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用零點零零一秒,小野就原諒了臭屁哥哥。
包文籃通過了空軍指揮學院的體檢,這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
在一開始,大家都知道他這人有點“飄忽”,一會兒想當廚師,一會兒想當兵,一會兒又想當警察,可無論是哪一種,大家都覺著是好職業。
只要是好職業,有光明的未來,那大家就都支持他,希望他好好干。
可他這一會兒想干這個一會兒又想干那個的,就連老宋和安然都就著他不靠譜,準備他考不上好學校就要給他兜底的時候,他包文籃,居然不聲不響的,單憑自己,就拿到了空軍指揮學院的入場券。
“好小子,你這段時間神龍見首不見尾就是悄悄準備體檢吧?”石萬磊拍著他肩膀問。
跟下頭的弟弟妹妹們拽,他拽得毫無心理負擔,但跟石伯伯,他可不敢造次,忙坐直了身子,“是的伯伯。”
這時候的空軍招飛,不僅檢驗基本的身高體重視力和基礎疾病家族史那些,還要檢驗考生的體能和反應能力,以及對飛行的興趣。
估計這段時間就是躲著自己訓練呢,想要憋個大的,閃瞎所有人的眼。
其實他真的一點也不喜歡大人們幫他安排的“出路”,媽媽想讓妹妹帶飛他,給他換一個報送名額,姨父想要求人給他送去部隊,師父(黃廠長)想把他送去體校或者學散打,以后當個武術教練……他的想法很簡單,當年第一次坐飛機的時候,他就愛上了那種藍天翱翔的感覺,他立志想要做一名飛行員。
當然,不是貨車司機公共汽車司機那樣性質的飛行員,他要開的可是能上戰場,能守邊護疆的輕型戰機,姨父研究了半輩子那種,他想要親自開上。
所以,他一直憋著呢。當然,這事他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只悄悄練習。
床上那些胡子,就是他為了鍛煉夜視能力,自己拔下來,自己找,必須在規定時間內一根不少找回來的。只不過他也有點懶,找找不要了也不打掃干凈,讓媽媽誤會了挺長時間。
“那你文化課呢?這種學校的文化課要求肯定很高。”
“放心吧,重點本科應該能上,反正體檢過了的就三人,招生名額有倆呢,我穩了。”
他一高興,就得意忘形,“妹,給你哥買包煙去,要黃鶴樓哦。”
小野覺著自己哥哥真是世界上最帥的男人,別說買黃鶴樓,就是一包華子也沒問題,屁顛屁顛就去了。
李忘憂和石榴歷來是包文籃的忠實擁護者,一口一個“我文籃哥真牛”,哪怕是看著文籃瀟灑的夾著“煙”離去的背影,也覺著帥氣到沒邊了。
小野受不了她們那樣子,晃了晃手里的磁帶,“還聽嗎?”
“聽!”
她房間里放著一臺老式收錄機,磁帶放進去,一段舒緩的前奏響起,隨后是一把男聲:“天邊飄過故鄉的云,它不停的向我召喚,當身邊的微風輕輕吹起,有個聲音在對我呼喚【1】……”
一群少男少女眼睛一亮,跟著搖頭晃腦哼唱,“歸來吧,歸來喲,浪跡天涯的游子……”
所有人都沉醉在這把醇厚的男聲里,簡單的歌詞,卻能把人眼淚都唱出來。現在唱的版本還不是費翔唱的,而是一個馬來籍歌手,無論男女,學校里就沒人不喜歡的。
“小野你哪兒搞來的磁帶,外頭都賣斷貨了。”
小野“噓”一聲,接下來居然還有蔡琴的《讀你》,這也是位跟鄧麗君一樣受歡迎的女歌手,大家聽得投入極了,用“如癡如醉”形容一點也不過分。
不過,更震撼的是,接下來居然有一首國外搖滾樂:“Borndowninadeadman\'stown,ThefirstkickItookwaswhenIhittheground【2】……”
“調調還怪好聽,他唱的啥喲?”李忘憂皺著鼻子,壓根就是太(一)他(句)媽(也)好(沒)聽了(懂)。
“這是《BornIntheUSA》,一首很流行的M國搖滾樂。”嚴斐接茬。
“唱的啥?”
嚴斐又耐心的一句一句的翻譯,基本上收錄機里放一句他就翻譯一句,悠悠和石榴咋舌,“你都聽懂啦?反應咋這么快呢?”
“我弟可是要當外交官的,對吧弟弟?”
嚴斐懶得理占便宜的小野,留個后腦勺,才不承認他是她的弟弟呢。
***
不過吧,包文籃并沒有如愿抽上華子,因為沒一會兒,整個大院的孩子們都知道他就要去當飛行員,開上石蘭人自己研發的,603自己生產的輕型戰機了,這不就是他們的偶像嗎?大家簇擁著,用幾十雙亮晶晶的大眼睛看著他,把他看得都不好意思當著孩子面抽煙了。
總覺著那會做一個壞榜樣。
結果等啊等,好容易等到晚上,小屁孩們散了,他終于能妥妥的腳蹺二郎腿,指揮妹妹給他泡好茶,切好水果的時候……姨父回來了,一聽就把他的華子沒收了,說是家里不能聞見煙味兒。
他包文籃,十八歲的包文籃,就想抽一根傳說中的華子,有那么難嗎?
***
雖然只是過了體檢和政審,高考成績還沒下來,可這事搞得跟拿到錄取通知書一樣,就連遠在千里之外的安然也聽說了,狠狠地表揚了一把,承諾等她回去就給買汽車。
趁著假期,文籃就去把小汽車駕駛給學了。
男孩子天生對機械的東西敏感,以前又經常看著媽媽開車,別人學半年幾個月學不會的東西,他三天就全摸熟了,還敢趁著姨父不注意把吉普車開出去瀟灑,真是狂得都快上天了。
安然其實已經想到了,兒子肯定會偷開他們的車,但看在他自己偷偷努力準備考試的份上,懶得說他,電話里叮囑幾聲,猜到沒用也就不說了。成年人了,對自己的行為能負責了,她念叨太多還招人煩呢。
最重要的是,他狂,可他有底線,對自己養的孩子還是有這點信心的。
這一個半月在特區,她也交上幾個同齡朋友了,關于家里的孩子很是有話聊,她發現多聽聽優秀的人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很受啟發。譬如對男孩子吧,就不能太嘮叨,他們會煩,一煩吧,就容易叛逆,所以她決定以后盡量少干涉文籃的私人生活,包括交友。
她讓母親觀察過了,這孩子就是個傻大個,一點兒也沒成熟的傻大個,根本不可能交女朋友,所以小野說的那個女孩應該是誤會。
她現在剛從深市來到珠市,也沒時間管兒子的私事,自己學習任務非常重的,好嗎?
因為交到了朋友,也倒不覺得時間難熬,周末難得休息的時候,可以一群人相約著上海邊吃吹風,吃頓特色小吃啥的,再給小野撿點貝殼海螺,當初答應好的,回去要給她穿成風鈴呢。
但這幾天因為副熱帶高壓的影響,即將有一場大臺風來襲,她也不去海邊了,就盡量待在工廠或者酒店。活了兩輩子第一次經歷臺風的內陸人,剛開始是無知無畏的,看當地人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其實心里有點不怎么當回事,心想不就一場大一點的風嗎?以前陽城可是有名的“風城”,對大風天氣他們還真是習慣的。
誰知到了當天晚上,臺風還沒正式登錄的時候,住的酒店就差點被風掀翻,安然住在八樓,僅僅是八樓,就感覺整個樓都在晃,不敢想象后世住高層建筑的沿海人民是怎么過來的,反正此時的她真是分外想念書城市的家。
聽說最近書城市也沒晴天,每天都是陰雨連綿,剛才看天氣預報從明天開始將有大暴雨,而河流水庫將有短時間內水量暴漲,水庫決堤的風險。決堤的危害有多大,安然是知道的,因為石蘭省地勢特殊,又是高原,兩山夾河,一旦上游水庫決堤,下游沿水邊建造的村莊農田就要遭殃。
上輩子,高美蘭就是因為抗洪的時候被水沖走……對!
好像就是某一年的八月,她記得,那個八月她剛把掛名在學校辦企業下的小作坊獨立出來,準備申請營業執照,建成一個正規合法的服裝廠,那一年,就是1984年!
安然再也躺不住,一個翻身爬起來,不管時間有多晚給嚴家打個電話。
但這個電話一直響了很久,響到結束,也沒人接。
安然心里十分不安,因為平時給他們打電話都是五聲之內必接的,哪怕主人家不在,保姆也會在的,更何況是這個點兒,已經快十點鐘了,怎么可能一家子都不在呢?
等了一個小時左右,安然忍不住又打了一個,這一次剛響兩聲就被接起來了,是胡文靜疲憊的聲音。
“文靜怎么了?”
“哦,是小安啊。”胡文靜忍了忍,“我家小斐他奶奶,又病了。”
“怎么回事?”安然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老太太這兩年身體不好她一直知道,也去看過幾次,但幸好沒啥大問題,聽說就是心臟上有點不好,但好好保養也沒生命危險,只不過經常感覺心慌胸悶而已。
“剛才吃晚飯的時候,接到省里南部水災的事兒,她一著急就昏過去……我也是剛從醫院回來,小斐和他爸還在醫院等著搶救。”石蘭省今年的雨季來得早,雖然已經聯合氣象部門下發通知,強調要做好汛期防汛工作,可省南部因為緊挨著河流,還是有好幾個村莊被淹了。
這是老太太任期的最后一年了,一著急,直接暈倒了。
“醫生怎么說?”
“說是腦出血,要讓咱們家屬做好最壞的思想準備,如果吸收不了的話需要做開顱手術……”
安然嘆口氣,可能這就是命吧。高美蘭為石蘭人奉獻了自己的一生,原以為她申請病退后能安度晚年,避開水災,誰知卻……
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文靜,想了想,“家里的事能穩住嗎?要不要找人去幫忙?”
“謝謝小安,我娘家哥嫂會來幫忙,到時候醫院探病的人估計不少,我們要早做準備。”
安然松口氣,掛掉電話,心里難過得睡不著。老太太對她真的很好,如果沒有老太太,她現在估計還不知道在哪兒呢,雖然憑借自己的能力也能有所進步,但好幾次難得的機會都是通過老太太才得到的。
不僅是她,就是老宋和小野,也沒少受她照拂。
可老太太這人,也不會像別人那樣,給了人情要讓人知道,她都是默默無聲地在最需要的時候幫扶他們,那年老宋飛機失事,她也是花了很大力氣幫忙打聽的。
可自己也不是醫生,著急也沒用,只能看天意了。
接下來幾天,她白天學習也有點心不在焉,晚上給嚴家打電話,十打九不通,基本是占線,能想象有多少人在關切著老太太。
她已經讓老宋帶著倆孩子去醫院看過,但因為出血沒吸收,做了開顱手術,至今還沒醒過來,他們去了也看不見人,只是跟嚴厲安和小斐說幾句話。
總體來說,只要能醒來,就是好事兒。
她出來快兩個月,電話費就花出去一兩百了,不是孩子就是老太太,不是工作就是家庭,真的沒法想象,如果沒有這部電話機,她每天要去前臺排多久的隊。
***
八月下旬的一天,安然結束工廠學習后回到房間,剛準備洗漱一下再下樓吃飯,忽然電話又響了。
這部電話只有她打過去找人的,很少有人打過來找她,除了劉寶英。
安然有點頭大,這個寶英難道是還不死心嗎,她都已經把話說到那份上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訴她沒有回旋余地,她還時不時要打來,一來啥也不說就是哭,安然都害怕接電話了,你哭啥呢你兒子只是失去幾年自由,人家兒子差點失去的可是生命!
想到這種可能,她還真不想接。
可那電話機真是鍥而不舍啊,響了一輪她沒接,剛準備進衛生間洗漱,這又響了。
“媽!咋這么久才接電話啊?”包文籃有點不爽地問。
不過,下一秒,他就很關心地說:“媽你是不是很累,不行咱們請幾天假你回來家里休息下,咋樣?到時候我保證不氣你,好吃好喝供著你,還要告訴你一好消息。”
安然心頭一喜,“通知書來了?”
“媽你咋知道?”文籃本來想賣關子來著,沒勁。
臭小子,你但凡撅起屁股我就知道你想干啥。不過,高興是真高興啊,“通知書啥樣的,給我描述一下。”
文籃嘚吧嘚吧,恨不得用鼻孔說話了好嗎?他等了這么多天,這段日子面上若無其事,其實心里也挺著急的,每天得往郵政所跑兩次吧,搞得工作人員都知道他在等空軍指揮學院的錄取通知書,他一到門口人就打趣他“小飛行員又來了”,其實他還連飛機屁股都沒摸過呢。
你就說吧,這牛批得吹多大?反正小野是受不了這個臭屁哥哥了,每天看見他那張嘚瑟的臉就來氣,現在正式收到通知書,那不得了,走路都能飄起來了。
安然哈哈大笑,“好樣的啊包文籃,放心吧,車子給你買,但得等我這兒培訓結束,你先開著家里那輛,行不?”
不行也只得行啊,因為財政大權在媽媽手里,媽媽不回來他就是想屁吃。不過,文籃現在學會一招以退為進,“嘛,車子買不了的話,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說。”安然腦海里其實已經知道了。
果然,小伙子哼哼吃吃,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能抽煙嗎”,安然想也不想,“不能。”
“可我都成年了媽,我這些朋友誰還不會抽煙啊,堂堂一名準飛行員居然不會抽煙多丟份啊……”
安然不許他抽煙,當然是為他健康著想,“你以后要是不想開戰斗機,那就抽吧。”
“為啥?”
安然具體的不太清楚,只說:“肺活量。”
留下三個字給他自己琢磨去吧,現在距離開學報道也沒多久了,等他把這個道理弄明白的時候,已經進學校了,到時候有老師管著,安然也懶得操心。
從現在開始,做一個少操心的媽媽,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一旦有了個開頭,好消息總是接二連三的,先是文籃收到通知書,第二天嚴斐奶奶也脫離危險醒過來了,接下來幾天復查都說手術效果不錯,等恢復一段時間就能出院了。
借著這個機會,她提前退休了,回家養病不能太勞累,雖然大家都很舍不得這位開明的干勁十足的老領導,但愛戴她則更希望她能養好身體,健康長壽,以后好好看看這大好河山。
第三個好消息,就是東風紡織廠,已經完成了新一輪的招工,新招進來二百名工人,現在成為整個紡織系統里工人第二多的廠子了,但要是算效益的話,那是排第一的。
能用第二多的工人,創造出第一高的效益說明啥?說明安然的產研結合的路子走對了唄!
當然,她在特區也學到了更多實用的管理技巧,以后回去說不定還能事半功倍呢。
有了這份動力,安然感覺整個人充滿了干勁,恨不得現在就能立馬回廠大干一場……只不過,這種幼稚沖動的熱血也就是一瞬間,冷靜下來她也覺著不可能,要把沿海地區的經驗照搬過去是能少走彎路,可兩地情況不一樣啊,搞不好會變成更多的彎路,她明白任何成功的經驗都講究因地制宜,因時制宜,必須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所以,回去以后到底應該怎么干,這還是個問題。M.XζéwéN.℃ōΜ
接下來的日子,安然電話遙控指揮著家里人,買鋪蓋新衣服新鞋子新襪子,以及各種生活用品,給包文籃配了一套,幾乎是他喜歡啥買啥,就當獎勵他了。
九月初,包文籃被他師父在胸前硬綁了一朵大紅花,坐上火車,成為一名光榮的大學生了……老宋和岳母小野都準備送他來著,他硬不讓,說自己已經成年了,要獨自闖蕩去了。
全家人:“……”
他們現在對他的大學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能治一治他那臭屁脾氣,這才考上就狂成這樣,以后要真開上戰斗機,那怕不是要上天?
不過,這個狂拽酷炫的哥哥走了,家里一下就冷清下來,雖然姥姥還在家幫忙做飯,可小野居然有點點傷感。
“姥姥你說明年我也考走的話,你們得多孤單吶?”
包淑英摸摸她腦袋,“不孤單,知道你們掛著我們,我們就不孤單。”
不知道想到什么,小野眼圈一紅,“姥姥你們搬來書城把,我可想你們了,你一個人想我們的時候怎么辦呀?”她都能想象出那畫面了,姥姥一個人孤苦伶仃,想到曾經歡聲笑語的房子里只剩自己一個人,仿佛每一個角落都還回蕩著他們的笑聲,可現實是人去樓空。
這兩個多月媽媽不在家,小野就是這么過來的,家里到處都是媽媽的氣息和痕跡,可媽媽就是不在身邊,這是能預知媽媽什么時候能回來的,要是那些孩子或父母去世的怎么辦呢?那就是明知道不可能回來了,卻還是能感覺到他們存在過的痕跡,那才是真的痛苦。
十二歲的安文野第一次意識到,父母和子女之間的牽絆是深入骨髓血脈呼吸的,也第一次開始思考,死亡到底意味著什么。
包淑英笑得舒心極了,“姥姥雖然不在你們身邊,但姥姥知道你們都惦記著呢,心里很滿足,在陽城給你們看著家,給你們陳爺爺幫幫忙,兩個人也有話聊。”這種陪伴,是不同于子女的陪伴,她還小,還不懂。
子女重要,配偶也重要。
可小野理解的卻是——因為跟陳爺爺結婚了,姥姥有了自己的家庭,都不來陪伴他們了,她以后可不結婚,要一輩子陪著爸爸媽媽姥姥才行,對,就這樣!
不過,因為思考這兩個巨大的宏觀的哲學問題,小野情緒有點低迷,高二作為整個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年,課業忽然繁重起來,學校也準備組織大家上晚自習,她很想參加來著,但老宋不同意。
以前有文籃跟她作伴,現在光她一個小姑娘,十點鐘還騎自行車在路上,別說老宋不同意,就是安然聽見也要強烈反對。
大人接送倒是可以,但他倆都忙,也沒時間天天保證按時按點接送,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不上晚自習,反正這都是自愿的。
為此,小野和老宋據理力爭,爭到后面老宋直接板著臉就兩個字“不行”,無論小野說啥都不接茬。
小野呢,也是第一次知道父親居然是這種油鹽不進不講道理的老古董,倆人談崩了,直接進入冷戰模式。
***
過完國慶節,安然終于是回來了,包淑英昨天回書城了,說是醫館那邊負責收銀的小姑娘家里有急事,臨時又請不到人,她得回去照看一下。
母女倆分居兩地,好容易回來居然連面也沒見上,安然有點失落。
更失落的是,丈夫和閨女的樣子,怎么……也不是很開心?她沒回來,這倆一天一個電話催她回來,就像這家里不能缺她一樣,十萬火急,回來了吧,他倆又沒個好臉。
“喂,老宋這是咋了?”
老宋以眼神示意坐后排的閨女:你閨女跟我冷戰。
安然憋笑,回頭問:“小野這是咋了?”
小野以眼神示意前面的司機:你老公跟我冷戰。
不愧是親父女啊,這斜著眼睛看人的樣子可真是如出一轍,連角度都是一模一樣,安然于是也就不說話了,主要是太累了,住酒店再高檔,那也沒自家的床舒服,她回家第一件事先從頭到腳洗一遍,倒頭就睡。
倒是小野,今天是周末,主動把媽媽拉回來的幾個大行李箱收拾出來,衣服該規整的規整,該洗的洗,還有媽媽帶回來的很多紀念品小東西,她一件件拿出來擦拭干凈,干完吧,一看老宋冷著臉回來了,她就躲回房間里了。
有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家啊,安然閉著眼睛在大床上打兩個滾,聞著熟悉的氣味,真是說不出的舒服。
“醒了?”宋致遠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了,直接就坐她床邊。
“嗯。”
老宋看著妻子緋紅的雙頰,散開帶點凌亂的黝黑的頭發,以及迷離的眼神,自然不會錯過她翻滾間滑下肩帶的睡裙……那雪白的骨肉均勻的肩頸,讓人想要看看肩頸以下的美景,雖然他已經看過無數次,但此時還是控制不住。
畢竟是分開三個多月的夫妻了,安然聽見他喑啞的聲音就知道,一腳踹開:“少來,大白天呢。”
“白天又不是沒來過……”宋致遠去把臥室門反鎖上,這就準備脫衣服了。
安然笑,“這都多少年了你咋還這么猴急呢,邊兒去,我問你,你跟小野怎么回事?”
宋致遠本來興致高昂,一提這個瞬間就清醒了,“你閨女現在脾氣可大,像你。”
“好好說話你干嘛人身攻擊啊,我還覺著像你呢,倔驢一頭,你是沒看見那小嘴都能掛油壺了。”
兩口子相視,不禁啞然失笑。
可不是嘛,他們的骨肉不像他們像誰?遺傳了他們的美貌和智商還不允許人遺傳一點小毛病啊?
宋致遠一笑,厚厚鏡片后的眼睛也帶出笑意,那是真笑,頗有種云開見月的明朗之感,仿佛連眉心的皺紋也少了一點。他仰躺在床上,“唉,是啊,誰讓咱們就是這種歪瓜裂棗呢?”
“我可不是歪瓜裂棗,我是人中龍鳳。”安然故意唱反調,這定睛一看,忽然發現他頭上有好幾道銀光,以前只是一個區域里有一根白發,怎么現在看著更多了?
安然不確定是不是光線導致視覺差異,忙急道:“老宋趕緊,趕緊開燈。”
“怎么?”
“哎呀別廢話,讓你開燈就開燈。”
白天睡覺,窗簾拉得嚴實,屋里只透進一點點光,等白熾燈一開,他頭上的銀光更明顯了,“你過來我看看。”
宋致遠不明所以,還有點激動,莫非是要來極致快樂?結果頭就被妻子一把抱住,然后毫不留情按到被子上,“不許動。”
安然仔細看,發現不是眼花,也不是光線的原因,是真的白發又多了,以前就是零零星星一共十來根,分散出去一點也不明顯,可現在已經能一眼看見了,光她幾下子數的就有二三十根,這還沒算扒開頭發藏在里頭的……哪怕按照虛歲來算,這也才四十歲的人啊。
“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煩心事了?”她溫聲問。
宋致遠當然是知道她為啥這么問的,“還行。”
多年的夫妻默契,安然知道他說“還行”就是確實有點煩心事,但還在忍耐范圍內的意思,“說來聽聽。”
宋致遠就著軟和的被窩,翻滾到她膝旁,“邢小林出事了。”
“邢小林,不是搬出去住了嗎,咋了?”安然還記得,那是因為當時小兩口求到她,請她幫忙在研究所給他們分一間宿舍,她當時沒能幫上忙,就一直記著。
一直幫忙留意著,研究所的房子正好夠用,也沒多余的,倒是后來楊寶生那間騰出來了,她想讓小兩口寫個申請試試,畢竟這不是東紡,不是她說了算,嘴上肯定只能說“試試”,不能把話說太死。
結果袁曉莉讓蘭花嫂轉告她,說他們已經在外頭買了房子,不需要了。
她當時還為他們高興來著,心說這小兩口可終于在這城里有歸屬感了,就是不知道在哪兒,他們怎么也不說一聲,搬家的時候她應該去一下,給他們送點喬遷禮物的。
怎么沒幾年時間,再聽說消息的時候就是犯法了呢?
還不是一般違法犯罪,而是出賣國家機密,雖然尚未造成嚴重損失,但因為接頭人找不到,所以現在也不知道對方到底還有沒有從別人手里買機密,有沒有更大的泄密漏洞存在,所以一直沒給個準話,到底是怎么判刑。
安然心里是很能理解他們的辛苦,宋致遠也一樣,他們也年輕過,也都是從那個年紀過來的,當年一家老小五口人擠在筒子樓里,一歲的孩子凍得起凍瘡,鐵蛋手指和耳朵上的凍瘡層層疊疊化膿流血……他們知道底層工人有多辛苦,有多艱難。
可是,他們無能為力,因為從大局來看,有更多比他們更需要房子的人,只能先來后到,多熬幾年。
誰知道,就是這多熬的幾年,把兩個年輕力壯,本該擁有美好未來的青年給毀了。
“說心里話,我其實,不怪他們,我只是……”宋致遠把臉埋進被窩里,只是什么,他不說,安然也懂。
去年,安然提出希望提高科研人員待遇的建議,高美蘭那邊是通過了,可財政吃緊,到處都在大刀闊斧搞建設,能同意廠礦自己拿出盈利的一部分改善職工生活已經是能力范圍內最大的改革了。
只可惜研究所和603都是軍工企業,掙不了大錢,只能保證溫飽而已,也沒多余的錢啊。后來還是宋致遠想辦法,又寫了一封信送到京市部委里去,才要來幾萬塊。
幾萬塊放一個家庭里是巨款,可在一個科研型單位,還不一定夠買一臺設備,發到每個人手里也就幾百塊錢,解決不了根本性問題。
更何況,上頭的錢不是說發就能發的,又被陳家從中作梗,不卡這兒卡那兒,各種程序跑不下來,宋致遠都煩了,事情一拖再拖就成了這樣。
可以說,通過審訊能看出來,邢小林和袁曉莉不是天生的十惡不赦,可沒有房子,母親重病,小舅子染上賭癮,任何一個因素單獨放在普通人身上都是足以致貧的困難因素,一旦同時集中在同一個人身上,那無疑是滅頂之災。
安然嘆口氣,“別想了,當務之急是找到跟他們接頭的人,順藤摸瓜。”
倆人都不說話,躺著閉目養神,先是隔著一條被窩,各躺各的,后來變成鉆進同一個被窩,再然后自然就是小別勝新婚,宋致遠這倔驢還一直問“是不是嫌我老”,安然真是個哭笑不得。
行行行,你不老,一點也不老,你的能力最最棒,就跟二十歲小伙子似的棒,行了吧?
***
晚飯,安然想吃烙餅,三個月沒吃過像樣的面食了,可真是饞死了,餅子就著紫菜蛋花湯和小咸菜,她一個人能吃三張。
“媽你的胃口跟我哥一樣大。”小野秀秀氣氣的,喝了一口躺說。
三口這才反應過來這頓飯咋這么安靜,原來是文籃不在家了啊。
安然還挺惆悵,好幾個月沒看見兒子了,現在京市上學,周末幾乎都不能出校門,軍事化管理,想要再見只能等放寒假了。
可就是家里只有這么小貓三兩只的時候還不團結,安然就氣,“你倆咋回事呢,多大點子事,鬧幾天了吧?”
安然看向小野,很不滿。
小野扁扁嘴,“是,不是多大的事,那媽你們就讓我上晚自習吧,我想跟同學一起學習。”
老宋眉頭一挑,想要阻攔,安然眼神示意他先別說話,而是問小野:“那要是我跟你爸都沒時間接你怎么辦?冬天外頭又黑又冷,那雪地里騎車自行車你忘啦?萬一不小心摔你個狗啃泥,不嫌丟人啊?到時候啊,我估計滿大院都會傳‘那個安文野摔了狗啃泥,出了個大糗’,你喜歡聽?”
小野剛還振振有詞呢,現在一聽,可不是嘛,尤其要是讓李忘憂和石榴看見,這倆小廣播一定會傳得人盡皆知。
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也跟小伙子一樣,甚至比小伙子還愛面子。
安然拿準了這點,繼續說:“你以為光冬天摔啊,夏天摔更慘,因為那是雨季,地上全是淤泥,一摔一個黃色的泥屁股,好好個小姑娘帶個泥屁股上學,你有面子……”
小姑娘臉色果然有點苦,安然和老宋對視一眼,看吧我就說,只要告訴她可能會有困難,保準能讓她打退堂鼓,我沒說錯吧?
當然,安然深諳端水術,“老宋,你的處理方式也不對,有話不好好說,動不動就黑臉,下去好好反省一下,咱們小野是大姑娘,有自尊心的,你要把她當作跟你一樣平等的成年人來對話,知道嗎?”
老宋“嗯”一聲,表示知道了,至于愿不愿改,能不能改,安然也不想深究,一家人過日子非要弄個清清楚楚那是不行的,這問題就啥也解決不了了。
以前老宋還笑話她怎么要跟小野計較,多大點事也值得鬧矛盾,現在他也終于嘗到孩子長大忤逆他的滋味了吧?不是“多大點事”嗎?那你也受著唄。
隨著孩子長大,不再用為她的吃喝拉撒操心了,可新的操心事又來了。
但能把閨女的念頭打消,安然還是很滿意的,自覺自個兒在這家里還是長袖善舞,有兩把刷子的……誰知第二天一早,小野理直氣壯說自己從今天開始要上晚自習了,爸媽要是不放心的話,讓他們商量出個排班表負責接她下晚自習。
安然:“啥?”
老宋:“不是說好了嗎?”
“我安文野從來不打退堂鼓。”留下一個瀟灑的毫不留戀的背影,甩著馬尾走了。
兩口子這才反應過來,他們,好像,大概是被小野給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