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具體是哪一天生的?”伏基羅在和他打牌的時候突然問起來。
安德烈叼著煙,頭也沒抬,在挑下一張出什么:“嗯,我完全記得我是哪一天出生的,因為我出生那一天就有記憶了,還能說三國語言。”
“……”伏基羅被陰陽怪氣地噎回來,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接話,他和安德烈的溝通越來越困難——不過仔細想想,他們似乎從來就沒怎么溝通過。伏基羅通過瞎扯規避深入交談,安德烈通過陰陽怪氣躲開嚴肅話題。
“我們應該找個時間出去吃頓飯?!?br /> 安德烈聞言抬起手指,掀開窗簾朝樓下張望:“可以啊,請樓下那個警察一起去吧,他也跟了這么久,不如問問他愿不愿意付錢?!?br /> 伏基羅按滅煙頭:“就定到我撿到你的那天,那天就是你生日吧。”
安德烈聳聳肩表示無所謂。
他們又都沉默了,桌上剩下伏基羅滾籌碼和安德烈隨手甩牌的聲音。
伏基羅又說:“我一個星期沒拉屎了?!?br /> 安德烈咧嘴一笑:“牛逼?!?br />
沉默。加上了風聲,窗外開始下起小雨,撲簌到窗邊,安德烈往杯子里加冰塊,再在上面倒酒。
伏基羅又說:“你額頭上的傷哪來的?不像槍傷?!?br /> “有個男的給我撓的,”安德烈喝口酒,“還把我下面咬流血了?!?br /> 伏基羅挑挑眉:“牛逼?!?br />
沉默。
這個點,狗醒了。
伯恩山一溜煙地從窩里跑過來,安德烈放下牌和酒杯,跪在地上笑瞇瞇地擁抱它,逮著她一通狂親:“寶貝醒了寶貝?”
伏基羅在旁邊建議:“起個名字,叫麗薩吧?!?br /> 狗正在積極地舔安德烈的臉,安德烈邊躲邊說:“不用起名字,她知道我們叫她。是吧寶貝,你是不是世界上最聰明的狗?誰是世界上最聰明的狗?”
狗坐下來舉爪子,安德烈高興地又撲上去一頓抱,邊抱邊親:“爸爸愛你。”
伏基羅不忍直視地轉過頭,掀開窗簾看看樓下,路燈下的警車已經開走了,“喂小子,他們走了?!?br /> 安德烈聞言起身,走過來朝樓下看了一會兒,就去穿衣服,“可算走了。我出去了。”
“要不要叫個披薩?外面下雨了。”
安德烈拿起鑰匙:“不,我約了人。你看好狗。”他吹了聲口哨,狗狗坐了下來,安德烈頭也不回地出門去了。
門被甩上的聲音后,房間陷入了寂靜。
過了一會兒,伏基羅才動了動腳,突兀地發出了一聲椅子腿移動的吱聲。
安德烈立起風衣的領子,縮著肩在雨里走,從逼仄的小樓里走出,巷子里的站街女人朝他吹口哨,他笑瞇瞇地一一點頭,有個女人問他有沒有火,他停下來走過去,伸出火機給她點煙,在煙霧繚繞后她看了他一眼,捏捏他的胳膊,兩個陌生人相視一笑,安德烈收起火機離開。他走過街角,雞頭正坐在售貨機旁邊跟幾個人訓話,看見他點點頭,打了個招呼。
東邊的街上站的都是同性戀,周圍聚集的都是一些很不起眼的垂頭喪氣的中年男人,趁雨天夜色來□□。安德烈從這里過,很多年輕小孩兒認識他,跟著他走,問他今晚去哪里,安德烈說見你爸,帶上你不方便,惹來一陣笑罵。
不過他向來和自己的同類混得親近,是不是同類一眼就能互相看出來,他們身上都有這種不管明天、隨波逐流的逍遙感,各個都不負責任又輕浮無情,從不自憐自艾,不珍惜自己,也沒什么矜持,但偏偏生存力頑強。
安德烈從街道里走出,朝橋上走。他莫名其妙想起伏基羅,感覺今晚伏基羅是不是想和他一起吃完飯才唧唧歪歪說了那么多。
真奇怪。
自從安德烈到了20歲,伏基羅似乎突然老掉了,他越來越少離家,即便離開多半也很快就回來。
人生大部分困難靠自己度過的人,估計很難養成依賴他人的習慣,所以安德烈很獨立,相應地也不會干涉伏基羅,于是他任伏基羅來來去去,從來沒問過為什么要走,更不會問什么時候回來。
但伏基羅老了,每次回來,伏基羅臉上都會露出“抱歉”的神情,最近幾年越來越明顯,掛在他日漸蒼老的臉上簡直有些可憐的意味,從蠻多年前,伏基羅回來的時候就會給他帶禮物,吃的、穿的、用的、玩具、游樂場門票。
那種“抱歉”的神情很讓安德烈討厭,他第一次見到歸家的伏基羅露出這種表情時甚至有些憤怒——如果為離開抱歉,那就不要離開,如果為拋下孩子抱歉,那就不要拋下,不要做了這些事,又擺出委屈的臉,沒有人逼你走,也沒有人逼你留下,你做不好父親,甚至做不好成年人,不是我的錯,不要靠手足無措和于事無補的道歉把它變成我的問題和煩惱。
這些話安德烈想過很多遍,卻從來沒有跟伏基羅說過。
他承認,這么多年,他拼命要做到“使正常生活繼續”的一個原因,是因為不想輸給伏基羅,他偶爾幻想過,如果伏基羅回到家看到他死去的幼小尸體,會不會追悔莫及,深感悲哀,這想法能讓安德烈暢快一小會兒。但安德烈還是不想死,讓自己死以懲罰別人這種事安德烈做不出來。
安德烈并不討厭身邊有父親,伏基羅除了時不時會離家出走,他在的時候,是完全站在安德烈這邊的,在執行任務中尤其明顯,這行當死人如飲水,誰都有可能背叛,有一個完全值得相信的人是很難的。安德烈不要求伏基羅分享他的快樂,分擔他的痛苦,傾聽他的煩惱,參與他的成長,只是“在”就可以了。這要求不高,他對“父親”的理解其實也只限于此。有時候他會很殘酷地想,沒有伏基羅他也可以過活。
但伏基羅老了。
他走到港口的時候,表演社的人已經先到了。這地方在動亂——安德烈總是出現在各種各樣動亂的地方,這樣他才能賺錢。這些本地的青年男女,飽含熱情和理想,每天在市中心演講,呼吁人們……干什么來著,忘了,總是被抓了放,放了抓。這個表演社是某大學的戲劇社,專門討論下一步策動誰。某天他們在城市公園演講——噢噢想起來了,因為保皇派要上位了——被人舉報,警察來了,他們慌不擇路逃跑,安德烈憑借自己精湛的躲避技巧,幫領頭的躲掉了,后來領頭的便請他來船上參加他們的聚會。
也沒什么特別的原因,安德烈只是想看看同齡人在干嘛。
但天地良心,要知道年輕人都這樣,他還不如在家里跟他老爹吃披薩,晚點叫鬼出來做個愛,早早睡。
年輕人們暢論國家命運前途,盛贊某國家英雄。安德烈實在昏昏欲睡,因為他又沒有國家,連國都不愛,誰為國爭光又關他屁事。
然后年輕人開始談書,安德烈立刻打起了精神,因為他讀書很少,是胸無點墨的人,他想聽一聽學幾句話,日后好拿出來裝逼,于是上面的人叭叭地講,他嚴肅認真地點頭附和,遇到特別押韻的句子就默默背下來,一連串記住了好幾個作家的名字。
有個坐在他旁邊的年輕人聽了半天,憂國憂民地轉頭看他:“怎么會這樣,唉,在這樣的地方活著有什么意思,人這一輩子真是沒意思,都是無止境的壓迫?!?br /> 安德烈:“……我覺得還行。”
年輕人臉色有點變,她男朋友坐在她隔壁,探過頭看他:“我聽組長說你周游各國,一定會說很多種語言吧?!?br /> 安德烈看了看臺上演講的組長,這個他救過的小頭目怕是用了不少稱贊的詞給伙伴們介紹自己,于是他猶豫著點點頭。
年輕人立刻換了種語言跟他說話,安德烈就著說了幾句,兩人頓時滿意起來,原諒他不體恤國運的冷漠。
他們交談了一會兒,安德烈發現這對情侶的學歷高得嚇人,旁征博引,出口成章,學識豐富又特別愛炫耀,給安德烈聽硬了。雖然安德烈不念書,但他在淺薄的層面——如相貌、身材、神秘輕浮的氣質等方面——分數極高,成功勾引到了這對情侶,在這場關乎國人命運的大論散場后,他帶這對情侶去高山的酒店里干了個爽,挨個操了一遍,尤其喜歡他們在溫存時念的詩歌,一個字也沒聽懂,好像是古文。
安德烈躺在中間,一手摟一個,左邊的哼一首悠揚的小調,右邊的和著一首激昂的詩歌,他們吻安德烈的脖子,問他感覺怎么樣,安德烈說:“我感覺充滿了知識的力量?!?br />
三點,情侶還在睡,安德烈就走了,房費也沒付,因為出來沒帶錢。路上他還看到一家圖書館,剛做了一場充滿知識的愛,安德烈走進去準備讀兩本書充實一下自我,特地挑了海明威,站著只是試閱了十五分鐘,立刻和自己和解,把書放回去:“Nope.”又一身輕地回家去了。
“我感覺讀書會影響我的思維,而我不想我的思維被任何人影響?!焙髞碛幸惶焖肫疬@事,就向伏基羅總結道。
伏基羅聽完他這話,很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你識字?”
安德烈坐下來:“我會十幾種語言。我說真的,你知道我從來不吹牛。”
伏基羅緩緩點了兩下頭:“牛逼。”
然后伏基羅問他:“我叫了披薩,你要不要吃?”
安德烈要出門:“不吃。照顧好狗。”
他照舊出門去,換新地方,他就會認識新的人,他要過聲色犬馬的生活,伏基羅老了,過不動了,可他要過。他必須過。
會不會像是一種報復,他享受著把家人拋棄的感覺。
安德烈想到這里,停在了路口。
很早之前,他曾經背一具尸體回家,其實就是因為男人某個瞬間讓他想起了伏基羅,他想伏基羅會不會也有一天不知不覺地死在外面,他卻不知道,伏基羅死掉以后,在天地茫茫間縹緲,成鬼成魂卻不會纏在自己身上,一生的緣分就此盡了。
當然,緣分當盡則盡,誰也阻止不了。
可起碼安德烈當時在看向那些老去的人時,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伏基羅那抱歉的表情。有些事他不愿意承認,可伏基羅確確實實很了解他,說不定真的愛他。
他從外面回來的時候,伏基羅正獨自坐在安靜的客廳一張小桌子前,喝酒吃披薩,一點聲音都沒有。伏基羅駝著背,穿著一件黑色的T恤,這件衣服他穿了很多年,洗得皺巴巴,發白,他一手拿著披薩慢慢地嚼,芝士溢到拇指上,另一只手干巴巴地放在桌面,頭轉向窗外,盯著街上暗黃的路燈露出一種很茫然的表情,比起老,他看起來更像是疲憊,這讓安德烈想起那些在垃圾箱旁邊打輸的老狗。
伏基羅聽到響動很快地轉過身,看著安德烈,表情變了又變,舉著那塊披薩很久沒有動,眼睛跟著安德烈換鞋、換衣服、洗手,一直到走過來,摸摸狗,坐在他對面。
“點了多少???”
伏基羅把下面一個完全沒開的盒子推過來:“我隨便點的,不過應該夠?!?br /> 安德烈掀開盒子:“有機會我們應該出去吃頓飯,城南有家海鮮?!?br /> “哦,你定吧,我隨便?!?br />
伏基羅已經不太出任務,而且開始變得話多起來,仍然酗酒,但似乎沒什么毛病,一次體檢后甚至得意洋洋向安德烈炫耀他的肝檢查報告,他的多話也并不討人喜歡,觀點都很過時,話一多就顯得格格不入,安德烈覺得他似乎還是安靜點好。老頭兒對少數人種用蔑稱呼,對女人的態度很差,對男人的態度更糟,誰都討厭,誰都恨,以前安德烈沒有跟他深入交流過,不知道他是這樣的,現在好了,交流的門一打開,幾乎伴隨而來的就是爭吵。
伏基羅有次和安德烈聊起了什么事件,伏基羅振振有詞地痛罵斯拉夫人,絲毫不顧自己身上的斯拉夫血統,罵完之后轉罵歐洲,皮茨拉夫山多敗類,哪個總統喜歡捅□□,哪個王室出□□。
彼時安德烈已經懶得跟他吵了,鑒于正在吃飯,只是調大了電視音量,跟他說:“你能不能安靜點,吵到我了。”
“噢你看電視真是了不起的大事,要不要讓全城都閉嘴,方便你聽音?”
安德烈聽完,把手里的刀叉放下來,起身就走,伏基羅的臉色一黑,“你去哪兒?”
安德烈理都不理,拎起外套穿上,準備出門,伏基羅站起來用手指指著他,揚起聲音:“他媽的,你不能現在走,我正在講話?!?br /> 安德烈咧開嘴一笑:“操/你媽,你看我能不能?!闭f著比了個中指,甩上了門。
他三天沒回家?;厝サ臅r候,伏基羅正在廚房煎雞蛋,地上打了好幾個蛋殼,房間里一股燒焦味和垃圾臭味,伏基羅的背有點彎,穿了件綠色的毛衣,白頭發的腦袋左看看,右看看,手不自覺地抽搐——大概飲酒還是有后遺癥的,帶著手里的鍋鏟也顫,敲打著鍋底,而他還正在努力區分一堆調味品。伏基羅一輩子都很瘦,即便現在,也仍舊行動敏捷,聽到聲音轉回頭,看見安德烈,什么也沒說,轉過去繼續煎雞蛋。
安德烈給自己倒杯威士忌,坐到沙發上看電視,過了一會兒,伏基羅才端著盤子,帶著三個煎雞蛋走了回來,在他旁邊坐下,自顧自開吃。
他吃到還剩一個,問安德烈:“你吃飯了嗎?”
“吃過了。”
然后伏基羅把最后一個雞蛋吃掉了。
安德烈轉頭看了一眼廚房:“你幾天沒倒垃圾了?”
伏基羅把盤子放在桌面上:“我沒錢了。”
安德烈把視線轉回來,盯著伏基羅理直氣壯的臉,他知道自己應該給他錢,就像伏基羅當年給自己一樣,但他還是克制不住地說:“那你去賺啊?!?br /> 伏基羅的嘴角輕輕抽了一下,對他這樣的人來說簡直像是被扇了一巴掌,他抿抿嘴什么也沒說,端著盤子站起來,走到廚房,粗暴地把盤子扔進水槽,又走回自己房間,大力甩上了門。
電視里的新聞正在報道什么大事件,變換的屏幕在安德烈臉上透出色彩,他在原地反芻了一會兒自己的話,嘖了一聲,懊惱地抓了抓頭發,然后又四下看看房間,站起來準備收拾一下:當年伏基羅每每回家,也是這樣給自己收拾的。
大約晚上九點的時候,伏基羅起床了,他看起來還睡得很懵,拉開房間的門后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似乎在反應,然后目光定格到安德烈身上,才逐漸清明過來,又莫名其妙地感嘆:“你長這么大了啊?!?br /> 安德烈剛吃完宵夜,坐在桌子邊看了他一眼,繼續在手機里跟其他人聊天。
客廳只開了一盞落地的黃色燈,伏基羅走過來試圖調一下亮度,無果,便坐在了安德烈對面,看著安德烈手指紛飛地敲手機。
“我想去爬山?!?br /> 安德烈頭也沒抬:“這里沒山?!?br /> “我想去看海?!?br /> 安德烈抬起頭,看伏基羅在昏黃燈光下的皺臉:“現在?”
“應該不會太遠?!?br /> “開車要兩個小時。”
“現在就去吧?!狈_好像完全沒聽安德烈在說什么,已經站起來了,“要帶什么?帶上我們的探照燈,潛水服還在嗎?”
安德烈奇怪地看著他,但還是接了他的話:“……我們不去潛水。”
“你記得帶你的手環,不然你會迷路,人那么多。”
“……我不是小孩了?!卑驳铝掖蛄克?,“伏基羅,你沒事吧?”
伏基羅看起來精神抖擻,開始翻找東西,往背包里裝這個裝那個:“你往鞋里裝沙包,你腳怎么會這么小,走遍全城也買不到你的鞋號,你又不愿意穿女鞋……真受不了。”
安德烈跟著站起來,叫了他一聲,試圖拉住他的包,“伏基羅,我們不去海邊,起碼現在不去?!?br /> “要去!”伏基羅吼了一聲,把包拽回來,“現在我們去!”
安德烈看了他一會兒,嘆了口氣,往后退了一步,放棄了:“還要帶什么?”
在伏基羅的建議下,安德烈裝了滿滿兩個包,期間伏基羅坐在沙發上等,這會兒都已經在打瞌睡了。
安德烈叫醒他,他反應了一會兒,站起來跟著走到門邊,一看安德烈拎的包就皺起眉頭:“你拿那么多東西干什么?搬家嗎?”
“……”安德烈忍了又忍,“這是你要帶的?!?br /> “不可能。放下,帶這么東西干什么?!?br /> 安德烈把東西往地上一砸:“行行,隨你?!?br />
伏基羅跟在他后面往外走,還在說:“我怎么可能帶這么多東西?”
“都說了隨你了?!卑驳铝也荒蜔┑鼗厮?,出了門,等兩人都出來以后,把門關上。
伏基羅跟在后面,喋喋不休,又好像喃喃自語:“我不帶那么多東西走,我也不愿意留下任何東西?!?br />
安德烈終于爆發了:“留什么?你能留什么?你破產了老兄,你欠了很多錢,我已經替你都還了,不然你以為你還能安然無恙地在家里睡覺嗎。你這輩子攢過什么?還留下來?你已經老了,沒用了,除了欠的錢、得罪過的仇人,你一無所有。你來告訴我,你以為自己還能留下什么?”
伏基羅盯著他的臉,嘴唇動了動,什么也沒有說。最后只是低低頭從旁邊繞過去:“開車去嗎?加油了嗎,我記得很久沒加油了……”
安德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他在夜間開車,伏基羅靠著車窗看窗外,兩人一路無話,除了昏熱的夜風,他們沒什么好分享的。
海邊人不多,海岸廊橋上很多小販在賣吃的喝的,還有其他小玩具,眾多小販掛彩燈的車連成一排,仿佛一道新的海岸線。大多數閑逛的人都是情侶,安德烈和伏基羅格格不入,他們倆站在海灘入口,看人們歡聲笑語,你儂我儂,然后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去。伏基羅徑直朝海邊走,安德烈直奔路邊酒吧,點了杯金酒。
那酒保從遠處就看著他,等他坐下,眼睛上下一掃,勾起笑容,遞來酒杯,順便手指在他手背輕輕地劃過:“那是誰呀?”
安德烈咬著牙,一口氣喝完半杯酒:“他媽的欠債?!?br /> 酒保立刻明白:“父親?”
安德烈頹然地點點頭,酒保給他添酒:“來聊點開心的吧?!边@時安德烈才抬頭看她,兩人相視笑了笑。
安德烈始終沒有轉頭,等他留意到海灘上的人越來越少才看了看表,十一點半了。他轉頭去找伏基羅,不費什么力氣就看到了他,伏基羅獨自站在海邊,漲潮的浪一波一波拍到他身上,人們都在向后退,唯獨伏基羅站著不動。
“漲潮了?!本票L嵝寻驳铝?。
“不用管他,他自己知道什么時候該回來?!卑驳铝依^續喝他的酒。
幾分鐘后,安德烈再次轉頭去看,海邊的人們都已經回來了,伏基羅還是站在原來的位置,浪頭越來越狠地打在他身上,把他打得踉蹌不已,他卻只顧盯著遙遠天邊的星星,仿佛那是什么閉眼就看不到的奇跡,被海浪掀翻了又站起來,形單影只地非要站在那個地方,似乎打算當塊石頭,一浪高過一浪,幾乎到了他的大腿。
安德烈放下酒杯,站起來走到海岸邊,沖下面喊:“漲潮了,你得回來!”
伏基羅或許沒聽到,或許聽到了不愿意理,他還是站在那里,渾身濕透,在大海前越發顯得渺小,安德烈暗罵一聲,又喊道:“伏基羅,回來!”
那邊仍舊沒有動靜。
安德烈這會兒突然有種鋪天蓋地的疲憊感,他扶著自己的額頭,內心里有一部分,想要轉頭就走,“一個離開另一個”是他們父子關系的標準模板。
他最終還是在海水到伏基羅腰處時下去了,他也被浪打濕,氣勢洶洶地沖過去,一把拉住伏基羅,把呆滯的伏基羅驚醒:“爸,你干什么!”
伏基羅仿佛才回過神,表情從迷茫變得驚醒,又一下子變得很擔心,反手拉住安德烈的手臂:“你小子看不出來漲潮嗎?回去了!”說著不由分說地拽著安德烈向岸上走,嘴里罵罵咧咧數落,說他不要命,年輕人在想什么根本搞不懂。
總歸也有開心的時候,就像天氣時好時壞,伏基羅以前提起的“一起出去吃飯”卻總是沒能成行。
某天伏基羅起得很早,獨自坐在桌邊戴著眼鏡讀報紙,煮了壺咖啡,還給安德烈留了一杯,那天他們似乎心情都不錯,安德烈在家里吃早餐,和煦的風吹進床,清晨的陽光好像發著柔和的藍色。伏基羅拿著筆在地圖上比劃,問他:“你數過我們都到過哪些地方嗎?世界上還有沒有我們沒去過的地方?”
安德烈搖頭:“總結過去是你們這些老頭兒喜歡做的事。”
伏基羅笑起來:“有天你也會的?!?br /> “會什么?”
“總結過去。”
安德烈笑了笑:“打賭嗎,我不會?!彼韧瓯锏目Х龋澳憷蟻硪院蠛芟矚g尋家,說明你這輩子浪子當得不合格,我就不會,以后也不會。風滾草,我感覺我就是風滾草。一天rolling stone,一輩子rolling stone。”20歲的安德烈宣布道。
伏基羅看著他露出笑容,什么也沒說,安德烈要出門了,伏基羅看著他離開。
直到他們終于踐行了一起出去吃飯的久約,那會兒他們的關系才有所緩解。安德烈終于接受了伏基羅古怪的脾氣和時不時失神的腦子——雖然之前伏基羅就脾氣古怪,但那時他的古怪還沒有成為任何人的麻煩,不像現在。
因為臨時起意,他們沒有去好餐廳,只是在路邊停下來,去一家不怎么起眼的快餐店吃飯,伏基羅抱怨著天氣。他去喝酒的時候安德烈注意到了,但沒說什么,以為他只是去喝個酒而已。
但伏基羅心臟病發作,死了。
這一年,安德烈21歲。
下葬的那天,墓邊只有一位老神父和安德烈,還有狗。其實伏基羅不信基督教,但是如果沒有神父來主持,安德烈根本不知道葬禮應該有怎樣的流程。
是十一月的一個下午,四點半左右,但天色如同暮時,天空的云沉沉地懸在頭頂,一望無際的灰藍色,雨將下不下,風從天邊卷來,吹得連草都是涼的。
墓場空空蕩蕩,草長得很野,零落有幾朵粉紅色的小花,安德烈穿了他常穿的黑西裝,沒有穿外套,覺得有點冷。他在神父念悼詞的時候點起一根煙,神父停下來看了他一眼,他擺擺手示意神父繼續。天氣陰冷,他的煙頭火光明滅,狗在他腳邊一聲不出。
這風很涼,像是草原上或曠野里的風,安德烈盯著尺寸間的一方墓,閉眼卻想起漫無邊際的廣闊的大地,那里的草也長得很高,一陣風吹過齊齊俯倒,灰雁和雄鷹貼著草飛過,從草面略過逼近山崖邊,斷崖處驟然凌空而飛,直奔浩瀚碧藍的天。
神父念到了“阿門”,突然一股涼風拂過安德烈的脖子,他驚醒般回頭,望著墓場立著的一塊塊象牙白色的碑,視野里成片成片的綠色草地,地平線盡頭是沉沉遼闊的天,伏基羅什么也帶不走,他留下了什么?
伏基羅回答了這個問題,那時他用擔憂的神情盯著安德烈的臉。
安德烈突然一陣呼吸不上來,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一瞬抓住了他,他想,這么多年了,他還是低估了“如父如子”、“相依為命”這些詞的含義。他想起來他不小心試閱過的書,“任何東西我都不愿留下來,我不愿意有什么東西在我身后留下來*”。
看來伏基羅并沒有說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