲,現(xiàn)在沒有固定工作,正在糧站給人當(dāng)搬運(yùn)工呢。工資低不說,還非常累,作為母親的黃老太,肯定想給他跑個工作。
    “家里已經(jīng)有現(xiàn)成的工作崗位,您又何苦到外頭費(fèi)勁跑?”安然羨慕的喟嘆道:“多體面一份工作啊,工資高,福利好,工作輕松還離家近,多少人擠破頭還掙不來呢。”
    隨即,貌似無意的,她話鋒一轉(zhuǎn),“如果頂不了飯店經(jīng)理,那頂斗天會也行,畢竟是副會長……”
    “不行,我兒子不能去斗天會。”黃老太剎住話題,把桌上的錢又收回隨身帶的綠書包里,“我忽然想起來,家里還有急事,我就先走了,別跟他說我來過,啊。”
    “好嘞,您好走不送。”
    大概知道他們要干什么事了,不過,放心吧,她安然絕對不會讓他們干成的。
    說話的工夫,小貓蛋已經(jīng)睡著了,臉蛋趴在媽媽懷里,呼嚕呼嚕,兩個小拳拳虛握著,像一只乖兮兮的貓崽崽。
    而就在這時,陳大娘忽然神秘兮兮的趕來:“小安,小安,你男人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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