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與黃禮林關(guān)系不好,全集團都知道。追根溯源的話,要到十多年前,那時候振華集團還沒有發(fā)達,他們都還跟著總裁趙顯坤,為了爭項目,先是暗斗,而后公開大打出手。
招標會上那一幕,很快傳遍整個集團。
作為事件主角的蘇筱,一晚上沒有睡好,第二天眼睛通紅地趕到公司。
結(jié)果陸爭鳴來得比她更早,神色不安地問她:“你知道不,昨晚東林被開除了。”“什么?”蘇筱震驚地看著東林的位置,平時雜亂無章的桌子,今天整整齊齊,果然非同尋常。
“財務(wù)部梅大姐跟我說的,說是昨天下班后,東林被單獨留下來。汪總、陳主任、梅大姐和盧大姐都在,汪總開除了東林,當場交接清楚。”“為什么?”蘇筱身子發(fā)冷。
陸爭鳴眼神古怪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平時晚來的陳思民今天也準點上班了,一進來就說有重要事件宣布,預(yù)算合約部全體員工都去會議室。大家或許都知道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fā)生,一個個臉色肅穆。
“我先宣布第一件事情。昨晚汪總親自開除了安裝主管東林,原因是他泄露公司機密。預(yù)算合約部是公司的核心部門,所有數(shù)據(jù)、會議內(nèi)容都是機密,不可泄露,希望大家引以為戒。”蘇筱腦袋里轟隆一聲巨響,是東林?
“第二件事情是由預(yù)算員杜鵬暫時頂替安裝預(yù)算主管一職……”會議結(jié)束后,蘇筱回到自己的座位,腦袋好像被抽空了,空空落落沒有半點想法。
QQ上傳來陸爭鳴的消息:“我剛才打通東林的電話了,他說他是被冤枉的。”蘇筱精神一振:“真的嗎?那他為什么不跟汪總說清楚?”“他說汪總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直接認定是他,要他走人。”“爭鳴,你覺得東林會把咱們那天會議上的話泄露給天科嗎?”“東林在公司三年了,雖然平時嘻嘻哈哈,但做事還是有分寸的。”“如果不是他,又會是誰呢?”蘇筱認真回想了一下,當時在場七個人,汪洋、陳思民、陸爭鳴、東林、她,還有一個是毫無存在感的合約主管老徐,他是汪洋的親戚,負責最不重要的合約。
鬧哄哄的一個上午過去了,下午又有消息傳來。說是天科昨晚也開除了一名預(yù)算合約部的主管,原因是泄露公司數(shù)據(jù)給天成;又說黃禮林已經(jīng)告狀到總裁趙顯坤那里,揚言絕不罷休,與汪洋死磕到底。
蘇筱坐立不安,沒想到自己隨口扯出的一個謊言,居然連累到無辜的人。夏明究竟是什么意思?報表是他給她的,難道他忘記了?她覺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得把事情說清楚,于是撥通了夏明的手機。
“估摸著你也該給我打電話了。”夏明的聲音風輕云淡。
蘇筱的腦海里甚至浮現(xiàn)出一副畫面,他身著白襯衣黑西裝,坐在裝飾華麗的辦公室里,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把玩著打火機。“我聽說,你們開了一名主管,是真的嗎?”“沒錯。”“為什么?”電話那頭傳來一聲輕笑:“因為他是你的同學,出賣我們天科的數(shù)據(jù)給你呀。”蘇筱大汗:“報表是你給我的呀,別人不清楚,你也應(yīng)該清楚呀。”“我當然清楚。”“那你為什么開除他?”“他工作態(tài)度不夠積極,我早就想開除了。”蘇筱覺得腦袋好像變成了一團糨糊,喃喃地說:“為什么你每句話我能聽明白,可是連在一起,就完全不明白呢?”“這事情和你無關(guān),你不需要搞明白。”“怎么和我無關(guān),這事情不就是我引起的嗎?”“好吧,你一定要將事情攬到自己身上也隨便你。”頓了頓,夏明口氣變得鄭重,“但我還是勸你,別費勁了,這事情也許是你引起來的,但真的跟你無關(guān)。”說完,他就直接掛斷電話。
蘇筱拿著手機發(fā)了一陣呆,忽然想起,這回的“內(nèi)奸門”有好多不合理的地方。
招標一結(jié)束,黃禮林就跳出來,指責天成在天科安排眼線,那說明他們投標之前就收到了消息。他們既然知道會議內(nèi)容,想必也知道天成的報價,如果他們想要中標,修改一下標書就可以了?但為什么他們不改標書,卻在中標后跳出來指責天成安插眼線,勝之不武?難道,他的目標不是D項目,那是什么?是天成?他想借此機會徹底整垮汪洋?
但是又不合理,因為天科指責天成安插內(nèi)線的同時,其實也暴露了它在天成安插了內(nèi)線這個事實。天成在天科的眼線是蘇筱信口胡謅出來的,而天科在天成的內(nèi)線卻是實實在在的。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蘇筱拍著腦袋,覺得自己智商完全不夠用。
“內(nèi)奸門”事件繼續(xù)惡化。
第三天,總裁插手了。
汪洋接到總裁秘書電話,即刻趕到集團總裁辦公室,黃禮林已經(jīng)在了。
兩人相互橫了一眼,都不屑地移開視線。
集團總裁趙顯坤四十多歲,保養(yǎng)有方,看起來像是三十五六,中等身量,眉眼冷峻,剪著板寸,頭發(fā)根根直立。據(jù)說,發(fā)質(zhì)硬的人心也是硬的。做了這么多年的上位者,他自然養(yǎng)成了山峙淵停的氣勢,聲音低沉,但凝而不散:“說吧,怎么回事?”黃禮林搶先說:“總裁,汪洋在我公司預(yù)算合約部安了眼線,盜走我們的數(shù)據(jù),所以才能在D項目贏我們。不信您看看,上回A項目,他們比我們低那么多才中標,這回才比我們低1%。前天晚上,我已經(jīng)把那個內(nèi)奸揪出來了,他也親口承認了。”“哦,汪洋,你怎么說?”汪洋苦著臉叫冤:“總裁,我跟著您有二十多年了,我是什么樣的人,別人不清楚,您還不清楚?這種腌臜事我汪洋怎么會做?事情是這樣的,我們開會討論D項目報價的時候,成本主管蘇筱出示了一份天科歷年報價和項目利潤率等的數(shù)據(jù)。我當時懷疑這數(shù)據(jù)不真實,擔心會影響這次報價,問她數(shù)據(jù)哪里來的?她說在天科的同學給的。當時我覺得不可能,所以就單獨問她,她才說是自己推測出來,因為怕我們懷疑數(shù)據(jù)真實性,才編出天科的同學這碼事來。誰知道會議上的話會傳到天科,黃胖子他就找我鬧了。總裁您說,到底是誰在誰的公司安了眼線呀?”黃禮林說:“汪洋,難道我黃禮林就是會做這種事的人?投標的前一個晚上,我接到一個神秘電話,說你在我們公司安了眼線,數(shù)據(jù)都泄露了。”“不是你安的眼線,人家為什么要告訴你?告訴你有什么好處?M.
我告訴你那天開會就六個人在。”黃禮林冷笑一聲:“那是你公司管理有問題,別他媽的怨到我頭上。”汪洋擼擼袖子,唾沫都飛了出來:“行呀黃胖子,擺不出理,就開始罵人了。今天你不給我解釋清楚,我跟你沒完。”黃禮林說:“你們天成什么水平,也值得我黃禮林安人在你們公司,汪洋你多照照鏡子。”“NND,老子天天照,知道沒有你胖,沒有你喘……”黃禮林抬高聲音說:“汪洋你個傻……”趙顯坤低喝一聲:“夠了。”黃禮林和汪洋同時噤聲。
趙顯坤嚴厲地掃了他們一眼:“都是公司老總,跟街頭潑婦一樣,好看呀?”黃禮林和汪洋都低下了頭。
“少打點麻將,有時間去學點領(lǐng)導(dǎo)行為藝術(shù)。”“知道了,總裁。”“我聽說你們都各自開除了一名主管,那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吧……”黃禮林驀然抬頭,不服氣地說:“總裁,這件事情怎么能就這樣呢?您得給我做主呀。”趙顯坤淡淡地看他一眼:“天成有沒有在你們那里安人還需要調(diào)查,他們會議上的話傳到你耳朵里卻是真的。你要我怎么做主?”“是真的,總裁,您盡管去調(diào)查。”黃禮林邊說邊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紙遞給趙顯坤,“這是那個內(nèi)奸寫的懺悔書。”趙顯坤接過,嘴角撇了一下:“禮林,你現(xiàn)在做事比以前周密多了。”黃禮林搞不懂他這句話是貶是褒,訕訕地笑了笑。
“這事情就這么結(jié)了,大家都是兄弟公司,別鬧得讓外人笑話。”黃禮林著急地說:“那D項目呢?”“D項目是天成中標,當然歸他們。”黃禮林霍地站了起來,眼睛圓睜,氣呼呼地說:“總裁,您這就是偏心。我知道,我跟著您的時間短,不像汪洋跟了您二十多年。您這么處理,不要說我不服,天同那幾家也不會服氣的。”趙顯坤沖汪洋擺擺手:“你先回去。”汪洋神色復(fù)雜地看了黃禮林一眼,轉(zhuǎn)身離開。
趙顯坤不緊不慢地說:“禮林,坐下說話吧。”黃禮林坐下,依然一臉氣呼呼。
趙顯坤說:“禮林,如果我就這么處理,你準備怎么辦?繼續(xù)在集團里鬧,然后和天正、天和、天同聯(lián)合起來鬧,鬧獨立?”黃禮林后背一陣發(fā)涼,連忙說:“總裁您想到哪里去了?”“不是這么想就好。”這句話趙顯坤說得特別慢,原本平常的一句話,被他硬生生說出三分威脅色彩出來。黃禮林汗?jié)窈蟊常谮w顯坤的多年積威之下,面對他,總是不自覺地臣服。
“這幾年,你很不錯,把天科搞得紅紅火火的。”黃禮林心口不一地說:“那是因為有您的指點。”“D項目的事情就這么著吧。”黃禮林覺得自己不能氣勢全無,否則豈不是顯得心虛,于是再度抬高了聲音說:“總裁,我還是覺得您偏心……”趙顯坤舉手阻止他說下去,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名片,推給黃禮林:“前兩天我一個老朋友打來電話,說是河北有段高速路要修,你去聯(lián)系吧。”雖然不是自己期待的,也聊勝于無,黃禮林勉強打起精神說:“謝謝總裁。”“嗯,禮林,你好好做。”“是,總裁。”等黃禮林走后,總裁的特別助理何從容拿著文件走了進來,遞給趙顯坤簽字,好奇地問:“趙叔,到底是誰在誰的公司里安插了人呀?”趙顯坤一邊簽字一邊說:“這不是重點。”“那什么是重點?”“有人翅膀硬了,想飛了,借機鬧事。”趙顯坤把文件交回給何從容,抬起頭,嘴角掠過一絲輕蔑的笑。
黃禮林離開總裁辦公室,到了地下停車場,坐上車后,無比懊悔地沖著方向盤噼里啪啦一陣亂打,還不解氣,又重重地給自己一巴掌,肥臉都打紅了。他按著臉頰揉了揉,這才開車離開。
到一家酒店,侍者引他到定好的包廂,推開門,汪洋正在抽煙,看到他急切地問:“怎么樣?”黃禮林搖搖頭,坐下來,也拿出一支煙抽著。
“為什么?這么好的機會。”“你一走,老趙直接問我,是不是想鬧獨立?我還能說啥?”“媽的。”汪洋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子上的碗碟砰砰亂響,“黃胖子,我白看得起你,陪你鬧了這么久,老趙就這么一問,你就孬了?”黃禮林本來也是滿肚子的懊悔,聽他這么說,怒火橫生,也一拍桌子:“汪洋,老子是不是孬種你清楚,換成是你說不定早抱著老趙的大腿哭了呢。”“我呸。”兩人氣呼呼地各自坐著,拼命抽煙。有侍者進來想問幾時上菜,一看這架勢,趕緊溜了。抽完一支煙,兩人稍微平靜了一點,相視一眼,又哈哈大笑起來。
“黃胖子我向你道歉,你絕對不孬。”“哼哼,老子當然不孬。只是對手是老趙呀,說句實話,老子這輩子最怕的就是他。”汪洋點頭:“我也是,跟著他久了,看到他就犯怵呀。可是一想到咱們每年交的那些管理費,肉疼呀。原本指望你能借機獨立,我也好有個獨立的借口。”“老子交的比你還多,老子更肉疼。”“得了,得了,知道你喘。”黃禮林憤憤地說:“媽的,老趙這家伙太陰險了,當年用創(chuàng)立子公司這招把咱們踢出集團,讓咱們乖乖就范,還得為他繼續(xù)發(fā)揮余熱。”“說起這件事,我到現(xiàn)在還有氣,說咱們打架影響不好,不能作為員工表率。黃胖子,咱們那叫打架嗎?”“老趙的陰險咱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覺得你沒有用,就找個理由踢掉你。咱們還算好,當時他還不敢做絕,說是讓我們創(chuàng)立子公司,說子公司要我們負責才放心……嘿嘿,說的可真比唱的動聽。”“所以我才生氣,我好歹跟著他二十多年,當年也是兄弟,沒少一起喝酒打牌,好了,他做大了,眼里就沒有兄弟,只有錢了。”“老趙就是這樣的人。”黃禮林擺擺手說,“陳年往事咱們不提了,還是好好合計一下,怎么獨立出來,這些年交的管理費,我一想起來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汪洋嘆口氣說:“怎么搞?這兩年咱們敲邊鼓好幾次,老趙就是不理不睬。原本覺得這回有成的希望,結(jié)果你又蔫了。”黃禮林一拍桌子,瞪圓眼睛說:“老子不蔫,老子告訴你,老子是不會一輩子給老趙做牛做馬的,早晚有一天,老子會讓老趙把吃了我的都吐出來。”第四天,集團的紅頭文件下來了。
不僅是針對天成,而是對所有的子公司。大意是說天科與天成的“內(nèi)奸門”,經(jīng)過集團調(diào)查,是天成一位主管心懷不滿,故意挑唆導(dǎo)致,實無此事。希望各子公司以此為戒,以后若是再發(fā)生此類事情,將嚴懲不貸。
蘇筱把這個文件看了又看,想了又想,還是沒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起因是她一句話,中間鬧得如此沸沸揚揚,最后卻只是一紙文件。天科和天成都還是原來的模樣,除了被開除的那兩個人。
一直到兩年后,蘇筱成了集團副總經(jīng)濟師,在趙顯坤手下耳濡目染,弄清集團與子公司的關(guān)系,才想明白“內(nèi)奸門”的前因后果。
振華集團在二十多年前只是一支四處打游擊的建筑隊,掛靠在國有建筑公司下面,去過海南,到過新疆,剛開始步履維艱,而后慢慢發(fā)展壯大,成立振華公司,再后來是振華集團。
振華集團發(fā)展初期,有過一次高層管理人員大換血,汪洋、黃禮林等子建筑公司的領(lǐng)導(dǎo)都是在那次換血時被踢出集團管理層的,總裁趙顯坤各給他們五千萬的物資設(shè)備創(chuàng)辦子公司,讓他們自主經(jīng)營,自負盈虧。除了每年要上交一定比例的管理費,集團還掌握著物資權(quán)和人事權(quán)。
當時,他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是被踢出了管理層,趙顯坤與他們推心置腹,說只有他們坐鎮(zhèn),他才能放心;又隱隱暗示,子公司穩(wěn)定發(fā)展后,會召他們回集團。于是,他們滿懷著被肯定被需要的感動和興奮去創(chuàng)辦子公司,同時帶走一批集團更新?lián)Q代中出局的中低層員工。子公司很快走上正軌,然而他們也永遠回不到集團了。
與此同時,更新?lián)Q代后的集團發(fā)展迅猛,涉足房地產(chǎn)開發(fā),并且準備上市。這時,他們才幡然醒悟,自己被趙顯坤坑了。與無法參與集團高速發(fā)展分享利益的憤怒相比,更大的憤怒來自情感上的被背叛、被否定、被拋棄。
這就是振華集團與五家子建筑公司的關(guān)系。
汪洋與黃禮林一直在努力,想要跟集團分家,但是屢次失敗。直到后來,得到何從容的支持,五家子公司才聯(lián)合起來跟集團分家。他們煽動許多五六十歲的老建筑工人在集團大廈前面扯著條幅靜坐,聲淚俱下地控訴:如何跟趙顯坤輾轉(zhuǎn)全國創(chuàng)業(yè),在最艱難的時候,他們掏出自己的養(yǎng)家錢來支持他,而后集團壯大,他們卻被拋棄……蘇筱當時已經(jīng)升為集團總經(jīng)濟師,負責談判。那是她一生之中最艱難的談判,不僅僅是因為對手強悍,還因為他們跟她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在情感上她同情他們,但是作為集團總經(jīng)濟師,她又必須要維護集團的利益。社會就是一個大叢林,一些人的榮華富貴通常是由另一些人的血與淚鋪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