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安德烈盯著他的臉,第一個想法是,太好了,伏基羅沒有死。
安德烈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么,但他唯一的反應就是朝他父親點了點頭。
伏基羅臉上有種混著抱歉和尷尬的神情,拽下的黃色封帶扔在地上,指了指門口,躲著安德烈的眼神:“我把房租交了。你吃飯了嗎……哦,正在吃,要不要出去吃?”
安德烈不是很餓,他現在很困,于是扔掉東西,收拾收拾,去睡覺了。
睡前他想,伏基羅回來了,雖然不知道還會不會走,但既然伏基羅回來了,安德烈明天就不去坐船了。
第二天他起床的時候,房間被收拾得干干凈凈,壞掉的家具全都換了,還買了新的花瓶,裝了新的花,伏基羅看他起床,就叫他去洗澡,然后把他的房間也收拾了一下,然后他們坐在餐桌上吃了早餐。
安德烈沒有問伏基羅去了哪里,過得怎么樣,他有種眩暈感。
伏基羅在敲雞蛋,敲開之后倒進酒里,就著喝了一口,漫不經心地問:“你怎么了?”
安德烈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那條他日日走過的斜坡路,他在夕陽下、晨光中望過的那條路,他似乎無數次帶著傷,帶著血,帶著說不出口的絕望和孤獨,帶著悶在心里的悲傷獨自走過那條路,好多次他覺得自己要死掉,但一旦踏上了那條路,他回過神時已經走了過去,他站在臺階上轉頭看剛經過的路,有種莫名的心悸感,他連委屈都沒有了,取而代之是一種強烈的天地間只有自己的獨立和麻木感。
于是安德烈聳聳肩,也漫不經心地回答:“還好。”他旋即又問,“你能不能教我?”
“教你什么?”
“你做的事,工作。”
于是伏基羅帶著安德烈上了戰場。
沒過多長時間,伏基羅再次離開了家。
那天安德烈起床出門去了,直到中午吃飯也沒看到伏基羅,晚上也沒看到,心里就大概知道,伏基羅又走了。
這次安德烈已經很淡定了,他手頭有點錢,甚至已經習慣性地在每一個到達的地方交一些“朋友”,或者說混個臉熟。
他把手頭的錢花完后就去花街轉,嘴甜笑臉地挨個問:“小姐,需不需要幫忙?”有個老板看他手腳麻利,叫他去幫了兩天忙,他在妓館里替女人處理麻煩事,后來老板把他介紹給了做賭館的姘頭,他便過去滿場收牌。
他迅速學會了冷笑話、葷笑話、地獄笑話,越發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幾乎每天都給妓館老板送各種各樣的小東西討她開心,逗得她高興,她會趁著酒勁揉揉他,問他什么時候長成,安德烈說明天或者后天吧,老板笑著把他推開。他跟妓館里每個女人都很熟,幫忙在手腳不干凈的嫖客湯里放瀉藥,私下里幫她們拍照片背著老板威脅嫖客,賺些不過老板手的錢,還常幫她們給各自的姘頭送信,在場內彈鋼琴,組織集體游戲。
在賭場,他也一樣混得很開,幫人跑腿,講笑話逗他們開心,再加上他畢竟見過大陣勢——戰場,所以從來不怵事,盡管年紀小,但總有種超越年齡的沉穩和成熟,他身上逐漸顯現出一種不怕事且很值得信賴的感覺。他隨和且聰明,和任何人講話都不卑不亢,格格不入,人人都知道這孩子早晚會離開,直覺而已。
安德烈很少想起他的父親,他已經開始明白,他父親選擇離家,起碼在離開的那個瞬間,是打定了生死不復見的主意的,既然這樣,大家就各自憑本事,最好別死,照顧自己,死了也沒辦法。
午夜夢回,安德烈總是想起那條斜坡路,他覺得那條路生生地插在他的腦海里,塑造他的性格,因為他的心里逐漸依靠這條路形成一種理念,那就是,他是個獨立的人。那種鋪天蓋地的孤獨感并沒有壓倒他,反而讓他生出一種自由感,沒有誰對他來說是必要的,因為,看吧,就算一個人安德烈也可以走這條路,就算這樣也可以活下去,這種來自內心的自豪感讓安德烈覺得自己的生命也好、意志也好,都分外珍貴。唯有自身沒有一技之長的挫敗感擋住了他的自豪,因此他總是想多學點,不用太多,只要各樣都學一點,將來總有用處,他無論如何要憑自己活下去,他覺得他在和命運戰斗,他要躲開一切條條框框,走那條斜坡路,他覺得這有意義。
他任由伏基羅來來回回,因為他看得出,伏基羅比表面上要脆弱,可能因為伏基羅愛他,也可能因為伏基羅老了。
每次伏基羅回來,都老去一些,他的眼神里總帶著一些抱歉,像個做錯了事卻不愿意認,但又希望被原諒的老人,但盡管如此,伏基羅還是一次又一次離開。有次伏基羅回來,帶回了一條三個月的伯恩山。
很漂亮的狗,乖巧地躺在安德烈的懷里,安德烈摸她的小腦殼,覺得很好玩。伏基羅叫他給狗起個名字,安德烈斬釘截鐵地說:“叫CAT。”伏基羅猶豫了一下,不愿意就這么個冷笑話定下她的名字,于是根本就沒有起過名字,就叫她狗。
安德烈有兩個晚上都沒有睡好覺,他盯著狗看,問伏基羅,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狗,問得伏基羅都睡著了。安德烈還帶著她到處逛,給所有愿意摸她的人摸一遍,后來想把狗紋在自己的手臂上,被伏基羅阻止了。
當然他也曾被“混得開”的人群中誰誰出賣過,逼得他只能離開,安德烈倒也不在乎,反正大家對他來說都只是過客,誰出賣他都正常,他也背叛過別人。安德烈的人生開始“春風得意”——指的是心理上的。他已經走過了斜坡,登上了臺階,伏基羅可以隨時離去,他不是一個會扒著伏基羅褲腳哭喊沒了父親就活不下去的小孩,他是安德烈,他還有條漂亮得獨一無二,世間罕有的狗,他有信心在任何地方活下去,在任何人群中都混得開,他過于自主,逐漸也有種不愿停留的趨勢。
就是在這時,更糟糕的事出現了。
直接原因應該就是他十四歲殺的第一個人。
失手。
那時他在后方收拾行李,剛剛天空燃過照明彈,意味著要撤退,所有人都亂成一團,他老子在據點,直接從那里離開,而安德烈得從這邊撤退。他收拾得很慢,帳篷里的人都走完了,他還在手忙腳亂地把東西往包里塞。
帳篷的門簾被人拽了一下,有人沖了進來,安德烈下意識地撲滅油燈,閃身躲開,藏在黑影里,讓對面的人看不到他。他躡手躡腳地朝旁邊移動,想去拿槍,進來的男人在喊些安德烈聽不懂的話,手一直在亂揮,安德烈借著一絲微弱的月光看見男人的手在滴血。
男人舉起雙手慢慢朝里走,終于說了句能聽懂的“hello, hello”,邊向里走邊張望,安德烈噌地一聲站起來用槍指著男人的背,手還在發抖,他剛起身,就因為動靜太大撞了下桌,前面的男人迅速轉身,一步邁過來就從安德烈手中奪槍,似乎還在叫嚷什么,安德烈沒聽懂,也沒心思去聽。
他死不松手,男人和他互相較著勁掰對方的手,槍在兩人中間搖擺,男人沒想到安德烈力氣這么大,但生死關頭,怎么可能輕易放手。最終還是男人經驗更足,一手肘擊中了安德烈的下巴,安德烈一陣暈眩,松開了手,踉蹌后退了幾步。
撞到桌子的一瞬間,他發現這是儲物桌,旁邊一定有個小箱子,他摔倒時立刻去摸側面的箱子,掀開蓋子,一把撈出里面的噴氣罐槍,那玩意兒細長,直徑12公分,瓶內是高壓氣體,延伸出來的硬管中有彈藥粉末灌入的鋼珠,適當的加壓后彈射出來,效果和12霰/彈/槍有得一拼。
安德烈舉著噴氣罐槍站起來的時候,男人也正好靠近這邊,把槍對準他。
兩人在這一時刻,都沒有動作。
安德烈的心跳得飛快,他還沒有和人生死僵持過,這人身上帶著濃烈的殺氣,一看就是久經沙場,不知道從哪里來,血糊滿了臉連樣貌都辨不出來,安德烈不敢動作,因為他知道,即便是同時按扳機,對方也一定能先殺了自己,更別說這個噴氣罐槍他還從沒用過,根本不知道怎么用。
出乎他意料,對面的男人小心翼翼松開槍,舉起手,示意自己沒有攻擊意圖,向后退了一步,緩慢地將手槍放在桌上,說了些安德烈聽不懂的話,似乎在鼓勵他做同樣的事。男人摘下頭盔,慢慢地放在桌上,示意自己沒有惡意,指指安德烈,指指自己,攤攤手。
安德烈抿抿嘴,將信將疑,猶豫了一下,也照他的樣子準備放下噴氣罐,他發現自己的手指開在開關槽里,正想把手指抽出來,對面男人倒吸一口冷氣,朝前走了一步,他這一逼近,安德烈驚慌起來,迅速抬起噴氣罐的硬管,男人的手似乎要去桌上摸槍,安德烈來不及多想,一下拉動開關,彈射出來的鋼柱直奔男人面門,暴烈的彈/藥和鋼柱碎片把男人的臉轟了個稀碎,一瞬就只剩下肉紅色的一團泥,如同一朵層層疊疊的玫瑰花,臉上的肉紅通通地趴在骨頭上,骨頭的殘片和血肉,以及一顆黑色的眼珠,吧嗒一聲落在地上。
男人的尸體卻因為靠著桌子,沒有倒。
安德烈在原地愣了一秒,回過神來甩開手里的噴氣罐,這才往后退了兩步,盯著面前的人。他覺得很恐怖,應該轉過頭,可是他無論如何都動彈不得,不知道為什么死死地盯著那團肉泥,看里面的血肉如何變遷,如何流動。
“操……”
他很想轉頭,很想逃跑,但無論如何都動不了,他就這么死死地盯著,好像被鎖在這里一樣。
直到有人猛地拉了一把他,才驚醒般地轉過身,看見伏基羅正在朝他喊,給他戴上一頂頭盔,把他拉到自己身邊。然后伏基羅抬頭看了眼站著的男人,那猙獰惡心的死狀讓他皺了皺眉,他走上前去看了看,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轉過頭看了一眼安德烈,什么也沒說,拉上他走了。
伏基羅獨自從前方回來接他,開了輛吉普,在土路上疾馳,停都不敢停,安德烈僵硬地坐在副駕駛,有種揮之不去的恐怖感讓他到現在都還沒有回過神,他聽見遠處轟隆的炮聲,好多照明彈和彩煙彈在天上飛,機槍聲噠噠作響,就連天邊都在滾雷。
這時候他突然明白了,他轉頭看伏基羅。
“那個人,是我們這邊的吧?”
伏基羅抿抿嘴,沒有說話。
安德烈嘴唇顫抖,抓住伏基羅的衣服:“我認識他對吧?我覺得他很眼熟,我好像見過他……”
伏基羅拍拍他的手:“算了安德烈,已經過去了。”
安德烈雙手抱住自己的頭:“……我覺得他當時是想和我談談,我應該放下那東西的……我搞不明白,操,我有點懵了,我當時有點懵了,操……”
“過去的就過去了,”伏基羅很平靜地說,“他死了,不用再想了。”
安德烈抬起頭,在后視鏡里猛然對上了后座端坐的男人尸體,那張轟開的臉如漩渦,中間有個凹陷的洞,正在滴血。
安德烈倒抽一口冷氣,甩頭看去,后座上空空如也。
伏基羅拍了拍他:“怎么了?”
安德烈緩緩地轉回頭:“……沒事。”
男人確實是他們這邊的人,后來一個中尉還在說沒有找到他的尸體,后方已經被炸平了,沒必要去再派一支小隊過去了,伏基羅在旁邊聽著沒有說話,中尉問安德烈有沒有見過他,男人當時是被派去后方疏散的。安德烈看了眼伏基羅,說沒有。男人的家里人來領了撫恤金,在走廊里跟安德烈擦肩而過,安德烈聽見他們在說,這孩子還這么小,就已經加入軍團了。
安德烈走了幾步,停下來,慢慢地轉動眼睛向左看,在玻璃門上看見那個高個子的、被轟爛臉的男人立在那里。他轉頭去看,卻沒看到,只有男人的家人朝樓下走去,安德烈再去看玻璃門,倒映出的爛臉的男人從背后倏地向他撲過來。
他猛地一閉眼,又小心地睜開,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也沒發生。
鬼纏上他了。
他越發得沒有精神,那玩意兒會隨時隨地出現,有時候半夜安德烈正在睡覺,會隱約覺得冷,他睜開眼,往下看,有什么東西把他的被子慢慢地往下拽。他趕緊起身,又被手抓住了手腕,他用力去踹,但只能踹到一團空氣,他碰不到,自然也沒有辦法。一開始那東西還是頻繁地出現,不久就是觸碰,安德烈身上會出現一些抓痕和淤青,但好得都非常快。
它偶爾發起恨來,安德烈會在睡夢中突然驚醒,發現自己的脖子被狠狠地轉過去,幾乎轉過了九十度,那會兒安德烈以為自己要死了,這種不能呼吸的痛苦狀態持續了很久,在太陽出來的時候才逐漸散去。
安德烈才終于能動,手腳并用地爬下床,趴在馬桶邊一陣嘔吐,等他顫巍巍地扶著墻站起來,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沒什么精神的臉,發現自己的脖子上只有一道淺淺的紅痕。
紅痕到中午就已經消退得一干二凈。
伏基羅把安德烈安排在后方,給他搞來一些很苦的湯,跟他說這能安神,安德烈將信將疑地喝掉,也沒起到什么效果,不過他既然狀態差到伏基羅都看得出來,那一定是很明顯地憔悴了。
偶爾伏基羅會裝作不經意地樣子和他談心,和他說人反正都會死。這時安德烈看著伏基羅背后猙獰的爛臉,喉嚨一陣刺痛,干咽著僵硬,回不出話,害怕倒不是因為恐懼,但是這么個東西總是突然出來,確實也挺糟心的,而且還很惡心。伏基羅就撓撓頭,自言自語說當年自己也沒這樣啊,然后拍拍安德烈的背,跟他說算了,過幾年就好了。
漸漸地,安德烈摸索出了和鬼相處基本邏輯。
首先,鬼不是一直都在,雖然纏在安德烈身上,但不是時時都顯出形,很多時候安德烈也看不到它,只能感覺到它在自己身邊,像隱隱約約像道線牽在他身上;其次,它碰不到除了安德烈的一切東西,不能對任何實體產生影響,一切都僅限于作用在安德烈身上;另外,它沒有意識,徹徹底底的靈,沒有任何思維存在,無法溝通,它的存在是就是為了做一件事:傷害安德烈。
這種傷害的內容很豐富,但多半是肉/體的,發生在夜里居多。比如簡單的毆打,安德烈的皮膚上會有挨一拳的凹陷,事后也會留下淤青,但好得快,幾個小時就能完好如初,偶爾它也會牽著安德烈向墻上撞,向地上摔。
太令人疲倦了。
于是安德烈就待在了后方,他不想上前線,以免招來更多怨靈。他去找街邊的巫師算過命,那人說他魂魄太輕,安德烈問他有沒有什么破解的方法,他說沒有,叫安德烈多做好事,心里不要有掛牽,安德烈白眼一翻說這可有點晚了。
安德烈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了,就這么被鬼纏著,時不時挨挨揍,擔心小命嗚呼,折磨得他很憔悴。
安德烈規規矩矩地在后方拎包送水,收拾衣服,扛武器箱。他坐在帳篷外的行軍折疊椅上,聽遠遠的地方“轟隆——轟隆——”的炮響,從早響到晚。
有個斷了一條手臂的傷兵坐在他旁邊,愁容滿面地看著天邊被炸得通紅的云,在胸前畫十字,閉著眼,嘴唇抖索著自言自語:“家啊……我們的家……”
安德烈掏出一根煙抽。這場大規模戰爭中,他們是請來的外援,價格高昂,殺人不眨眼,這個傷兵不一樣,他是本地人,這是他國家的戰爭。安德烈分給他一支煙。
傷兵看起來很疲倦,他跟安德烈說他應該上前線去幫忙運送物資,但抽完這根煙后他又反悔了,他說不是東邊打西邊就是西邊打東邊,往前算,百年前都是一國人,現在爭得頭破血流就因為有人想要當皇帝。安德烈懶洋洋地聽著,沒什么反應。
不一會兒,巡查兵列著隊來了,氣勢洶洶地沖進一個個帳篷,檢查傷兵,把輕傷的、傷快好的、或逃來就醫的通通抓回去打仗。他們一沖進來,帳篷里床上的傷兵就一個個叫起來,場面頓時變得亂糟糟。
一個二十歲的絡腮胡巡查兵走到行軍床前,大力地踹了一腳病床,豪橫地問:“你傷哪兒了?”
那五十來歲的老頭兒抖著眉毛:“我操/你媽你敢問老子傷哪兒了?老子從十六歲就開始為國打仗……”
他沒說完,巡查兵一巴掌抽在他臉上,連抽了三個巴掌,掀開他的被單,用槍/托敲敲他的腿,“已經好了吧。”說著一把把他拽下來,“穿上衣服,走!”
一個護士撲上來:“他還沒好呢!會死人的!”
巡查兵一把推開她,護士摔倒在地,巡查兵把槍從背上甩下來端著,對著地上的護士:“閃開,執行公務。”
老頭兒哆哆嗦嗦地站起來,沖小護士喊:“你他媽摻和什么!滾吧滾吧!老子命長得很,死個屁!”他一肩膀惡狠狠地撞在巡查兵槍口上,把槍口撞得偏離護士,中氣十足地繼續喊:“你他媽敢拿槍對著醫生!給我滾開,讓老子換件衣服!”
其他的巡邏兵也差不多,掀開傷員的被單,除非兩條腿都斷了的這種明顯沒用的男人,其他的都被拽下來,被槍逼著在帳篷里列隊,一個個歪瓜裂棗,一個個弱不禁風,各個看上去都要死了一樣。一個白胡子醫生、一個年輕的女醫生還有幾個護士擋在門口,跟巡邏兵們大聲爭吵,不準他們把傷兵帶走。
安德烈旁邊的那個傷兵一聲不吭,縮成一團靠在角落,盡量減少存在感,他小聲地跟安德烈說:“知道找他們去干什么嗎?”說著瞄了一眼那邊,壓壓聲音,“當炮灰,當誘餌,去送死。”他又往下縮了縮,“媽的……命都不是命了,人也不是人啦。”
他小心翼翼地豎起厚衣領埋著腦袋,但因為個子高大,反而看起來像個顯眼的球。
爭執中,一個巡邏兵一把推到了傷兵,女醫生見狀就沖上去理論,領頭的從側袋里掏出槍,對著天花板放了兩槍,把現場一片混亂的嘈雜聲生生壓下去,帳篷里突然一片安靜。
女醫生盯著他:“你要打死我?”
“讓路。”
女醫生不讓路,還往前走走,“有本事你開槍吧。”
領頭的沒有動,周圍一片安靜,這時有個傷兵顫顫巍巍地站起來,看看醫生,看看巡邏兵,干咽了一下,壯壯膽子,開口說:“我們不去!”他轉頭,“對吧兄弟們!我們……”
他話沒有說完,因為領頭的調轉槍口,一槍斃了他,子彈從他腦后一直穿到腦前,在腦門上開了個洞,又打破了帳篷的硬布,飛到了帳篷外去。
被打死的傷兵沒來得及回頭,眼睛沒閉,撲通一聲栽倒了。
領頭對醫生說:“你我不能殺,他們不一樣。”他轉頭看傷兵,一腳踹上去,“都給我滾起來,少他媽把你那條賤命當金子!爬起來!”他說著給槍換彈夾,其他巡邏兵也一樣上膛,響起一陣恐怖的咔噠聲,仿佛倒計時,等數到了頭,還不走的都得死。
傷兵們烏壓壓地站起來,沉默著列隊,一路向外開拔,愣在原地的醫生一動不能動,張張嘴又說不出話。
一個巡邏兵注意到了安德烈這邊,走過來指指他:“站起來,走!”
安德烈亮亮手臂上的袖章:“‘黑金’的。”
巡邏兵的臉皺成一團,朝安德烈的腳啐了一口:“狗養的外種兵團。”他轉眼又看到安德烈旁邊那個縮了半天的傷兵,踹了他一腳:“你呢?你也是兵團?”
傷兵哆哆嗦嗦地轉過身,嘴唇抖抖,想說不是,但他和巡邏兵明顯同種族的臉以及差不多的打扮實在沒什么說服力。
巡邏兵一手把他拉起來,傷兵求饒地看看巡邏兵,又可憐地看了眼安德烈,似乎在求救。
“他是醫護!”那個女醫生突然跑過來,“他現在要要鎮上買雙氯芬酸和□□咖啡因片。”
巡邏兵將信將疑地打量他。
在醫生的眼色下,傷兵開口:“你能送我們去嗎?”
巡邏兵眼睛上下一掃,惡狠狠地把他撞開走出去,站在外面和領頭說話,過了一會兒走回來,說要送他去鎮上買藥,安德烈站過來說我也去,我也要買點東西。
巡邏兵把他們放到蕭條的鎮上之后,開著吉普車走了。
傷兵拽了拽他臨時背上的紅十字挎包,朝安德烈伸出手:“我叫里珂。”
安德烈跟他握了握手:“安德烈。”
兩人沿著空空如也的街道走,大多數商鋪都關著門,整條街道看上去仿佛喪尸襲過城,空襲警報在響,聲音時遠時近,偶爾飛機從頭頂飛過,他們兩個就得迅速找掩體,生怕往下投炸彈。街上的塑料袋打著旋,從東邊飛到西邊,風吹起街道上的塵灰。
東邊的商店警報聲一直叫,店里傳來砸搶聲和笑聲。他們兩個轉頭看,幾個全副武裝的人從商店出來,跨上各自的摩托車,那些人穿著防彈衣,背著槍,大概五六個人,和他們遠遠地對視了一眼。
安德烈和里珂明白這些人不好惹,轉回了頭,他們也只是看了看,就開車經過,伴著一陣轟隆聲走遠。
里珂舒了口氣,現在開始罵他們:“叛國賊!逃兵!”
“你不是嗎?”
“那不一樣。”里珂說,“他們這些人,卷走了軍隊的供給就回來欺負普通人、城里剩下的老弱病殘。我還是打過仗的,我只是不想打了,并不想發戰爭財。”
安德烈也知道,看一眼就會明白,什么叫群居的骯臟下流的鬣狗,毫無訴求,沒有底線,趁人之危,趁火打劫。
這種人最好是躲著,被這種人纏上可不是鬧著玩的。
他們走了很久,才終于找到了一家開著門的藥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正在門口撕傳單,傳單上一身挺拔軍裝的大統領正在鼓勵青年們入伍參戰。
老太太很熱情地幫他們找齊了要買的東西,并且不收錢,她說:“這年頭,要錢還有什么用,你要什么就拿吧孩子。”
里珂捧著很多藥,老太太甚至把自己晚上的干餅分出來,“吃吧,你們看起來很累。”
安德烈問道,“我還以為這里的人都逃到河那邊去了。”
“都去了,我也要去,只是還總有人需要藥,”老太太撥了撥她的白發,“如果我不在,他們就不知道該用什么藥。”
里珂狼吞虎咽地吃,在前線的日子很不好過,他這樣的大頭兵吃不到什么好東西,要是還能洗個澡就舒服了。
安德烈則站起身,“我去上個廁所。”
他很多天都沒睡好,除了因為炮彈最近總是響得離帳篷很近,還因為最近他挨揍挨得特別多,纏在他身上的鬼變著法地折磨他,保持理智清醒總是很困難,他很想睡個好覺。
等他慢吞吞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看見臉色很難看的里珂,正坐在小椅子上低著頭,朝他使了個眼色。
安德烈走過去才發現,剛才他們打過照面的幾個逃兵也在這里,比劃著槍,讓老太太把藥和吃的都倒進他們的包里。
老太太顫巍巍地給他們收拾,被兇神惡煞地吼了一聲,嫌棄她慢,手下加快了些動作,但看著更顫了。
“讓他們拿吧,他們有槍。”里珂不知道在跟安德烈說,還是在跟自己說。
安德烈也就看著,畢竟那幫人武器齊全,他和里珂兩個人,三條手臂,一把小刀,加起來不夠四十歲。搶劫而已嘛,亂世總難免。
有個光頭靠著柜臺轉槍,眼睛跟著老太太動:“有沒有避/孕/套啊?”
周圍的兩個人擠眉弄眼地笑起來,一起看向老太太。
安德烈眉頭緊皺,下意識地站了起來,脫口而出:“喂!”
三個人一起瞪著眼睛看過來,光頭抬抬下巴:“讓你說話了嗎?”
里珂瞟了瞟安德烈,把他拉著坐下來。
光頭挺挺腰,往老太太身上湊,手從裙子摸:“好幾個月沒見過女人了……”
安德烈噌地一聲又站起來:“你他媽瘋了?”
離他近的男人一步邁過來,用槍托狠狠地砸了他的頭,安德烈當即感到嘴里的血味,轉頭啐了一口,還沒反應過來,男人又一下砸在他的臉頰,那里迅速腫起,安德烈覺得牙快掉了。
旁邊的里珂也忍不下去了,一下子跳起來:“媽的!老子可是當兵的!”
說著彎下腰,如同一頭牛一樣直挺挺地朝他們撞去,撞到了第一個人身上,那人摔倒在地,抬起手就是一槍,打中了里珂的肩膀,里珂搖晃著撞在柜子上,緊接著就倒下來,這一槍把他氣勢都打沒了,把他對死的恐懼都打回來了,他又不想站起來了。
安德烈趁這個機會靈活地從擒住他那人的手下鉆過去,撞向最瘦小的那個人,趁人沒站穩,搶過了他的槍,抬起來對著面前的人,拇指利落地關了保險,下一步就是扣動扳機,這個距離能一槍殺了對面的這個人。
他猶豫了。
他看到了對方的眼睛,他知道,如果現在殺了這個人,這個眼冒精光、斜眉吊眼、行事萎縮、欺軟怕硬的下三濫,就會變成鬼纏在他身上,跟隨他、欺辱他、虐待他、吊他的魂、攪亂他的意志,無法擺脫。
所以安德烈猶豫了。
他這一猶豫,對面的人上來就奪槍,安德烈死不放手,兩人拽著槍拉扯爭執;光頭看都不看這邊,正在掀老太太的裙子,因為老太太反抗,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里珂轉過頭不去看老太太,抿著嘴皺著眉,不知道在想什么;有個同伙用槍對著爭執中的安德烈和另一人,準備打死安德烈,但他們兩個人動來動去,不是很好瞄準。
等同伙終于瞄準了安德烈,又被后面撞來的里珂給頂到了一邊,這兩人又爭執起來,遠處傳來摩托的轟鳴聲,是其他逃兵朝這里駛來。
安德烈被死死壓在身下,但手還是緊緊地握住槍把,手背被劃出了一道道血口,兩人仿佛在摔角,男人一手不敢松開槍,另一只手要想點辦法把安德烈揍死,騰出的手死命地連錘幾下安德烈的胸口和腹部,直捶得安德烈如同落水的人,一下一下往外吐酸水。見這沒用,男人又用掌橫擊安德烈的喉嚨,安德烈梗著脖子掰槍,鼻息間都是倒嗆的血,他聞到火藥的刺鼻味和男人身上的汗臭味,混在墻面斑斑的霉味中,他太陽穴突突跳,如同戰鼓咚咚敲,催得他神經繃緊,告訴他生死就在這陣鼓點后決出。
男人壓在安德烈身上發了狠地往前推,安德烈的背貼在地上被一路頂到墻上,頭咣得撞了一聲,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男人就著墻,壓住安德烈的一條腿,抓著他的一條腿往上壓,要壓出個“一”字型來,這拉扯疼得安德烈大叫,那邊里珂已經被槍口對準了腦袋。
安德烈突然想,他才十四歲,會有今天,到底是誰的錯,伏基羅是個糟糕的父親,他才會頻繁地面對生死關頭。他遠遠地看見里珂被壓在地上,槍口彈出火,一顆子彈打死了這個年輕人,這個年輕人還沒能為祖國“掃滅一切敵對勢力”,也沒能遠遠地逃開戰場,進退不得,自己都還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已經先被廢掉一條手臂,進而死在一場藥店斗毆里,那么里珂會有今天,又是誰的錯。有沒有那種地方,就是人生下來就過很安逸富足的生活,然后他們天真驕傲,文明高尚。
壓在他身上的男人陷入一種弒殺的狂熱,他狠命地朝下壓安德烈的腿,叫聲比安德烈還大,在這種摧毀別人的過程中,一定感受到了快樂,就這么個檔口,安德烈松開一只手,男人的壓他手的胳膊滑了一下,安德烈猛地從他手下抽出了槍。
又一次,在生死關頭,安德烈賭贏,再一次為自己爭取到千載難逢的機遇,拿槍對準了這個人。
殺死里珂的人正站起來,那人一臉橫肉,邋里邋遢,即便里珂死了,也要泄憤地在尸體上踩兩腳;強/奸老太太的人正扯掉老人的裙子,不顧一切地把人拉過去,聽著她的嚎叫甚至更加興奮;而被槍對準的這個人,眼神發狂,流著涎水,罵罵咧咧,一口黃牙,狂暴粗魯,卑鄙下作,手還試圖來搶槍,等不及要給安德烈一巴掌。
兇惡的、暴戾的、下作的、猥瑣的、骯臟的、卑鄙的、狂暴的、渣滓一樣的、鬣狗一樣的暴徒,為所欲為,強取豪奪,活著實在是太讓人不爽了,只是因為這種人會纏上自己就由他們逍遙,向他們認輸,哪有這種道理,他媽的這世上沒有他安德烈亞歷山德羅維奇不能走的路!安德烈咬緊牙,有種不顧一切的快活,他用當年篤定自己必須活下來的倔強穩穩地握住槍。只能說,他熱愛報復。
于是他咧開嘴亮出帶血的牙,露出兇狠的笑,扣動扳機:“那就他媽的來找我索命!”
有些人,或許天生就擅長殺人。
再沒有人站著之后,安德烈才滑坐到地上,靠著墻喘氣。
除了遠處老太太的啜泣聲,一切都對他來說太安靜了。
他望著地上的死尸,周圍一切都模模糊糊,他仿佛在朝真空中遠去,聲音和光彩都沒有朦朦朧朧,漸漸地,在自己的喘氣聲中,他聽出了幾道其他呼吸,響在他耳邊,似乎有什么東西,來到了他身邊,留在了他身上,趴在了他背后,貼在他臉邊,彰顯了存在感。
安德烈疲累地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