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回房間的時候哈欠連天,他推開門,安德烈已經坐在床上在看書,看起來喝了好幾杯咖啡,人挺精神。
“你去哪里了?”
“跟艾森下棋,”赫爾曼隨隨便便脫下衣服,躺倒了床上,“他贏了15局,我贏了5局。”
“不錯啊,你還贏了5局。”
“他讓我的,”赫爾曼閉上眼,捏了捏眉心,“最后5局。”
“還挺貼心。”
“艾森是世上最獨一無二的孩子。”
安德烈翻了下書,“我也覺得。”
赫爾曼睜開眼看他,安德烈轉頭:“看什么?”
“不是很多人會這么講艾森。”
“‘獨一無二’?”
赫爾曼站起身,去換掉衣服,重新躺回床上。
“也許你不知道,艾森并不算是個受歡迎的孩子。”
“看得出來。”
赫爾曼笑了下,拿起雪茄點上,“他是小兒子,被寵壞了。”赫爾曼抽起煙,靠在床頭,遠遠地望著窗,“我和伊蓮娜……我第一次見到伊蓮娜是在大戰前,我返家修整后準備重新上戰場,經過布卡查維的駐地,那里當時被對立聯盟的國家軍隊把守。我和我的戰友們喬裝偷偷溜出城,出城的那天正好是他們閱兵的時候,成隊的增援坦克在城市里耀武揚威地開,宣稱它們即將被用上戰場,碾壓我們的士兵。
他們開到博物館廣場主路的時候,坦克被一群女學生攔了下來,那時候是夏天,女學生們穿著鵝黃色的、雪白色的、湖藍色的、翠綠的裙子,戴著她們最好的珠寶首飾,在坦克的必經路上跳舞。”赫爾曼磕了磕煙灰,“我記得很清楚,伊蓮娜站在路中間,她站得最靠前,她跳很熱烈的舞,裙角紛飛,她修長的腿踏在鵝卵石的地面上,她不知疲倦地跳,沒有伴樂,沒有舞臺,坦克的炮口對著她們,她們旋轉的時候會把花瓣散在空中。她們笑,她們唱歌,她們把花到處撒。
有那么一會兒坦克們無所適從,他們向上請示,在那么多戰地記者面前沒有敢直接碾壓過去,她們那么美,或許本就是來求死的,布卡查維所有男性,不是已經死在了戰場、即將死在戰場,就是投降在當狗,要讓這笨重的、灰暗的、死氣沉沉的機器碾壓過輕盈的、艷麗的、生機勃勃的精靈們,那時這個虛偽的、背棄我們的世界才能稍許明白,我們的國家墜入了怎樣的絕望。”
在這逐漸加重的語氣后,安德烈轉頭看了眼赫爾曼,看到他繃緊的臉部線條。而后赫爾曼收回望遠的目光,故作輕松地聳聳肩。
“我自那以后愛上她,直到今天沒有改變過。”赫爾曼吐出煙霧。
安德烈笑起來,“但是?”
“但是,”赫爾曼轉頭看他,“婚姻和生活都很復雜。”
“是嗎。”
赫爾曼言簡意賅地說:“她父親是我的政敵。很厲害的人。”
“誰贏了。”
“可能算是我吧,他們已經移居國外了。”赫爾曼擺了下手,換了話題,“我們有兩個孩子,朱莉安娜是我們的長女,你見過她嗎?”
“見過她畫像和照片。”
赫爾曼扔掉雪茄頭,“世上最好的孩子。她聰明、健康、善良、誠懇、平易近人,獨立,有擔當,我可以講她的優點,三天也說不完,人人都愛朱莉安娜,她是人人都想要的女兒。我的女兒。”
“你聽起來很驕傲。”
“你可以去問任何見過朱莉安娜的人,他們都會告訴你她有多么好,多么出色,她沒有缺點。”
安德烈點點頭,又問:“她會不會很辛苦?如果要人人都喜歡的話。”
赫爾曼好像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頓了頓回答:“她并不需要討好任何人,她有更加委婉的方式,雖然她不和任何人起沖突,并不代表她是個任人擺布的玩具娃娃。你看,安德烈,我們是成年人了,我們都知道,有時候想達成我們的目的,迂回才是最好的辦法,那句話怎么說的?‘用精細的方式處理復雜的情況’,我們幫助她成為一個有這樣能力的人。”
“我猜,艾森不是這樣的人。”
赫爾曼罕見地嘆了口氣:“不,他不是。他是朱莉安娜完完全全的反面。”赫爾曼轉頭看安德烈,表情很正經,“我總是覺得,無論是我,或者說任何人,都不能影響到艾森。”
“不明白,他只是個小孩子。”
“你不懂,”赫爾曼坐直了一點,朝這邊傾了傾身體,“舉個簡單的例子,以前我為了讓艾森多吃蔬菜,向他保證,如果他每天吃一盤蔬菜沙拉,一個月后我可以給他買一臺顯微鏡。他拒絕了,理由是‘這種通過獎勵給他一些東西來完成我目的的行為讓他覺得自己像一只實驗室的猴子。’”赫爾曼告訴安德烈,“他那時十歲。”
“……他還挺有個性的。”
赫爾曼搖頭,“這太……他是個孩子,任何獎勵都不能誘導他去做他不想做的事,任何懲罰都不能阻止他做他想做的事,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我們的教育手段幾乎都已經失效了。因此,和艾森溝通,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耐心,來勸他。他是個孩子,我們必須有充分的理由說服他,你知道這有多么……”
赫爾曼沒再說下去。
“這樣看來,艾森很難纏。”
赫爾曼揉了揉眉,“或許作為父親我不該說這個,但是,”他舔舔嘴唇,臉上露出一點擔心和不安,“似乎……人人都討厭艾森。”
“會有人這么跟你說嗎?”
“會旁敲側擊。”赫爾曼說。“他這樣讓人很擔心。周圍的事不能左右他的意志,能這么說嗎——‘意志’,他還只是個孩子。”
安德烈試圖安撫赫爾曼,“他會長大的。也許一切都會改變。”
“他不聽任何人的話,他希望大事小情都照他的意思辦,他不關心周圍的人或事,任何人,或任何事。曾經有聽他的一位老師向我暗示,他不是很有同情心。”赫爾曼有些困惑,“是現在所有的小孩都這樣嗎?他們都這么以自我為中心,很少體諒他人?”
“……你自己剛才也說了,朱莉安娜是個出色的孩子。”
赫爾曼開始思考:“或許我不該逼迫艾森成為朱莉安娜一樣的孩子,艾森現在的自我意識膨脹,或許等他長大一些會改善。”
“也不會吧,就這么順順當當地長大,現在的自我只會發展成狂妄自大,”安德烈搔搔臉,“受點挫折會好些吧。”
“也受過。”赫爾曼說,“我們送他去草原上放過馬,那地方荒無人煙,只有一個不愛說話的馬倌和一群野馬,我們送過朱莉安娜去,也送過艾森去,想讓他們體驗一下這種荒涼、重復繁瑣的工作,在日復一日不變的景色和生活中感受一下人生的無意義。”
安德烈:“……”
“朱莉安娜養馬養得很好,接生過兩匹,醫治過兩匹,還帶回來了一匹,她也從那以后愛上了騎馬,現在還是馬術俱樂部的會長。”
“艾森呢?”
“艾森給馬倌做了一個助聽器,然后走了。”
“走了?走去哪兒?”
“不知道。他某天看到成群的蜂繞‘8’字向北飛,就跟著走了,說想去看看它們去哪兒。馬倌總不能讓他一個人在草原上游蕩,就跟著一起去了,他說他們去追風,他覺得草原上的風和這里的不一樣,他想去觀察一下。他們去了三天,艾森說要風暴要來。”
“風暴來了嗎?”
“來了。他和馬倌在鎮上留下來,沒再回草原。”
“馬呢?”
“風沙起的時候就嗅著他們的氣息跟了過來,有三分之一沒能在鎮上和他們會面,走失在風沙里,或者死掉了。”赫爾曼回憶了一下,“艾森后來說,優勝劣汰,病弱的馬被淘汰了。”
安德烈:“……什么時候的事?”
“三個月前吧。”
“所有跟艾森有關的事,都會脫離初衷本意,被艾森不可預知的行動強行攪亂嗎?”
赫爾曼無奈地聳聳肩:“很明顯,是的。艾森是個不可衡量的變數。”
他們共同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安德烈那種關于艾森的不詳預感更加強烈。這個孩子,天真無情,殘酷理性,難以理解,也難以溝通,盡管艾森想什么說什么,不拐彎抹角,也不花言巧語,但仍舊難以捉摸,因為艾森的腦子的思維方式和運轉邏輯,好像非常與眾不同。
赫爾曼突然說:“我有沒有講過,艾森是個天才。”
“講過。”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赫爾曼才突然喃喃自語地開口。
“我兒子,會為他的頭發辦葬禮。”赫爾曼放空地望著遠處,皺著眉頭,但語氣無奈又困惑。安德烈笑起來,伸手摸了摸他緊皺的眉頭。
赫爾曼摘下安德烈的手,放在自己手里,又轉頭看過來:“我很擔心他。”
“這證明你是個好父親。”
赫爾曼嘆了口氣。
“對了,我的第二人格發生什么事了?”安德烈突然想起來,“我這次醒得特別快……”
赫爾曼看了他一眼,又去拿自己的雪茄:“沒什么,困了,我帶他上來他就睡下了。”
“喔,這樣。”安德烈轉轉脖子,摸了一下后頸,自言自語,“一般不會疼這么久的。”
赫爾曼聳聳肩,不置一詞。
“對了,關于你說想讓人來這里住的事,歡迎。”
赫爾曼笑笑,吻了下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