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幾次,安德烈都在想,干脆跟艾森說鬼纏身的事情算了,省得艾森每天湊到他面前,裝作不經(jīng)意地往他身上撒鹽、撒銀,或者趁他在睡覺,偷偷趴在他耳朵邊說“跳!”“蹲!”“左扭扭!””——一開始安德烈還以為是在說自己。艾森還總是偷偷觀察他,最近連飛機的事都不太上心了。
一切都是因為那個神父。
安德烈可以感覺出來,艾森有點什么本事。也許艾森看到的世界可能和普通人不太一樣。但是起碼艾森一開始并沒有把這本事當成什么了不起的事。而神父的出現(xiàn),則莫名讓艾森回來的路上一直在沉思,一邊沉思,一邊偷偷看安德烈。
索佳福被送去國外參加一個少年訓(xùn)練營,本來艾森也應(yīng)該去,但去年艾森去的時候因為一些事導(dǎo)致了樹林失火,被列入禁止名單,所以今年去不了。索佳福走之前來和艾森道別,艾森忙著做一個調(diào)頻器,據(jù)他說做出來以后要裝到音樂播放器上。于是索佳福蹲在艾森身邊看了一個小時,到點就走了,忘了開口道別。
當晚正在下雨,艾森睡得好好的,有人拿石頭砸窗戶,把他給吵醒了。他下床走到窗邊,推開窗戶,看見索佳福正站在草地上向赫爾曼臥室的窗戶扔石頭。
“你干什么呢?”
索佳福嚇了一跳,轉(zhuǎn)過頭,“哎,你住這邊啊?我下午忘記告訴你了,我要去訓(xùn)練營了。”
艾森撇撇嘴笑了,幸災(zāi)樂禍道:“恭喜你。”
“我覺得走之前最后還是把這件事了結(jié),哈夫納也是這么說的。”索佳福捏緊手里的帽子,深呼吸,吐氣,“謝謝你,去年替我承擔(dān)失火的責(zé)任。”
艾森毫不在意地聳聳肩,“你確實是因為追我送你的蝙蝠才跑進去的,所以,扯平了。”
“噢,也謝謝你的禮物,那是機械蝙蝠是嗎?我也沒能找回來。”
“差不多吧。是個指南針,但是它迷路了……”他趕緊揮揮手,給自己找借口,“發(fā)明創(chuàng)造難免出現(xiàn)失敗品。”
索佳福吐口氣,“好吧,我們說清了。你要握下手嗎?”
“不要。你為什么不走前門?”
索佳福吐吐舌頭笑起來,很自豪地說:“我偷溜進來的。”
艾森朝后門的守衛(wèi)望了一眼,那里已經(jīng)亮起了燈,他甚至看見了薩繆爾正在和哈夫納友善地交談。
“隨你想吧。”
索佳福戴上帽子:“再見艾森。”接著又轉(zhuǎn)過身,“再見,安德烈。”
趴在窗口的安德烈抬起手:“再見。”
索佳福轉(zhuǎn)過身小跑著走開了。
艾森朝窗戶外探探身,看見了左邊窗戶邊的安德烈,還有飄出的煙。
“你在抽煙嗎?”
安德烈把煙按滅:“沒有啊。”
“……”艾森踮踮腳尖,不然看不太清安德烈,“我爸不在嗎?”
“不在。”
“哈哈,你寂寞了!”
安德烈笑笑:“你為什么總是講話像個大人呢?”
“因為我聰明。”
“好吧。”
艾森皺起眉:“我就是聰明,你有意見嗎?”
“沒有。但是要不要換個地方聊天?”安德烈指指他,“踮腳會累吧。”
艾森理直氣壯地說:“不會啊,因為我沒有踮腳,我就是長得這么高。”
安德烈笑起來:“好吧,我想下去喝點牛奶,你要來嗎?”
“我考慮一下。”
艾森看著安德烈的身影在窗邊消失。
他抱著他的海豚玩偶下樓的時候,安德烈已經(jīng)在窗邊的小餐桌上倒了兩杯牛奶,還在艾森那杯的旁邊放了一小罐蜜。這張小餐桌窗外是走廊,因為房子建得高,從這里可以望見大海,大海夜色茫茫,燈塔星星點點,遠處山峰在月下閃著光。
艾森坐下來,安德烈轉(zhuǎn)過頭看他。
“你那杯很少。”
安德烈一口喝完,拿起手邊的酒:“我喝點別的。”
艾森盯著酒瓶看了一會兒:“那是酒嗎?”
“是的。”
“我也想喝。”
“你不能。”
艾森嘟起嘴,低頭喝了一口牛奶,喝得嘴邊一圈白,然后他拿餐巾紙擦掉,還剩下嘴邊一點,安德烈伸手用拇指擦掉。艾森舔了一下他拇指擦過的地方,皺了皺眉:“這是酒的味道嗎?”
“……是的,不好意思。”
“為什么道歉?”
“你是個孩子,你不該喝酒的。”安德烈抽出紙巾給他,“擦一下吧。”
艾森接過去:“不好喝。那你們?yōu)槭裁春龋课野职忠埠軔酆取!?br /> “什么?”
“我很好奇,我在書上讀過,還有人喝酒上癮的。”艾森一本正經(jīng),“我不能親自嘗試,所以想問問。”
安德烈看著他笑:“你是個很有好奇心的孩子是吧?”
“你可以直說沒關(guān)系。”
安德烈沒有聽懂:“說什么?”
“說我是個‘奇怪的孩子’、‘特別的孩子’、‘討人厭的孩子’。”艾森很平靜地說,“很多人這么講。”
“當著你的面嗎?”
艾森翻了個白眼:“當著我的面還是背著我講,有什么差別。”
“當著你的面這么說很沒有禮貌;背著你說就還好,總要讓人要講話吧。”
艾森噗嗤一聲笑出來:“你邏輯好怪。好吧,是當著我的面講的。”
“那就是他們的問題了。”
艾森聳聳肩:“不重要啦,我不在乎。”
“看得出來。”
“這就是做天才的代價,”艾森嘆口氣,“我覺得所有人都很緩慢,他們想得也很慢,做得也很慢,總是群體行動。”
“……”
“你怎么不說話。”
“我覺得你用這種說法評價他人讓我覺得不舒服。”
艾森抿抿嘴:“好吧,那你要告訴我,為什么你喜歡喝酒。”
“為什么喜歡喝酒?”安德烈摸了摸下巴,想了想,“我不是酒癮,喝酒是因為……這么說吧。在你喝酒的第一階段,會有點發(fā)暈,是那種好的暈眩,你可以感覺到一陣海浪逼近你的理智線:你會在這個時候意識到你的‘線’,一切都是可控的,你對自己說出的話和做出的事在刻意地控制,控制航行在理智線的內(nèi)側(cè)。第二階段,你走在這條線上……”
“等一下,我以為是用大海和船比喻的。”
“呃,讓我說完,第二階段像是在走鋼絲。搖搖欲墜,你可能會落入任何一側(cè),這個階段很刺激。你飚過車嗎?在轉(zhuǎn)彎的時候,你的方向盤阻力非常大,第二階段就是像握緊方向盤,確保自己不被甩出去,也不翻車,你甚至可以聽見車輪擦地的聲音,幾乎可以聞到柏油路的氣味。”
艾森撓了撓臉,“首先,我沒有飚過車。另外,你是不是用太多比喻了。你覺得會不會因為你實在語言表達匱乏,沒有能力直接敘述,才總是用比喻的?”
安德烈笑起來:“也許吧。”
艾森也笑了,又問:“我剛才那樣講你會不舒服嗎?”
“還好。”
艾森吧嗒兩聲嘴,又喝了口牛奶:“所以,性感是什么意思?”
安德烈反應(yīng)了一下:“換話題了是嗎?”
“嗯。”
“性感……為什么問這個?”
“我在那本女人雜志里還看到廣告,有個人很像你。”
“是嗎,哪里?”
艾森托著下巴看窗外的海,正在回想,有點出神:“眼睛。肩膀。小臂。站著的時候側(cè)面的影子。側(cè)臉。……眼睛。”
安德烈便開起玩笑:“你確定那不是我?我也是拍過照片的。”
艾森甩回他的小腦袋,睜圓了大眼睛,“真的?!”
“……不是,我亂講的。”
艾森無語地看了他一眼,接著說:“然后那個男人的照片旁邊有個大標題,”艾森伸手比劃了一個大圈,“說‘新性感’。所以這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一種特質(zhì)吧。”
艾森眼睛一亮:“就像聰明也是一種特質(zhì)一樣?”
“對。”
“那你性感嗎?因為我知道我聰明。”艾森充滿求知欲地看著他。
安德烈不知道該說什么,他覺得艾森某種意義上還挺可怕的。
艾森催促地望著他,眼睛里只有純粹的好奇,和小孩子問火車工作的原理沒什么差別,但對安德烈來說就太難回答了,他不習(xí)慣跟小孩子打交道,不會像成熟的大人一樣敷衍,況且艾森一旦被敷衍,就會迅速地察覺出。
安德烈誠實地說:“我能不能不回答。”
“可以。很難回答嗎?”
“是。”
艾森遺憾地揉了揉嘴唇,趴在桌子上,悶聲悶氣:“好吧,那以后再說吧。”他跳下椅子,抱起玩偶,走到安德烈身邊,拍了拍安德烈的肩膀,揚起臉,趾高氣昂地說:“我還蠻喜歡你的,你講話的風(fēng)格跟我合得來。”
安德烈笑笑:“我也挺喜歡你的。你看,我們已經(jīng)可以互相欣賞了,這是優(yōu)秀家庭成員的寫照。”
艾森打了個哈欠,揚揚手里的玩偶:“我爸爸不在,你需要借我的玩具陪你嗎?”
“不了,謝謝。”
“晚安,安德烈。”
安德烈愣了一下,回道:“晚安艾森。”
后來一兩個月間,安德烈一直在噩夢。
有一夜鬼纏身從凌晨一點一直折騰到早上八點,直到他聽到艾森和赫爾曼的一邊交談一邊從房間門口經(jīng)過,才猛地停止。安德烈連滾帶爬地下了床,撲在地上大口呼吸,貼到門邊,覺得依靠赫爾曼殘存的氣息,才使得周遭鬼霧逐漸消散。他赤身裸體地蜷縮在地上,因為應(yīng)激仍閉著眼睛在發(fā)抖。
大約過了五分鐘,周圍已經(jīng)沒有任何鬼氣,安德烈才慢慢睜開僵硬的眼。他的眼神失焦地盯著墻上的一副巨畫,很久才清明過來,恢復(fù)自己。他在原地坐了一會兒,扶著墻站起來,僵直地走回床邊,一件件往身上套衣服。
他疲憊地走下樓梯,赫爾曼正站在大堂系袖口,見他下樓,跟他打了個招呼。
安德烈覺得他應(yīng)該和赫爾曼談?wù)劊粊硭l(fā)覺鬼壓越來越重,而第二人格地顯現(xiàn)越來越不由得他控制;二來他發(fā)覺赫爾曼或許對驅(qū)鬼有作用,他想請赫爾曼在某些時候留下來。
“要出門嗎?”
赫爾曼轉(zhuǎn)身看他:“有事嗎?”
安德烈腿軟,想找個地方坐下來:“能跟你聊下嗎?”
“當然。”赫爾曼整理好袖子,手插進褲子口袋,看了眼遠處準備走來遞外套的侍從,侍從停在原地,給赫爾曼和安德烈留出空間。
“我覺得最近鬼纏身似乎越來越嚴重了,我……”
“你想說你第二人格的事嗎?”赫爾曼打斷他,“找位心理醫(yī)生吧,我不是醫(yī)生,幫不了你。”
“我覺得……”
赫爾曼看了侍從一眼,侍從走了過來,赫爾曼打斷了安德烈:“還有事嗎?”
侍從為赫爾曼穿上外套,赫爾曼整理好后側(cè)過身看他,并沒有轉(zhuǎn)過來,安德烈聳了下肩:“沒有了。”
“臺蘇里這兩天會過來,麻煩你選個房間給他。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
“好。”赫爾曼大邁步走了,很多人跟在他身后一起離開,他們走后,房間頓時變得安靜下來。安德烈坐在樓梯上抽了支煙。
臺蘇里在晚上七點左右來到,安德烈下樓的時候,正看到他站在大堂中間指揮侍從給他搬箱子的背影,個子中等,偏瘦,穿了件白色的真絲襯衫,黑色吊帶短褲,露出一截光滑的小腿,他聽聲音轉(zhuǎn)過頭,是一張二十出頭的臉,戴著眼鏡,頭發(fā)微卷,仰臉看人。
“臺蘇里?”
臺蘇里抱起手臂點點頭:“女主人?”
安德烈敷衍地笑笑,不理會臺蘇里的態(tài)度,因為他需要找個空曠的地方自己待一會兒,鬼纏身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出現(xiàn)的頻次和場合不再受他控制,他的精神總是很緊張。所以他沒功夫處理其他的事。
安德烈從外面回來,早早就洗了澡躺進了床,他頭疼欲裂,赫爾曼還沒回,艾森去媽媽家了,安德烈只想睡覺。
或者赫爾曼回來,赫爾曼可以幫上忙。
大約十一點左右,赫爾曼回來了。安德烈已經(jīng)又吐了幾次,坐在門口的地上用頭抵著門,聽見門口有輕微的聲音。
他抬起手臂扭開門,才聽見走廊里的交談聲,是赫爾曼和臺蘇里。赫爾曼客套地問了他幾句話,歡迎他來,臺蘇里發(fā)出銀鈴般的笑,用一種和對安德烈迥然不同的語調(diào)跟赫爾曼交談。如果要類比,大學(xué)里那些和教授調(diào)情來改分數(shù)的、年輕漂亮的男孩女孩,都是這么說話的。安德烈不用看就知道,年輕人的手應(yīng)該怎么觸摸長輩,肩膀應(yīng)該如何傾斜,語調(diào)應(yīng)該如何婉轉(zhuǎn),眼神應(yīng)該如何放,這都是多少年前慣會了的玩意,只不過現(xiàn)在安德烈在這種關(guān)系中,有了新的位置。
赫爾曼當然也見得多,用一種不明不白,不迎不拒的態(tài)度恰到好處地把握著距離——他一向擅長。他享受著臺蘇里若有似無地靠近和展示出來的依賴,這個好相貌的年輕人臉色帶紅,把自己的頭發(fā)撥到耳后,然后又用這只手輕拍赫爾曼的手臂。年輕人說叔叔,你要多照顧我,別讓我害怕。赫爾曼問他怕什么,這里沒有外人。臺蘇里不答,卻問他要不要看看房間里新畫的畫,是海港的一棵樹。赫爾曼說好,又在臺蘇里挽住他手臂的時候不動聲色拍拍他的手,說完了后半句:“下次吧,安德烈在等我。”
他看出臺蘇里臉上的不甘和一點點嗔怒,全當沒看到,拿開了他的手,走向臥室,多回味了幾秒那雙柔嫩的手臂。
然后他推開門,看見癱在地上一團糟的安德烈。安德烈眼神飄忽,面色僵硬,眼底一片紅,身上有些正在康復(fù)的傷。
赫爾曼站著沒動,一股煩躁猛地涌上來,他偏頭,臺蘇里還站在那邊,赫爾曼朝他笑了笑,走進臥室,關(guān)上了門。
他看著如同一條死魚一樣的安德烈,眉頭緊鎖,嘖了一聲。
安德烈這會兒才回過神來,他慢吞吞地轉(zhuǎn)過頭,看向赫爾曼冷冰冰的臉,張嘴試圖說話,發(fā)出嘶啞的聲音,于是便停下,咳嗽了一聲。
赫爾曼低頭看他:“你是哪個?”
安德烈艱難地咳完,才又看向他:“幾點了?”
赫爾曼的臉色松動了些,蹲下來,拿過沙發(fā)上的毯子,蓋在了他身上:“很晚了,我以為你已經(jīng)睡了。”
安德烈縮在毯子里,摸著自己的額頭,“我想我可能發(fā)燒了。”
赫爾曼也伸手摸了摸:“應(yīng)該沒有,不過我可以讓人去請醫(yī)生。要我把你抱到床上去嗎?”
“不用,我就在地上躺一下。”安德烈不想動。
赫爾曼點點頭,隨他去,站起來準備出去,安德烈抓住了他的手:“你能留下來嗎?”
“我有點事還沒說完,馬上回來。”赫爾曼把手表摘下來放在桌子上,看了眼憔悴的安德烈,還是出去了。
他碰到了正準備上樓的薩繆爾,后者告訴他:“我已經(jīng)讓幾位先生到會客室了,請您直接過去吧。”
赫爾曼點點頭,又交代:“把臺蘇里放到頂樓。為什么放在同一層,媽的,不擠嗎。”
薩繆爾表示照辦。
等赫爾曼跟樓下的人說完再回來的時候,安德烈已經(jīng)躺上了床,未關(guān)的半扇窗撲簌地窗簾,晚風(fēng)一陣陣送來花香。赫爾曼坐在桌邊抽雪茄,翻看臺蘇里給他及安德烈的禮物,說是為了感謝他們一家人“收留”他。
臺蘇里學(xué)繪畫,這些禮物都是一些極抽象的、性暗示的,臺蘇里的畫作或照片:濃稠的蜂蜜滴落于殘破碎裂的玫瑰花瓣、白皙手指攪動骯臟的泥土、海浪層層疊疊自天邊奔來、月下跳舞的纖細男人、巨大窗前裸背的男孩兒、斷了的眼鏡架和一道嘴角的傷口。
赫爾曼翻完,理解這是臺蘇里獨特的暗示,如果赫爾曼無意,這些什么都算不上,如果赫爾曼有意,那就要現(xiàn)在一樣:赫爾曼看了眼床上安睡的安德烈,把照片通通收起來,不打算給安德烈看。
他抽完一支雪茄,覺得口干舌燥,他喝了口水,在黑中摸上了床,掀開被子,壓住安德烈的背,安德烈或許醒了一下,半睜著眼想轉(zhuǎn)過身,赫爾曼一邊吻他的耳朵,哄他說沒事,睡吧,一邊解開自己的皮帶,拔下安德烈的睡褲。安德烈中途或許疼了,反手試圖推開他,不過安德烈最近實在被折騰得很疲倦,沒什么力氣。
等他做完,安德烈仍舊半夢半醒,赫爾曼去洗了個澡。
當凌晨一道閃電伴隨著雷聲轟鳴而至?xí)r,安德烈猛地驚醒,他如同從水中逃生一樣坐起,失神了好半天。他轉(zhuǎn)頭看,赫爾曼正在睡覺。
安德烈一陣干嘔惡心,他下了床去洗手間,卻又什么也沒有吐出來。屋外已經(jīng)開始狂風(fēng)暴雨,樹枝亂晃,風(fēng)暴撲打窗戶,閃電忽現(xiàn),照得地上一片慘白。
有什么,在召喚安德烈。
不,更確切地說,在召喚他身上的鬼。
他打開門,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到風(fēng)暴里去。
不只是鬼,安德烈也不愿再在這里待一分一秒,他的狀態(tài)太差了,像被魔鬼按在手心翻來覆去地捏壓,他無暇思考其他事,這種折磨甚至不如死亡。
他從樓梯上飛快地跑下,沒有注意到起床偷偷喝可樂的艾森,后者正好站在樓下看著他打開大門,奔向狂風(fēng)暴雨中。
艾森驚訝地看著安德烈沖出去,急忙放下手里的飲料,抓起傘和手電,跟著沖了出去。
午夜,狂風(fēng)驟雨,電閃雷鳴,鬼纏身的繼母,白衣赤腳奔出宅邸。
如果這艾森都不去看看,他會覺得自己白活了。
艾森跟著出了門,看見安德烈向后院跑去,他跑得并不快,跑跑停停,背影看起來甚至有些迷茫。艾森輕手輕腳地跟在他身后,保持了一段距離。
安德烈走到了草地上,抬頭看著雨,在雨下站了一會兒,又四下看了看。他慢吞吞地走向葡萄藤架,在架邊扶著支木站著,他的頭低垂著,似乎在躲避,然后他慢慢地跪下來,在瓢潑大雨里脫下自己的上衣,再認認真真地疊好。他用雨水把自己的頭發(fā)梳回頭頂,深呼吸,準備趴在地上。
就在這時,頭頂?shù)挠瓯徽谧×耍痤^,看到舉傘的艾森。
艾森沒有說話,等這一陣剛好來到的閃電和雷鳴過去后,才開口問道:“你是……誰?”
安德烈在艾森出現(xiàn)的那一瞬間,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脫感,就像萬萬座壓在他身上的山頓時崩塌,而不是赫爾曼那淺嘗輒止的疏解。原來赫爾曼對他的療效,不過是艾森外溢的某種力量而已。
他抓住艾森的褲子,借以躲避鬼纏身,艾森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起來大腦在飛速運轉(zhuǎn)。
過了不知道多久,艾森才蹲下來,臉上的表情由困惑轉(zhuǎn)做費解,而后又變成現(xiàn)在的好奇。
“你不是安德烈吧?或者說不是我以前見到的那個?你是什么?”
安德烈干咽一下,抓住艾森的手腕。
“我也是他。是他用來給它們的……”
“它們……”艾森稍稍抬起雨傘,看向安德烈身后濃重的鬼霧黑影,“它們好像在躲我,有點怕我。不知道為什么。而且你身上的跟著你,離不開。”
安德烈就像看到救星一樣一秒都不愿意放開艾森,“救救我,我被拋棄了……我受不了這個了……”
艾森注視著安德烈,這個安德烈已經(jīng)完全不似往日,眼睛里有著揮之不去的恐懼和膽戰(zhàn)心驚,像個驚慌失措的陰暗的小動物,看起來會做任何別人讓他做的事。
“他不承認我……”安德烈扒著艾森,“他躲著我,他從小就把它們留給我,這樣他就不用擔(dān)心了……”
艾森打斷他:“我有點搞不明白,不過為了區(qū)別你和他,我叫你安莉吧。”
安莉點著頭,擦掉眼里的淚水,他被雨水澆透的身體微微發(fā)著顫,想去地上撿濕掉的衣服穿。
艾森還在思考,又問:“也就是說,你們兩個都用這個身體是吧?”
安莉點點頭。
“那你能把他叫出來嗎?”
安莉搖搖頭:“它們靠太近的時候,他就把我踢出來。不過你來它們就會走了,你來它們一定會跑。”他說著大力揮手,似乎要把它們驅(qū)趕開。
艾森盯著安德烈身后只有他才能看到的黑色霧氣,那里面正逐漸顯現(xiàn)出一張張臉,艾森想看看它們的形狀,于是霧氣散去成百上千的人體顯現(xiàn)出來,除了幾張死狀慘烈的臉,絕大多數(shù)青白的臉只有眉間的一個彈孔,和兩只無瞳孔的眼。
艾森又想:退后一些。那些東西便退后了一些。安莉的神智便恢復(fù)一些,似乎更像安德烈。
艾森想:過來。那些東西便猛地撲上來,千百尸體猛地壓在安莉身上,安莉被看不到的重壓一下壓在地上,尖叫起來,習(xí)慣性地想要張開雙腿。
艾森想:停。一切便停了。
哈,這完全也沒什么可怕的。
艾森扶著安莉,對他笑了起來,“我想我能做的,不只是趕他們而已。”他的臉色得意,帶著某種令安莉膽戰(zhàn)心驚的躍躍欲試。
安莉的聲音可憐又卑微,幾乎如蚊子:“你會幫我對吧?”
艾森沒有理會他的問題,掃視了一圈密密麻麻的死人臉,被安莉再次拉了一下衣角才心不在焉地回答:“大概吧。不過現(xiàn)在有個更重要的問題。”
“什么?”
“你得想想辦法爭取我。”
艾森看他:“因為兩個人住一個身體這事很荒唐。我決定了,只有一個能活下來。”
安莉害怕地拉住他的手:“……我不想死。”
“你看,這種話安德烈就不會說。”艾森不在意地笑笑,把他扶起來,順便還把他濕了的衣服撿起來,攙扶著他準備回去,“那你就要多表現(xiàn)啦,我還挺喜歡另一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