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正文內容已出走,如需找回,請在晉江文學城訂閱本文更多章節隔壁床的產婦叫胡文靜,二十三四歲,住進來兩天還沒生下來,一邊哭喊一邊胡罵,快把她男人的祖宗十八代都給刨光了。安然倒是挺羨慕的,她當年也想罵啊,可她除了知道宋知青全名和基本的學習經歷外,對宋家那是一無所知。
好在到了下半夜,終于生了,安然也終于能休息了。新生兒吃奶無規律可言,平均每小時就要醒一次,醒了就得吃奶,好容易吃飽喝足睡著吧,安然又給折騰清醒了,一會兒得摸摸看,女兒還在不在身邊。
天一亮她更加不敢睡覺,人多眼雜才是最危險的,要不是孩子太小,真恨不得把她兜在胸口,一刻不離的盯著。
盡管護士已經說過無數按肚子的好處,可當那雙小手按到她肚子上的時候,安然還是痛得嗷嗷叫,生產的痛她已經忘了,可翻江倒海,痛徹心扉卻是實實在在正在發生的。
恰巧胡大夫進來,把孩子抱到另一張空床上檢查,這年代病床沒有獨立的遮光簾,倒是能看見孩子,安然一面忍著痛一面盯著,稍微放心些。最重要的是,她已經打聽到,今兒楊荔枝歇班,早早的回家去了。
好容易安然叫完又輪到胡文靜嗷嗷叫。小媳婦家里條件好,嫁的男人又是公安,嬌生慣養的,可不像安然在農村待過幾年,又哭又喊,三四個護士都按不住,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生孩子。
被吵得心慌慌,安然只能掙扎著起身上衛生間,新產婦上廁所的痛,啥也不說了,她這輩子要是再生孩子她就不姓安,以后女兒要是不愿生孩子她絕對不干涉,不不不,哪怕是不結婚她也支持,給她置辦份幾輩子也花不完的家業,愛結結,愛單身單身。
想著,忽然發現空床上的孩子不見了,安然腿一軟,千防萬防還是防不住嗎?劉美芬膽子這么大的嗎,一個人也敢偷孩子,王八蛋!
她深吸一口氣,首先得去隔壁病房搶孩子,一面搶一面嚷嚷,讓她跑不了。她很冷靜,甚至還冷靜從容地從護士治療盤里順到一把手術刀,劉美芬要是敢對女兒怎么著她立馬就割斷她的喉嚨,毫不猶豫。
于是,胡大夫進門,看見的就是一個兇神惡煞要吃人的新產婦,汗淋得稀里嘩啦的往外走。“八號床的,你去哪兒?”
“誒你跑什么,你孩子在這兒呢。”他懷里,是瘦巴巴的小貓崽崽,正睡得香甜。
心上的弦松了一半,臉還是那張怎么看也看不夠的小臉,安然魔怔似的掀開襁褓,確認屁股上沒有胎記,這才長長的舒口氣。原來是天熱孩子面色過紅,胡大夫抱出去量體溫了。安然當然相信,因為上輩子一直配合他們調查真相的就是胡大夫。
在整個科室嚴防死守三緘其口的情況下,只有他愿意幫忙,還冒著即將退休失去高額退休金的風險幫他們托人情找病案室的老職工,人品肯定不會差。
大夫笑笑,正好胡文靜的肚子也壓好了,“胡文靜的孩子呢,小王你給量一下.體溫,就別抱出去了。”育嬰室比病房還熱,可別熱壞了孩子。
也就是這時,大家才發現,一直放在床旁的胡文靜的孩子不見了。剛才幾個人忙著壓胡文靜,還真沒注意孩子被誰抱走了,你問我,我問你,大家都在回憶到底誰是最后經手的人。
驚魂方定的安然忽然又心頭一跳:不會是劉美芬偷錯孩子了吧?不行,她的孩子是寶,別人的孩子也是寶,劉美芬這個魔鬼!她務必讓她不得好死。
胡文靜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氣還沒喘勻呢,立馬又喊起來:“嚴厲安,老嚴,孩子,咱們孩子不見了!”
門口沖進個黑皮膚大個子,安然壓肚子的時候他自覺躲出去,后來又心疼媳婦兒鬼哭狼嚎的,自個兒跑樓梯間抽煙,所以也沒看見誰抱了孩子。
床底下,門后,窗簾后,啥也沒有,個二十幾歲的男同志,嚇得臉都白了,“媳婦兒你別急,我回局里叫人,一定能找到。”
這年頭是沒什么人販子,可哪家的孩子都是父母的心頭寶,更何況嬰兒不像會跑會跳的孩子,除非有人抱,不然跑不了。一時間,病房的氣氛都不一樣了。
就在大家一籌莫展的時候,隔壁床那個不怎么說話的小安同志,忽然弱弱的來了一句:“我知道孩子在哪兒。”
“在哪兒??”
“有個女同志,二十來歲,鼻梁骨左邊有顆豌豆大的黑痣,說……說……”
胡文靜兩口子都給急死了,“你倒是快說啊,她說啥。”
安然咽了口唾沫,“她說,你們把孩子一百塊賣給她了。”
“啥?!我日她祖宗,我怎么可能賣……”胡文靜氣得口不擇言,當然,她從昨晚就罵到現在了。
無稽之談!嚴厲安氣得臉都紅了,但他是人民警察,有組織有紀律,不能隨便罵人,只追著安然問那人的相貌年紀穿著口音。
***
劉美芬今兒心情不錯,計劃三個月的事終于順利完成了。其實,她也是個獨孤腎,以前在省立醫院檢查過的,大夫說有一定遺傳概率,后來好容易嫁人了,生的第一個孩子是腦癱,懷第二個的時候她就提心吊膽,要是再生個有毛病的孩子婆婆不會放過她。
她那位老婆婆,雖說是人民教師,可心眼子比地主婆還壞。懷到七個月時,她偷偷去照過,大夫很明確的告訴她,是女兒,只有一個腎,可因為月份大了,引產的風險很大……從那一刻,她就計劃好了,必須得給婆家一個健康的孩子才能交代。
離預產期還差一個禮拜,她早早的住進陽城市醫院,物色了一圈,得挑一個丈夫不在身邊的,家人不聞不問的,還非常健康的產婦,那么她生的孩子就是她劉美芬的孩子。而8床的女人,符合所有要求,好巧不巧的也生了個女兒。
要不是昨天表妹沒給她抱回孩子,今兒又忙著歇班約會,她又怎么可能拖著剛生產完的身子,大白天的去偷孩子?偷完不敢回病房,還在外科病房外溜達,玩一把燈下黑,心想等8床的找不著孩子哭鬧一下也就走了,她再出去。
畢竟,她現在身體虛弱,抱著個孩子既走不遠又打眼不是。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沒想到,好好的躲著呢,忽然一群公安就把她逮住了,說她偷孩子!
劉美芬頗有姿色的臉急得都變形了,“公安同志你們誤會了,這是我自個兒孩子,真的。”
嚴厲安心頭一緊,臉色卻沒變,扒開襁褓看了又看,黑紅黑紅的,滿頭的毛,小鼻子小眼睛也沒睜開,他還真認不出是不是自家孩子。畢竟,大半夜才生的,生出來他就給困睡著了,沒來得及細看。
“是吧,這鼻子眼睛跟我長得一模一樣,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孩子?”
這不,幾名公安一看,還真是,越說越像。
難道真的抓錯人了?可小安同志言之鑿鑿,把她外貌穿著口音都給形容得清清楚楚,跟真人也對得上,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又怎么可能編得如此詳細?如此一絲不差?嚴厲安心里直打鼓,如果這不是他的孩子,那他的孩子在哪兒?耽擱的工夫,孩子說不定已經離開陽城市了。
冷汗,從他后脖頸冒出來。
其他幾名公安估摸著是真抓錯人了,只能把劉美芬放開,“對不住,是我們誤會你了。”
劉美芬慣會說體面話,“我知道公安同志也是職責所在,我跟閨女都會感謝你們的,是不是呀好閨女?”她還故意逗了逗襁褓中的孩子。
忽然,就這么一句話,不知從哪兒沖出個黑影,就跟老鷹抓小雞似的一把叼走她的“閨女”。她也算反應快,一屁股跌坐地上,拍著大腿就嚎:“天爺誒光天化日搶孩子咯,社會主義國家還有沒王法了?”
“這是老娘的兒子,嚴厲安你是死人嗎?”
“兒……兒子?不是,這明明是八……是我的女兒啊。”
安然躲在一邊冷笑,當時兩個孩子同時放在空床上,她的崽崽胡大夫抱出去了,劉美芬趁亂摸進來,誤以為床上唯一的孩子就是她的,可笑她抱出去這么久,也沒想起來看看是不是帶把兒的。
想玩燈下黑,結果把自己給黑死了吧。
許紅梅嘴巴張得雞蛋大,這反應很不安然啊。
“難怪我爸常說阿姨你就是不長進,沒事多讀點書,別整天就瞅著東家常西家短,一點工會主席的份兒也沒有。”安然似笑非笑地說,這可是安容和一輩子都在埋怨的點。
果然,許紅梅氣得胸脯起伏,“你!”屁股一扭,踩著皮鞋走了,把安雅交代的任務拋九霄云外去了。
小女兒這幾天老說她夢見宋知青在海城干大事,這事要成了可是國家棟梁,安然尾巴還不得翹上天,讓她一定要想辦法阻止他。可沒有地址,又不曉得電話,她能有啥辦法?
安雅這丫頭也是,宋知青那樣的書呆子居然能“干大事”,還真是做夢。
不過,這丫頭去年病了一場嘴就像開過光,說啥啥靈。她說M國總統二月份要來我國,嚇得她甩了她一耳刮子,誰知人不僅來了還簽了聯合公告。還說陽三棉原工會主席那老娘們會出車禍,她這干事能取而代之,這不,又神了!
她一小姑娘,咋就算得這么準呢?別問,問就是做夢夢到的。
***
包淑英一直挺怵許紅梅的,全程不敢看她一眼,人走了才敢說話,“這孩子真好看,像你。”
安然摸了摸自己精致的五官,“我小時候這么丑?”
“邊兒去,看看這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哪兒丑了?”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停留在孩子鼻尖上方,想碰一下,又觸電似的縮回去。
“媽你怕啥,她又不是老虎,不會咬人,想摸就摸唄。”這可是有兩顆腎的孩子,沒那么脆弱。
“對了媽,你現在還住海燕村嗎?”安然咬著嘴唇,“如果……我是說如果,有多余的房間的話,我能帶著孩子去住一個月嗎?”等出了月子她就回響水生產隊,絕不給母親添麻煩。
包淑英覺著,今兒一定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不然怎么會碰上這么好的大好事呢?
***
海燕村雖然也在紅星縣境內,可它實在太偏太遠了。
有多遠呢?
出了陽城市醫院,拖拉機突突半小時到紅星縣,還得再往西突突四十分鐘才到石安公社,繼續往北突突半小時才到海燕村生產大隊,而海燕村分小海燕和大海燕,包淑英的小海燕生產分隊還得再步行半小時才到……因為,拖拉機它開不進去了。
那一帶全是大山區,種的密密麻麻的棉花林,林里踩出一條一人寬的小路,安然渾身上下沒一塊干的地方,疼得牙齒直打顫,嘴唇都給咬破了。包淑英一面抱著孩子,一面還想背她,一雙大腳十分帶勁兒。
劉美芬和楊荔枝肯定得為上輩子的惡行付出代價,可現在最重要的是自己做好月子,安然只能離開狼窩,可心里終究憋著氣,再加旅途辛苦,到家直接就給暈倒了。
***
安然是被人給盯醒的。
那是一雙白多黑少的小三角眼,眉毛和睫毛一樣稀少,鼻子倒是高挺得很,但隨著“刺溜”聲,鼻孔里兩管黃稠的濁涕若隱若現……
男孩才五六歲,見她醒來立馬噠噠噠跑出去,兩個屁股蛋兒還翹翹的,“姥,這個人醒啦!”
“什么這個人那個人的,都說了要喊小姨。”包淑英笑瞇瞇的,端著一碗紅糖雞蛋,“然然餓了吧,先墊墊,灶上燉了老母雞,那個下奶。”
經常不說話的人忽然一氣兒說這么多,她還挺不習慣,停頓數次。
坐月子是絕佳的養生時機,安然也不客氣,接過來“呼哧呼哧”喝下去,又甜又香,胃里暖融融的,特舒服。碗遞過去被小男孩接住,居然直接捧著空碗“piaji”直舔,小狗崽似的。
“這是你大姐家鐵蛋。”
同母異父的大姐,安然上輩子壓根沒見過,難產死后留下這么個沒人管的可憐蛋,被姥姥抱回來相依為命。后來在太平間的時候安然曾見過一次,被公安押解著來見姥姥最后一面,安然還覺著如果是輕罪的話能不能想辦法撈一撈,別毀了他一輩子,誰知一打聽差點嚇死,這小子手上沾著三條人命呢。
雖然殺的都不是啥好人,可一個三十歲的年輕人能下得了這狠手,反偵察思維之縝密,聽說公安查了五年毫無頭緒,是他自個兒想通了走進派出所自首的,還上過當年的省報省臺。
用后世的說法這就是妥妥的黑化反派啊!
不過,現在這只反派就是只饞狗,舔完糖蛋碗不算,還想舔筷子,仿佛那倆光禿禿的筷子上掛著小半個雞蛋二兩紅糖。
正巧女兒也醒了,也不哭不鬧,就睜著水汪汪黑油油的眼睛瞅著鐵蛋,大人們都知道其實她壓根看不清,可那股認真勁兒就特有意思,瞅夠了吧還“喵喵”哼唧兩聲,就跟一只默默觀察人類的小貓一樣,讓人恨不得rua一把。
“喲乖孫女這么小大就知道看人咯,名兒取了沒?”
安然剛想說宋虹曉,又頓住,她的女兒可是有兩顆腎的人,不能再用那么晦氣的名字。
“大名兒我也不識字,你們自個兒琢磨,小名兒叫貓蛋可以嗎?”
這就是個小貓貓一樣的孩子,又乖又聰明,“蛋”字雖然是男孩用的賤名,可安然不嫌它土,甚至覺著很可愛,鐵蛋貓蛋一聽就是兄妹嘛。
“好。”
于是,倆人就貓蛋長貓蛋短的叫起來,“貓蛋喝奶可真帶勁兒,小嘴滋滋的。”
“貓蛋又打哈欠咯,能吃能睡肯定長得好!”
“貓蛋……”
接下來幾天,安然都乖乖躺炕上,不是雞湯就是糖蛋,產奶喂奶中度過,天氣熱只能把窗戶開個縫,盡量別讓涼風吹著小貓蛋。可貓蛋也是個怕熱的孩子,小包被裹著她會不舒服的哼唧,解開立馬哼聲小了,要再把外衣脫掉,只穿個小褂褂,她能舒服得直咧嘴。
得吧,安然雖然重視養生,但也不是不信科學,干脆就不捆手捆腳了,因為她不像別的孩子控制不了手腳會撓傷自個兒,人兩個小貓爪子靈活著呢,團團著,揣著,衣服也穿少些,太陽不大的時候抱炕沿上曬會兒小手小腳,才三十五天就白胖起來啦!
終于,瞅著老太太出門掙工分,安然第一次有機會走出房門。這個“老家”其實是包淑英前前夫家,解放前全家就死光了,被安容和“掃地出門”后一個人住回這兒,三間屋子坐北朝南,廚房水井五臟俱全。房子就跟她人一樣,寬闊而低調,雖然家具都是些民國時期的破破爛爛,但打整得非常干凈。
老八仙桌一條腿斷了,她就用塊石頭墊著用。
老太師椅扶手上的牡丹花紋都磨平了,摸上去一點兒灰塵也沒有。
安然上輩子也曾研究過一段時間的實木家具,能看個大概。這套家具材質居然是紫檀的,風格還是老式徽派,尤其燕尾榫結構很罕見,雕中有刻,刻中有雕,九十年代興起古玩熱以后應該能值點錢。
老太太因為是嫁過兩次的女人,家里前幾年沒少被紅w兵光顧,能拿能摟的都摟空了,當時應該是太破了,沒人看出這套家具的來路所以才得以保留。
“你說什么?”不知道啥時候,鐵蛋又貓墻角瞅著她,那副陰沉沉賊兮兮的樣子,跟她腦海中二十五年后的殺人犯重疊了。樂文小說網
安然可不怕這只小饞狗,“過來。”
鐵蛋翻著小小的三角眼,“你誰啊你,你讓我過去我就過去?”
“想吃糖蛋嗎?”
鐵蛋:咽口水。
“想吃細面條嗎?又白又軟,再澆上一粒粒噴香的肉臊子,嘖嘖嘖……”
鐵蛋:瘋狂咽口水。
“想吃嗎?”
撐不住了,饞狗點頭。
“那你先告訴我,你姥這幾天的雞蛋紅糖老母雞都哪兒來的。”她已經觀察過,這個家里一窮二白,老太太不可能拿得出這么多好東西。
“我姥不讓說。”
安然指著院腳一截兒灰白色干癟癟的東西問:“這個,是誰拿回來的?”
“我撿的,吃不成,尿臊氣。”就是饞狗如他,也吃不下。
安然笑了,要不是尿臊氣還真沒法換來白面和肉。“你找到這個東西的地方,帶我去一趟可以嗎?”
鐵蛋立馬警戒起來:“咋?”
因為沒爹沒娘,他在生產隊沒有任何一個朋友,又經常吃不飽,總是一個人野狗似的綠著眼睛游蕩,凡是他能撿到東西的地方那都是他的秘密基地,他撒過尿號著的。
“你要帶我去,我就不用你姥再跟人借雞蛋,不用……”
“成。”鐵蛋提了提那全靠一根爛布頭拴著的破爛褲子,又從墻角土坷垃里刨出一塊破鐵片,兩條又細又直的長腿跑得蟑螂似的。
安然一刻也舍不得離開小貓蛋,干脆給她穿暖和,戴上小帽子,兜在胸前,帶她出去看看青山綠水,夏日涼風。躺在媽媽香香的熟悉的胸脯子里,一路上她都乖乖的睡著,偶爾醒來,還會好奇的東張西望。
“小貓蛋真乖,這兒就是姥姥家后山,姥姥家叫小海燕村,會飛的小海燕喲。”
“姥姥叫包淑英,包子的包,媽媽叫安然,安——然喲。”
安然自然不會忽略前頭的螳螂腿精肩膀頓了頓,又指著他說:“小貓蛋這是你的表哥,叫鐵蛋,鐵蛋哥哥喲。”這小子平時一副誰也不鳥的樣子,跟全世界欠他五百萬似的,可小貓蛋曬太陽的時候他總偷瞄呢。
就也不出聲,也不動,在不遠處偷偷看,一旦安然轉過去,他立馬嘴一撇走人,過一會兒又遠遠的躲另一邊看。看夠了又野狗似的綠著眼睛出門瞎晃蕩,剛開始安然還有點怵他,可慢慢發現他就是只沒啥殺傷力的饞狗,啞巴狗。
能讓大家伙吃上白面肉臊子的到底是什么東西呢?
***
安然上輩子是圈里有名的業余養生專家,平時最愛看的就是電視養生節目,還專門買過一塊地種過藥材呢,一眼就認出這東西是白龍皮。
白龍皮是石蘭省土話,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可一說它的學名,那就是眾人皆知——天麻。平肝潛陽,息風止痙,治療高血壓、頭痛、風濕病那都是一絕,可惜二十多年后野生天麻幾乎在石蘭山區絕種了,市面上見的都是人工種植出來的,有股酸味。
野生白龍皮那股特有的尿臊氣,安然聞一次就能記住。小海燕村背后是深山老林,鉆進去密不透風,大夏天還覺著冷呢。安然摸了摸小貓蛋的手,幸好衣服穿得暖和,不然凍感冒可就麻煩了。
鐵蛋人狠話不多,看見白龍皮就拿出小鐵片,吭哧吭哧挖起來,很快一挖一大堆。而且他在山里野慣了,眼神也很毒,每次一挖都是大家伙,不像安然刨半天就刨到拇指粗的兩小根。
別看小海燕村現在是山區,可翻過背后群山就是一片大海子,足有一百八十多平方公里,是華國第二大深水型淡水湖泊,水質極好,清澈透底,里頭各類魚蝦河鮮多不勝數,九十年代當地政府立項給開發成全國聞名的旅游景區,5A級的。
而就在海子后一山之隔的小海燕村,也吃到了旅游紅利,沒幾年吧家家戶戶蓋起了小樓房,開上小汽車,有關系的還在海子邊開上小飯館小賣部,日子簡直不要太好過。
然而,就是因為開發問題,有無良開發商占了老太太的地,還悄悄趁老太太睡著把房子給拆了,推倒的土坯砸斷老太太的腿,別說賠錢道歉,他們一句話不說完成任務拍屁股就走人。要知道,包淑英不是獅子大開口的釘子戶,她只是覺著賠償價格厚此薄彼,明明位置沒她好面積沒她大的賠的錢卻比她多,她只是想為鐵蛋攢點老婆本。
這不欺負人嘛,在外鬼混的鐵蛋聽說,第二天就殺回來跟開發商拼命……結果命沒拼上,被開發商雇的黑打手揍個半死不活。
這也為他后面走上極端,殺人越貨埋下了地.雷。
鐵蛋瞅她又出神了,一句話不說,摸出麻袋,把所有白龍皮打包,裝了滿滿一袋,足有二十來斤,扛起就準備走。
“誒等等,你扛得動嗎?”安然知道自個兒問了也白問,人根本不鳥她,“藥材要先洗了才好賣,咱們去海子邊……”話未說完,鐵蛋扛起麻袋就往海子邊跑。
不得不感慨年輕就是好啊,休息三十多天傷口就全好完了,赤腳大夫幫著拆了肚皮上的縫線,新肉也長出來了,只要不是太劇烈的運動,她都不怕。慢悠悠爬到山頂,再順著小路往下,走了半小時,忽然聽見一陣清涼的波濤聲。
“小貓蛋,咱到海子邊啦。”
睡夠的小貓蛋睜著大大的眼睛,也不吭聲,就是乖乖的東張西望。
跟黃不拉嘰只會哇哇哭的宋虹曉比起來,這有兩顆腎的孩子就是不一樣啊!
海子的水很藍,藍到與天空融為一色,海子很大,大到目光所及之處全是水。鐵蛋似乎見慣不怪,蹲著洗刷小山似的白龍皮,偶爾瞥一眼那個脫了鞋子玩水的女人,悄悄嘆口氣。
他姥命可真苦啊,得管仨孩子。
洗干凈的天麻白白胖胖,像小蘿卜,還有細細的須須根,瀝干水氣,趁著天黑扛回家里,偷偷藏姥睡覺的屋里,他就開始盼啊盼,它們啥時候會變成肉臊子白面。
這不,又窩了一個禮拜,安然窩到整個人都發霉了,確保傷口好完,惡露也干凈了,她才敢顛著拖拉機出門。最后這幾天,她不愿老太太再去賒借好東西,就跟著他們上頓苞谷面下頓紅薯飯的吃,奶水倒是還行,就是嘴巴里沒味兒。
那苞谷面可不是真的面,跟小麥沒啥關系,是玉米粒磨碎再摻點糠皮,盡量蒸成米飯的樣子,吃進去又硬又粗糙,能把喉嚨硌掉一層皮。
至于紅薯飯,那也不是真的米飯,就大半紅薯就著小半苞谷面煮成稀糊糊,剛吃進去腸子掛不住,一天跑三次廁所,后來腸子生銹了,又變成便秘,安然只恨沒有開塞露。
她現在只有一個愿望——吃白面吃大米吃油水。
天還沒亮,裝滿一小背簍白龍皮,蓋上一層破布衣服,再鋪一層紅薯,背老太太背上。小背帶一裹,兜在媽媽胸前,小貓蛋就成了只小乖袋鼠,這一看就是進城打秋風的窮三代,路上也沒人會特別注意她們。
太陽越升越高,拖拉機終于顛到紅星縣城,安然趕緊找僻靜地兒給小貓蛋喂奶,讓她吃得飽飽的,打兩個奶嗝,這才來到縣醫院。
“然然,白龍皮真能賣?”
“放心吧媽,這可是好東西。”
“可……要讓人抓到可是投機倒把,要不還是我一人去吧,我本來就成分不好……”
安然拽住老太太,她上輩子街邊縫紉起家,知道其實這幾年黑市很興旺,政策擋不住老百姓的需求,現在搞點小買賣叫投機倒把,頂多六七年,這就是個體經濟,國家都大力提倡的。
現在的紅星縣人民醫院規模就跟個衛生院差不多,兩棟三層小平房,紅磚青瓦,還爬了一墻的爬山虎。老太太緊張地手腳發抖,就差篩糠了,安然倒是穩穩的,找到藥房后,先看了看掛著的牌子,這才找到后門去。
“同志你好,麻煩幫我喊一下陳六福藥師可以嗎?”
“然然你認識這個人嗎?”
安然點頭,又搖頭。現在的她還不認識陳六福,可二十年后陳記醫館可是遠近聞名的名醫館,它的老板陳六福就是改革開放后第一批辭去鐵飯碗下海搞個體經濟的人。
隔壁床的產婦叫胡文靜,二十三四歲,住進來兩天還沒生下來,一邊哭喊一邊胡罵,快把她男人的祖宗十八代都給刨光了。安然倒是挺羨慕的,她當年也想罵啊,可她除了知道宋知青全名和基本的學習經歷外,對宋家那是一無所知。
好在到了下半夜,終于生了,安然也終于能休息了。新生兒吃奶無規律可言,平均每小時就要醒一次,醒了就得吃奶,好容易吃飽喝足睡著吧,安然又給折騰清醒了,一會兒得摸摸看,女兒還在不在身邊。
天一亮她更加不敢睡覺,人多眼雜才是最危險的,要不是孩子太小,真恨不得把她兜在胸口,一刻不離的盯著。
盡管護士已經說過無數按肚子的好處,可當那雙小手按到她肚子上的時候,安然還是痛得嗷嗷叫,生產的痛她已經忘了,可翻江倒海,痛徹心扉卻是實實在在正在發生的。
恰巧胡大夫進來,把孩子抱到另一張空床上檢查,這年代病床沒有獨立的遮光簾,倒是能看見孩子,安然一面忍著痛一面盯著,稍微放心些。最重要的是,她已經打聽到,今兒楊荔枝歇班,早早的回家去了。
好容易安然叫完又輪到胡文靜嗷嗷叫。小媳婦家里條件好,嫁的男人又是公安,嬌生慣養的,可不像安然在農村待過幾年,又哭又喊,三四個護士都按不住,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生孩子。
被吵得心慌慌,安然只能掙扎著起身上衛生間,新產婦上廁所的痛,啥也不說了,她這輩子要是再生孩子她就不姓安,以后女兒要是不愿生孩子她絕對不干涉,不不不,哪怕是不結婚她也支持,給她置辦份幾輩子也花不完的家業,愛結結,愛單身單身。
想著,忽然發現空床上的孩子不見了,安然腿一軟,千防萬防還是防不住嗎?劉美芬膽子這么大的嗎,一個人也敢偷孩子,王八蛋!
她深吸一口氣,首先得去隔壁病房搶孩子,一面搶一面嚷嚷,讓她跑不了。她很冷靜,甚至還冷靜從容地從護士治療盤里順到一把手術刀,劉美芬要是敢對女兒怎么著她立馬就割斷她的喉嚨,毫不猶豫。
于是,胡大夫進門,看見的就是一個兇神惡煞要吃人的新產婦,汗淋得稀里嘩啦的往外走。“八號床的,你去哪兒?”
“誒你跑什么,你孩子在這兒呢。”他懷里,是瘦巴巴的小貓崽崽,正睡得香甜。
心上的弦松了一半,臉還是那張怎么看也看不夠的小臉,安然魔怔似的掀開襁褓,確認屁股上沒有胎記,這才長長的舒口氣。原來是天熱孩子面色過紅,胡大夫抱出去量體溫了。安然當然相信,因為上輩子一直配合他們調查真相的就是胡大夫。
在整個科室嚴防死守三緘其口的情況下,只有他愿意幫忙,還冒著即將退休失去高額退休金的風險幫他們托人情找病案室的老職工,人品肯定不會差。
大夫笑笑,正好胡文靜的肚子也壓好了,“胡文靜的孩子呢,小王你給量一下.體溫,就別抱出去了。”育嬰室比病房還熱,可別熱壞了孩子。
也就是這時,大家才發現,一直放在床旁的胡文靜的孩子不見了。剛才幾個人忙著壓胡文靜,還真沒注意孩子被誰抱走了,你問我,我問你,大家都在回憶到底誰是最后經手的人。
驚魂方定的安然忽然又心頭一跳:不會是劉美芬偷錯孩子了吧?不行,她的孩子是寶,別人的孩子也是寶,劉美芬這個魔鬼!她務必讓她不得好死。
胡文靜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氣還沒喘勻呢,立馬又喊起來:“嚴厲安,老嚴,孩子,咱們孩子不見了!”
門口沖進個黑皮膚大個子,安然壓肚子的時候他自覺躲出去,后來又心疼媳婦兒鬼哭狼嚎的,自個兒跑樓梯間抽煙,所以也沒看見誰抱了孩子。
床底下,門后,窗簾后,啥也沒有,個二十幾歲的男同志,嚇得臉都白了,“媳婦兒你別急,我回局里叫人,一定能找到。”
這年頭是沒什么人販子,可哪家的孩子都是父母的心頭寶,更何況嬰兒不像會跑會跳的孩子,除非有人抱,不然跑不了。一時間,病房的氣氛都不一樣了。
就在大家一籌莫展的時候,隔壁床那個不怎么說話的小安同志,忽然弱弱的來了一句:“我知道孩子在哪兒。”
“在哪兒??”
“有個女同志,二十來歲,鼻梁骨左邊有顆豌豆大的黑痣,說……說……”
胡文靜兩口子都給急死了,“你倒是快說啊,她說啥。”
安然咽了口唾沫,“她說,你們把孩子一百塊賣給她了。”
“啥?!我日她祖宗,我怎么可能賣……”胡文靜氣得口不擇言,當然,她從昨晚就罵到現在了。
無稽之談!嚴厲安氣得臉都紅了,但他是人民警察,有組織有紀律,不能隨便罵人,只追著安然問那人的相貌年紀穿著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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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美芬今兒心情不錯,計劃三個月的事終于順利完成了。其實,她也是個獨孤腎,以前在省立醫院檢查過的,大夫說有一定遺傳概率,后來好容易嫁人了,生的第一個孩子是腦癱,懷第二個的時候她就提心吊膽,要是再生個有毛病的孩子婆婆不會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