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伏基羅倒是覺得,與其說安德烈擅長做情人,不如說安德烈樂于當情種。
安德烈十五歲那會兒,剛和他完成一票大的,躲在斯卡港城等風頭過去,伏基羅照舊喝酒賭牌,不怎么管他兒子。有天在酒館里聽說港口停了一艘豪華游輪,游輪上有些少年少女,在城里到處買東西,都是些有錢人家的孩子,花起錢來大手大腳。
這事兒本來伏基羅聽完也就過去了,但差不多三天后,他看見安德烈帶了個女孩兒回來,說帶她參觀一下自己的家,逗了逗狗,兩人去安德烈房間了呆了一會兒,就又出去了。
然后他們倆便頻頻出雙入對,伏基羅常在家里看到這個女孩兒,有時候他凌晨在外面辦事,還會看見他們倆手牽手在海邊散步。
女孩兒比安德烈大一兩歲,褐色的頭發,眼睛扁扁的,臉頰上有些雀斑,不怎么笑,手腳細長,個子高,穿各種各樣的碎花裙。像是北歐人,似乎是那種怎么吃也豐腴不起來的類型,偶爾遇到伏基羅時就點點頭,從不多交談。
伏基羅倒是有點奇怪,這女孩兒應該是從游輪上來的,但是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有錢人。
安德烈心情不錯,起很早準備出門,哼著小調,對著鏡子仔仔細細洗臉,他倒是不長胡子,渾身體毛稀疏。
伏基羅轉頭看看外面的天,換了個角度看電視,“今天會下雨。”
“沒關系,反正也要洗澡。”安德烈拿上一盒巧克力,整理好頭發,不拿傘出去了。
伏基羅撇撇嘴笑,又看了一眼天。
果不其然,兩個小時后,兩人落湯雞一樣地回來了。
巧克力是肯定沒有了,發型也一團糟,女孩兒披著安德烈的外套,仍舊凍得發抖,妝也花了,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頭上,安德烈的頭頂還有幾片樹葉。
伏基羅連頭都沒轉,“約會怎么樣?”
這也沒辦法,兩個落湯雞換了干衣服,伏基羅簡單地做了飯,三人大眼對小眼地坐在餐桌旁,聽屋外雷聲滾滾。
安德烈跟女孩兒說:“吃吧。”
“等等,”伏基羅抬手阻止,“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
女孩兒穿著安德烈的衣服,松松垮垮,沖過了澡,臉蛋蒸得紅通通,“吉爾。”
“哦。”伏基羅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就指指面前的盤子,“吃吧。”
三人開吃,一句話都不說,伏基羅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發現吉爾想去拿塊面包,安德烈都沒什么眼力見,只顧著自己吃,于是伏基羅踹了踹安德烈的腳,對面的安德烈抬起頭:“你中風了?”
“……”伏基羅恨鐵不成鋼地白了他一眼,“你為什么不把面包籃放到那邊呢,吉爾拿不到它。”
安德烈看了一眼吉爾,把面包移了個位置。
伏基羅越發覺得自己任重道遠,擔負起了談話的職責:“所以,吉爾,你是哪里人?”
吉爾看了他一眼:“一定得回答嗎?”
伏基羅眼角一抽,媽的,一對兒逆徒。
于是晚餐照舊沉默。
伏基羅吃得無聊,吃完擦擦嘴就走開了,坐回了沙發和狗玩,后面的兩人還在慢吞吞地吃,說話也不避諱,但也沒什么有趣的事。但不一會兒安德烈走過來:“飯吃完了,盤子我晚點洗,你還有酒嗎?”
“你小子……”伏基羅笑逐顏開,“去吧,去壁櫥里拿,要我走開嗎?”
安德烈也笑逐顏開:“那好啊老兄,你出門去吧,給年輕人留點地方。”
伏基羅一噎,躺回去不動了。
于是兩個年輕人調暗了燈,在后面喝起酒,伏基羅雖說盯著電視玩著狗,但心思全放在后面的談話上。
吉爾好像喝得很快,醉得也很快,沒幾杯聲音就揚起了些,安德烈倒還是平平穩穩的,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原來吉爾確實是從游輪上下來的,不過她不是天子驕子的一員,她是隨船表演彈鋼琴的,在早晚餐和夜場里彈鋼琴,來為她的同齡人烘托出放松或調情的氣氛。也常常會在半夜被叫起來,因為某位要向某位告白,或是安排了特別的表演,她便去當這個特別的背景,很多時候興致來了,還會有人在她的鋼琴上做起來。
伏基羅挑挑眉毛,覺得好笑。
但吉爾不覺得好笑,她講到自己的身世,無父無母,孤苦伶仃,有時還要挨揍,不都已經是有錢人了嗎,上帝已經對他們很好了,為什么他們還不善良呢。
安德烈居然在后面說:“你這樣,下次再有人罵你,你就裝中風,躺地上抽。”
“好主意,下次我就裝瘋,也不讓他們好過。”吉爾想了想,又改口,“不行,我不能裝瘋,裝瘋我怎么嫁富豪?你看,我這種生活里,我就得力爭上游,嫁個有錢人,過體面的生活。或者你努努力,我們倆一起過體面的上流生活。”
安德烈很為難地咂了下嘴,“要不還是你自己力爭上游吧,這對我來說太費勁了。”安德烈給倒酒。
“還從來沒有人給我彈過鋼琴,我的王子也不知道在哪里。”吉爾醉醺醺地抱怨,“總是我給別人彈。彈啊彈啊,彈啊彈啊,彈得我手指流血,彈得我背都彎了,我真沒有用,我會老死在鋼琴前,我會變成一個永遠不會被光照到的老姑娘……”
安德烈說:“那這樣,你自己彈的時候你錄下來,然后自己放給自己聽。”
吉爾連連甩頭,“你懂不懂,要獻給我的,你的心就是石頭!”
伏基羅心想,媽的,安德烈,你什么也沒從你風流的老子身上學到。
很快,游輪起航的日子近了,吉爾和安德烈待在房間里不怎么出門,伏基羅都不太好意思在家里出現。偶爾他碰見兩人,他們很和諧地在吃東西,玩牌,不像情侶,倒很像朋友,因為安德烈避開一切細膩的溫存,雖然看起來輕言細語,你儂我儂,但其實女方一袒露心聲,他就裝傻,打個哈哈帶過去,現在連吉爾都不太感慨人生了——天知道,十次伏基羅聽到吉爾講話,九次她都在感慨人生。她追求一種轟轟烈烈的浪漫、和暴徒戀愛、跟猶大私奔,這些都是又佛又懶的安德烈給不了她的;同時她還向往優雅富裕的生活、體貼寵愛的情人,衣食無憂,體面上流,這些都是危險顛沛的安德烈給不了的。她想要這兩種迥然的特質結合到一個人身上,當時安德烈就感慨,說哪有這種人,有這種我也愛上了。
所以兩人都很清楚,他們根本就不是同一條路上的人。
吉爾是在9號的晚上走的,那天她在這里留到了下午,依依不舍地看著安德烈,試圖從他眼神里看到眷戀和愛意,但安德烈雖確有遺憾,也只是抱抱她,祝她一路順風,她留下了她的耳環,安德烈沒什么好給她的,讓狗給她表演了一個走正步。
伏基羅真是看不下去,當晚連酒都沒出去喝就去睡覺了。
大概十點的時候,伏基羅被安德烈叫醒,迷迷糊糊地看了眼表,又看看面前全副武裝的安德烈,正在把套繩往背包里裝。
“起床,跟我出發。”
“去哪兒?”
“去追船。”
伏基羅自認為實在是個好父親,他沒細問就跟著起了床,換上了衣服,背上了包。夜黑風高,晚上十點二十五,他們來到了碼頭。安德烈跟船工談好了價錢,租了艘小艇,東西往上一扔,跳上去拉動發動機,朝伏基羅吹口哨,讓他上船,伏基羅也跟著跳上去。
“去哪兒來著?”
“去追船。”
“你意思是去追吉爾。追上干什么?結婚啊?”
安德烈轉頭看他:“你話好多,別問了。”
“萬一呢,我作為父親是不是要牽著你進教堂啊。”
安德烈翻了個白眼:“那是新娘。”
四十五分鐘后,游輪出現在視線內,安德烈站起來,海風把他的黑發打濕,他在夜風中瞇著眼,轉頭叫伏基羅:“喂,去把錨鉤松開,準備登船。”
伏基羅懶散地站起來解繩:“她要是這都不嫁給你,你可虧大了他媽的。”
他們避開游輪上巡視的衛兵和探出的前鏡,從側后方逼近,靠近降救生艇的爬欄,安德烈吹了聲口哨,伏基羅揮開肩膀,把鉤子甩上去,掛在了一根橫欄上,安德烈向上一躍拉住了繩,兩下便跳上欄桿,伸手接過背包,一個扔進去,一個背在身上,伏基羅也抓繩子跳上來,兩人輕手輕腳地上了游輪。
“你走東,我走西,我們在內部西北角會客廳匯合。對表,十一點十三。”安德烈把濕發捋到腦后,“聽好了,你會經過供電房和后勤部。你去供電房里,把控制室的報警系統關掉,然后再把供電房的門鎖上,去后勤部拿上各艙和房間的鑰匙,然后上樓去,把每一戶房間門鎖上,碰到在樓梯間的,叫他們回自己的房間,減少人員流動。”
“你呢?”
“我走西,有警衛室。”安德烈看了他一眼,“其他你就不要管了。十一點三十五會客廳見。”
伏基羅聳聳肩,揶揄道:“所以男人的成長還是要為了女人,老爹允許你們結婚了。”
安德烈沒理他,轉身向西走。
他首先經過了一個巡邏的衛兵,那人一看到他正在收槍,就立刻掏出電擊棒——這是他們正常情況下允許佩戴的武器——向他揮來,安德烈躲閃了一下,拉過衛兵的手臂壓在墻上,抓住他的頭發猛地向后撞了一下,把人撞暈過去。安德烈沿著走廊,一間間鎖上屋子,正要離開,碰到一個打靶回來的男人,高大健碩,肌肉猙獰,在走廊里和他打了個照面,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兩人擦肩而過,男人撞了一下他,撞到的時候發現安德烈的身體很硬。兩人剛剛錯過身,就同時反應過來,轉身攻擊,安德烈一腳橫踢那人脖頸,卻沒想那人反應更快,一手豎臂擋住,另一拳直接砸向安德烈的臉。安德烈被砸中了太陽穴,一下子眼前就一片黑,搖搖晃晃踉蹌了幾步,那人不給機會一拳又砸向他胸口,安德烈這次堪堪閃過,視線也恢復,他靈巧地躲過了第二拳,周圍的房間里響起了異動,有人在敲門,有人在喊,對面的男人當機立斷停身,拔出身后的槍,安德烈一個箭步沖上去,一腳提上去,勾住男人的脖子,全身的力量都倚上去,兩腿夾住他的脖子,一個用力扭腰,將男人帶翻在地,又立刻翻身起來,踢開槍,一腳踹在男人后腦,兩腳將人踹暈。接著把人拖進保安室,用手銬銬在門邊,鎖上了警衛室。
他走出來,吐了口血沫,拿出槍,走向控制室,對著船長和其他人說:“我來辦件事,請各位跟我一起來。”
船員們都舉起雙手,看向船長,船長皺著眉頭,白花花的頭搖了搖,“我們不能離開控制室。”
安德烈推開一步,示意他們趕緊出來:“你們可以,設定自動航行,有效兩個小時,前方風平浪靜,沒有障礙物,出來吧。放心,我保證不傷害任何人。”
船長定了定神,抬腳走了出來。
安德烈把手銬抖落出來扔在地上,然后看看其中一個人:“去,把所有人都拷上,排成一隊走。”
等安德烈來到會客廳的時候,所有原本就在的人已經抱著頭蹲在了地上,伏基羅大咧咧地一手端槍,坐在椅子上吃龍蝦。地上的男人滿頭大汗,女人花容失色,有幾張憤憤不平的盯著伏基羅,似乎在找機會反抗。
安德烈把槍放下,掃視了一圈,看見了蹲在墻邊一排人中的吉爾,正望著他,和周圍人驚慌失色的表情不同,她的臉上似乎只有驚訝。
“好了,各位,抱歉打擾,我來辦件事。”安德烈說著脫下自己的作戰服,從包里翻出一件黑西裝,抖了抖穿上,“我來給一位女士彈鋼琴,今天是她的貓逝世一周年紀念日,為懷念貓咪凱麗曾經陪伴她的日日夜夜,為紀念凱麗和她相依為命的友情,今夜我來為大家彈奏凱麗最喜歡的曲目,請欣賞。哦,你們蹲著累嗎?可以坐下來。”
他點起一根煙,欠身行禮,走到鋼琴前坐下,把煙放在琴殼上,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做了個深呼吸,開始彈op.64 no.1。
伏基羅愣在原地,從一張張臉上掃過去,看到的多是和自己差不多的詫異表情,倒是有些年輕人漸漸平和了下來,果然坐到了地上,望著安德烈彈琴。
琴上香煙正在燃燒,越燒越短,逼近琴面,安德烈剛被揍了一拳的額頭,正在往下滴血,落一滴在他的手背,但安德烈沒有去看。他的頭發有一縷垂下來,因為渡海而來沾到皮膚上的水珠在燈下折射著一點光芒,他面容平靜,心無旁騖,手指靈動,一點水從額頭滑過,穿過眉心,斜越臉頰,落入微張的口中,他抿抿紅色的嘴唇,彈錯了幾個音。他轉動著脖子去看,拉出下顎到領口一道脖頸的柔雅曲線,他在西裝里穿的是件黑色的衣服,濕噠噠地貼在胸口,隨著呼吸起起伏伏,他修長的身體正在發育生長,肌肉漸漸充沛,線條逐漸拉伸,他處在少年和青年間,秀氣和野氣都恰到好處,荷爾蒙正在體內醞釀。
最后一個音結束,他抬起頭,目光炯炯的眼睛看向墻邊人群,一眼望進吉爾的眼底,吉爾如同過了一身電。他們對視了一會兒,安德烈慢悠悠地拿回煙,放回嘴里,又漫不經心地掃視了一遍所有人的臉,手伸進頭發里,手指在發間過了過,頭發頓時變得凌亂起來,他站起身,好像猛地長大了幾歲一般,好像荷爾蒙開花結果一樣,突然間多了些男性的魅力,或許因為情愛多多少少還是折磨了一番他,使他本就郁郁的氣質越發邁向純熟的頹喪。他朝大家欠欠身便走下臺,咬著煙脫下西裝,又團成一團塞進背包,拉上拉鏈,回歸他永無法體面正經的軀殼。
“祝你好運。”安德烈對著人群說,卻沒有特別去看誰的臉。
安德烈把鑰匙拿出來扔到船長腳邊,拍了拍伏基羅,兩人朝外走去。
其實伏基羅到現在還是懵的,他只是跟著走了出來,稀里糊涂跳上了船,還沒來得及開動,也沒來得及開口,就看見甲板上追出來很多人。伏基羅搖頭:“媽的,這時候要是有人對著我們掃射,我們就死定了。”
但飛過來的是一塊手絹,接著是幾塊手絹。
伏基羅抬頭去看,安德烈站在小艇的邊緣,和他一起望向甲板。口哨聲響起來,那邊飄來女人的手帕和腰帶,五彩繽紛在空中飛,吉爾也趁亂扔來她的手帕,安德烈任由各色手帕從他身邊飛過落入海面,在吉爾的飄來的時候,伸手拉住了它,他和吉爾遙遙望了一眼,便松開了手,讓這淺藍色的信物飛入夜色海中。
最幸運的事,他們居然真的在上面開始掃射的時候,出了危險距離。
看吧,伏基羅就知道,不可能人人都是蠢貨,陪青少年男女談情說愛烘托氛圍,唯恐天下不亂。
他們的小艇在海上飄,發動機有一搭沒一搭地抽動噴氣,疲軟難射,不管什么用。月亮蠻橫地趕走天上的云,獨自亮堂堂地霸占天空,照著海面一片銀色,波光粼粼地泛著疊著送他們回岸,安德烈坐在船尾,望著幾乎看不見的游輪,抽出一根煙合著手點上,伏基羅躺在船里,帶來的酒瓶放在身邊,枕著手臂看月亮。
“其實你也不必躲,”伏基羅說,“如果你想和她生活,也會有一起生活的辦法。”
安德烈平靜的聲音和海風一起傳來:“我不想。人和人的軌跡不一樣,就算相交后也會各走各的路。”
“我是說讓她跟著你。”
安德烈很困惑:“她為什么要跟著我呢,她有自己想做的事,人既然自己選擇,就應該得到尊重,比如說你,”安德烈把煙按滅,“這么多年,你離開又回來,回來又離開,我什么都沒說過,因為我覺得要離開還是要留下是你的選擇,我不該干涉,這個呢,就叫尊重,老頭兒。”
伏基羅窘迫地張張嘴,白了他一眼,懶散地躺回去看天,安德烈轉回身繼續看海,哼首不知名的歌,伏基羅搖搖晃晃,伴著音樂幾乎要睡著。
所以,只是因為安德烈大半夜“浪漫”上頭,非要去彈一首鋼琴曲,給他們招來了新一輪的追捕,那晚他們回到港口,伏基羅連酒都沒醒,就趕著逃命,安德烈慌慌忙忙地回家去抱狗,和他老子各背了一個包,重新在夜色里再次開始逃。
***
對面的男人抿抿嘴,聲音低下去:“原來他是會用這種暴力方式,只為給初戀彈琴的人啊……這一面的他我還沒見過。”
伏基羅拿酒的手顫了一下,他講這個,是想突出安德烈逃避感情、怯于承諾、沖動善變、不負責任的性格,不是讓人以為安德烈這種毫無理智的行為也能被稱作浪漫的。
“年輕人,”伏基羅拿出了他的終極故事,這個故事一講出來,安德烈的“渣”可以全無保留地傳達到位,“聽我說。”
***
安德烈十七歲的時候,就已經不再和伏基羅一起做任務,他繼承了伏基羅的人脈和資源,頭腦更清晰,行動更敏捷,況且伏基羅心思已經逐漸不在這行當上了。那時候聯系伏基羅的人找不到他,就自然而然地找到了安德烈,安德烈也不負所望,干得很出色。
有一次安德烈參加了一個任務,人員分兩隊,一隊走水路,一隊走陸路,最后在港口匯合。走陸路的安德烈這一隊,要到克拉斯博山里找一個革命軍指揮官的藏身地,然后擊斃他。安德烈的隊伍共七人,他最小,剩下的人里有個叫邁耶霍斯的家伙,三十五歲上下,個子不高,臉色蠟黃,小眼睛,臉長得要比實際年齡蒼老,皺巴巴的。從進山的第一天,安德烈就發現他在壓抑自己的咳嗽。
邁耶霍斯之前和安德烈在別的地方打過交道,其他人安德烈都是第一次見。安德烈發現他在咳嗽后,找了個機會單獨問他,是不是生了什么病,如果是,最好現在就退出,否則會拖累大家。邁耶霍斯說他只是普通的發燒,要不了兩天就會好,看在是熟人的份上,幫忙照應一下。
安德烈答應了。
第三天,他們在一處懸崖上被人偷襲,死了三個人,邁耶霍斯的咳病發作得也更為厲害,跑起來如同一個行將爆裂的風箱。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四個人擠在一個窄小的山洞里,剛從子/彈炸/彈、瓢潑暴雨、滿地獸夾包圍中沖出來,撿回一條命躲在這里,不可避免地爆發了爭吵,隊長怨有人先放槍,其他人怨隊長瞎指揮。安德烈沒出聲,等這幫人恢復理智。本這個任務不該很難,但是從剛才交火情況看,對方的武器和裝備都和情報大為不符,簡單來說,可能是被陰了。
等他們稍稍冷靜下來,在這黑黢黢的山洞里點上了一點火,安德烈爬到洞口,望了眼黑暗山中淅淅瀝瀝的雨,找來石頭堵住洞口,避免火光和煙塵散出去。
“有話快點講,簡單烤一下內衣就要熄掉火了。”安德烈邊脫邊跟其他人說。
被一個這么年輕的人指點多少還是讓他們臉上有點掛不住,沒人接安德烈的話,但倒是都開始脫衣服。這時候邁耶霍斯的咳嗽聲就分外明顯,越咳越厲害,咳得一個紅發隊員心煩意亂,朝他吼:“別他媽咳了,你要死啊?”
隊長本來在勸:“算了,他也控制不了。”轉念一想,愣了愣,又問:“你是不是從第一天就開始咳?”
邁耶霍斯不說話,低著頭脫衣服,把內襯掛在樹枝上,伸到火上烤。
隊長一把打掉他的衣服,厲聲斥問:“他媽的,你到底什么病?”
安德烈也停下來,看過去。
“喂,”隊長叫安德烈,“你知道吧?”
安德烈搖頭:“不知道,我問過,他沒說。”
邁耶霍斯好巧不巧又開始咳起來,這會兒大家都覺得有點不對,紅發勉強擠出個笑容:“我說,如果你有梅毒或什么,那種的有什么不能說的,大家都染過……”
邁耶霍斯這次咳得很厲害,捂住嘴不說話,咳得俯倒在地,渾身都隨著一聲聲咳嗽顫抖,最后悠長地呃了一聲,仿佛咳出了半條命,咳完卻仍舊沒有把手從嘴邊拿開,捂住嘴說:“差不多了,熄了火吧,會招人來。”
剩下三人互相一望,立刻起身朝他逼來,一個壓住他的身體,一個拿著火把,一個掰開捂嘴的手,三人一看他的手,手上有剛咳出的血。
頓時三人臉色一變,紛紛后撤,隊長不可思議地盯著他:“你他媽的,這是肺病啊?”
邁耶霍斯不說話。
紅發剜他一眼:“操你媽,這是傳染的吧?”
邁耶霍斯低著頭。
安德烈看了眼自己剛才壓制他時手上沾的血,皺著眉抹在洞壁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隊長往后坐坐,和邁耶霍斯保持距離,轉頭和剩下兩人商量:“他媽的,他死定了,看他就知道。”
兩人都同意。
“兄弟,我們被陰了,這把香是肯定點不上了,哥幾個得想想辦法。”紅發說,“這趟是‘大鯊魚’的,本來說是邊角的小任務才雇傭了我們這樣的外派,否則像他們那樣聲名顯赫的雇傭軍公司,沒必要跟我們合作。不過現在看起來,他們估計是知道了什么,不愿來,才陰了我們一把。”
隊長瞥了一眼還捂著嘴縮在一旁的邁耶霍斯,轉回頭說:“倒簽吧,大家各找各路,自求多福吧。”
安德烈也看了一眼邁耶霍斯:“他怎么辦?”
“天知道。”紅發已經準備收拾東西,隊長看安德烈:“小子,你怎么想?”
安德烈聳聳肩,是這里面唯一一個不算緊張的人:“如果‘大鯊魚’的簽被倒,不會放過我們。除非你以后準備隱姓埋名,遠走高飛,否則在這行,惹怒他們就很難混了。”
紅發泄氣地一扔包:“那怎么辦?還能干嗎?”
“想想辦法,”安德烈捏捏眉心,“用這段時間想想辦法。”他說著聲音低下去,陷入了沉思。
很久沒出聲的邁耶霍斯突然抬抬手,小心地建議:“我覺得等天亮以后……”
紅發打斷他:“行了,癆鬼,跟你沒關系了,你就待在這里等死吧,說不定二十年后有人來,會在這狗洞里發現你完整的尸體。”說罷自己笑起來,“噢忘了,這里野狼多,估計不會剩什么。”
邁耶霍斯臉色煞白,慌張朝前爬了幾下,三個男人同時向后退退,紅發掏出槍指著他,警告道:“喂,別動!”
邁耶霍斯嘴唇顫抖,臉在微弱的火光下忽明忽暗,一副死人相,語無倫次:“嘿……你看……聽著,我……你們不能把我留在這里。我不能待在這里,我得回家……”
“你他媽怎么回?爬回去?”隊長不耐煩地朝他吼,“老子們有正事,管不了你這爛攤子。”
邁耶霍斯仿佛沒聽見,還在繼續說:“你看,是這樣……老兄們,你聽我說,如果我不回家,我老婆和兒子,孤兒寡母,怎么過活,我……”
安德烈打斷他:“喂,你看看你自己。你肯定不可能活著回去,別做夢了,就算沒有人埋伏、追殺我們,你也回不去了,你病入膏肓了。”
“我知道,我知道……”邁耶霍斯搓搓濕漉漉的頭發,懇切地望著他們,“但是、但是……”他忽然抬起頭,在茍延殘喘的火光中哀求道,“我想回家。”
紅發已經懶得理他,隊長搖搖頭看著他:“老兄,你回不去的,”他強調,“你快死了。你自己也知道吧。”
安德烈也不理他,低下頭,從包里翻出地圖,研究突襲計劃,紅發湊過來,隊長也吹滅了火,坐到這邊來。
雨停了,洞外的月光隱隱約約灑進來,三人一邊看圖,一邊商量行動,邁耶霍斯獨自縮在角落里,嘴里一直在說些什么,不知道是在說給自己聽,還是在求誰,喋喋不休,一會兒打噴嚏,一會兒咳嗽,更多的時候就是在胡亂說話。他淋了這場大雨,衣服未干,呆在這陰冷潮濕的山洞,身上一陣陣發熱,他在胸口畫十字,渾身抖個不停。
他的碎碎自語打擾到了其他三人,但他們由著他去,偶爾邁耶霍斯會突然抬高聲音,一人警惕地看向洞外,其他人則警告他安分點。
安德烈出了個主意,既然他們闖門不行,只能靠暗殺,喬裝潛入,伺機砍了目標的頭。風險雖高,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三人的衣服濕漉漉皺巴巴,只穿了內襯,把作戰服留了下來,各帶了一把手/槍,一把刀。所幸,三人也會說當地話,紅發對地圖過目不忘,看一眼指揮室地圖就能估摸著畫出逃跑的路線,安德烈近戰幾乎無敵,隊長擅長擺弄機械,搞出個簡易通訊裝備并不難,唯一的狙擊手邁耶霍斯現在派不上用場,但也沒關系,這是潛入戰,狙擊手作用本來就不大。
他們收拾好,就準備出發,臨走時把大多數食物留了下來,給這個等死的男人,隊長把他的十字架塞給邁耶霍斯:“老兄,我們走了,等這地方戰亂停了,會告訴你家里人來找你的。”
邁耶霍斯絕望地看著他:“別丟下我,別讓我死在這里……我只有個老婆和十來歲的孩子,他們怎么找我……”
隊長垂垂眼,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沒說。
邁耶霍斯突然拉住他的手臂:“帶我走吧,就把我葬在家里吧,讓我回家吧,我求求你們……”
紅發重重地嘆了口氣:“你這病瞞著不說我們已經不跟你計較了,染上肺病可不是鬧著玩的,況且你死都死了,死哪里不一樣?還是不是男人,別唧唧歪歪了。”
隊長輕而易舉地甩開他的手,站起來,整了整背帶,朝其他人點點頭,準備出發。
邁耶霍斯哭起來,他攥著面包和十字架不知所措,他寧愿死在地雷陣里,死在槍擊里,好過獨自死在山洞里,他哭的聲音細細碎碎,像山鬼一樣干癟刺耳。
安德烈咂了下嘴,把包背上,對邁耶霍斯說:“如果我沒死,我就回來找你,如果你活著,我就帶你走,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的尸體送回家。”
隊長和紅發驚訝地看著安德烈。
安德烈繼續說:“你脖子上的狗牌,刻了你家地址對吧?”
邁耶霍斯愣愣地點點頭。
“好,”安德烈說,“你等我吧。”
紅發一把拉住他,盯著他的眼睛:“我勸你別下這些做不到的保證吊著他,沒必要那么殘酷。”
安德烈掙開他,“走吧。”
隊長問安德烈:“你跟他很熟嗎?”
安德烈看了一眼邁耶霍斯,誠實地搖搖頭。
三人搬開洞口的石頭,鉆了出去,紅發在人都鉆出去后搬石頭封動,望見洞內幾乎動不了的邁耶霍斯,和那雙痛苦哀傷的眼睛相遇,手停了一下,轉頭看了一眼安德烈,他覺得安德烈只是在吊一個將死之人的命,于是他嘆口氣,看了一眼可憐的邁耶霍斯,搖搖頭,把石頭搬上,遮住了那雙哀傷的眼。
隊長問道:“紅發,哪邊走?”
紅發指了個方向。
邁耶霍斯望著洞口石頭的縫隙,看著日光漸起,過了一會兒聽見了鳥叫,有蛇從洞口爬過,擦過落葉,拖出一陣沙沙聲,樹木大葉里積攢的雨水被風一吹,嘩啦啦砸在地上,碎了一地的水,陽光照進石頭間的縫隙,打在燃盡的火堆上,照亮一片黑色的灰燼。
邁耶霍斯沉重地嘆了口氣,倒在地上,盯著直射進來的日光。
他開始等待。
石洞外的天明了又暗,暗了又明,雨斷斷續續地下,臭蟲和蛇爬進來,有條不知名的蟲爬到他臉上,在他耳朵邊打轉,他側躺著一動不動,不咳嗽的時候呼吸緩慢,如同死掉了一樣。那蟲子在耳朵周圍轉了半天,準備往里面去,邁耶霍斯喉嚨一陣疼,又咳嗽起來,驚得那蟲子掉了下來,四肢并用朝角落里爬走。
他咳了一會兒又停下來,夜里他不點火,靜靜地躺著,有那么一會兒月光撒在他臉上,他聽見洞內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確信還有很多生物在黑暗里注視著他,等待著他的死亡,好一擁而上,大快朵頤,他是唯一一個在鬼門關徘徊的人,其他的眼睛都守在門口。
偶爾他聽見槍聲,但他已經分辨不出過了多久,槍聲漸遠,他還看到過照明彈,巨大的光亮送進來幾秒刺眼的光亮,他聽到過車隊的聲音,也是逐漸朝著一個方向遠去。
后來這些熱鬧的聲音就都沒有了,無與倫比的安靜。
有個晚上,邁耶霍斯心中充滿了不詳的預感,他點燃了火堆,看著灰煙徐徐地穿過石頭向外飛去,火光的明滅一下一下閃爍,他搓搓手,望著洞口。
他早就知道要死,也不奢求回家,他現在躺在地上,望著洞口,深切地恨著安德烈。他沒有槍,結果不了自己,也沒有刀,他只剩一些食物,和不該有的希望。
直到火燒盡,煙散到遙遠的、遙遠的地方,也沒有人來殺他,更沒有人來找他。他這時候已經確定,無法歸家了。
他躺著等待,原本在等安德烈,現在在等死神。爬蟲在他身上爬,虱子咬破了他的臉,他的腳邊長了苔蘚,他感知到幾個、或者是幾百個日夜過去,洞外的光來了又走,重復地有些單調。
他后悔沒在他們走的時候求紅發殺了他,如果求紅發,紅發一定會同意的。
他咬了口面包,閉上眼,暈暈乎乎地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洞外一陣響動,接著一塊石頭被搬開,有個人就著向里望,邁耶霍斯看不清這個背光的人,抬手擋了擋,看見那人又繼續搬,最后整個洞口光禿禿的,陽光灑了邁耶霍斯一身。
安德烈拖著腳步走進來,手上腿上還在流血,皺著眉看了一眼邁耶霍斯,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息,松了口氣,如同倒塌一樣地坐了下來,自言自語搖搖頭,仿佛死里逃生地罵了一句操。
他們擊殺了目標,在宅邸一片慌亂時趁機逃跑,躲避追擊,東躲西藏,終于熬到了那些人的撤離。三人準備離開,安德烈說他要回山洞,隊長和紅發對視了一眼,隊長又拍拍他的手臂:“你確定?他大概已經死了。”
安德烈點點頭,背上了包,隊長和紅發給他分了食物,什么也沒說,沉默了好久。
紅發在安德烈走的時候突然叫住他,說祝他好運。
安德烈一路朝這邊走,傷還沒有好全,餓得體力不支,現在正在山洞里包扎傷口,邁耶霍斯則在旁邊喘為數不多的最后生命。
“這病是傳染的,”邁耶霍斯說,“我沒有告訴你們。”
安德烈纏好了手臂,咬斷繃帶,看了他一眼。
“我兒子十五歲,馬上就十六歲了,就當他十六歲吧,”邁耶霍斯說,“他長得像媽媽。”
安德烈喝了幾口水,看他:“你還有力氣說話。”
“就這些了。我和她8月15日結的婚,她那天生日。”
安德烈沒有回話,開始整理回途的背包,任由邁耶霍斯絮絮叨叨地講他人生的各種片段。
邁耶霍斯突然停了兩秒沒說話,接著便如同被抽了一巴掌,很輕地說:“我要死了。”
安德烈停下手里的活,站起身轉頭看他:“我知道。你也知道。”
邁耶霍斯朝他伸出雙手,似乎想握握他的手,不知道為什么又哭出來,眼淚沖著他的眼屎滾下來,他疲憊蒼白的臉上胡茬亂長,溝壑里積著濕漉漉的淚痕,似乎要說什么,但又說不出口。
安德烈沒有接他的手,轉回頭繼續收拾,跟他說:“睡吧邁耶霍斯,我會帶你回去的。”
他帶邁耶霍斯上路的第三天,邁耶霍斯就死了。
此前兩天,邁耶霍斯已經完全失了智,他說些聽不懂的胡話,哭哭叫叫,偶爾大力掙扎,不愿走路,認不出安德烈,說有東西在追他。他的這份力氣,完完全全是死亡的征兆,他甚至感受不到傷口的疼痛或饑餓,仿佛一個吃多了亢奮劑的年輕人,歇斯底里,神經兮兮,而安德烈則以超人的鎮靜,做他該做的事。
最后那個夜晚邁耶霍斯已經沒有力氣折騰了,積攢的傷病、饑餓和五臟六腑的灼燒一起向他襲來,他平靜地躺在地上,望著遙遠的星空,安德烈坐在他旁邊,目送他。
邁耶霍斯很想說什么,但又不知道說什么,他和安德烈并不算熟,無可囑托,只是恰好遇到的是安德烈,一個愿意折返,愿意送癆病患者回家的人。
萬幸不必死在洞里,萬幸不必獨自一人。
他轉頭跟安德烈說:“把我丟在這里吧,年輕人。”
安德烈沒說話,只是看著他。
邁耶霍斯看著安德烈平和溫柔的眼睛,最后吻了下自己的十字架,望向浩瀚的天空,有那么幾秒,他想起了一些很久遠的片段,又仿佛在很遠的地方聽見自己的身體在發出一聲悠長的吐氣,與世界的最后一聲道別,一口在身體中的氣,被徹底吐了出來。
安德烈去睡了一覺,醒來把邁耶霍斯的尸體背到河邊洗了洗,簡單換了條褲子和衣服,把他背起來送回去。
在樹林中的腳程還有十來天,安德烈找了一些毛草塞進尸體的嘴里,又用干草塞進尸體的衣服里,帶著他在樹林里跋涉。沒有代步工具,沒有推車,安德烈只能背著尸體,在樹林里走。
他白天夜里都在走,每走6個小時休息半小時,每12小時睡三個小時,如此緊張排期。他睡覺的時候,把邁耶霍斯靠著樹放,但他偶爾從睡眠中醒來,看到靠著墻坐的邁耶霍斯尸體,會猛地嚇一跳。有次他把邁耶霍斯朝東側放,背對著自己,但睡起來發現邁耶霍斯是平躺的。他找了半天,發現是一只樹貓撞翻了身。
這樣安靜、沉默,逼人發瘋的旅途在第十二天結束,安德烈走出了樹林,來到了城鎮。他租車、租船,又過了三天,才來到那個蕭瑟的小鎮。
他在一個下午來到了邁耶霍斯的家,簡單告訴他們情況,把邁耶霍斯的尸體和錢給了他的妻子,拒絕了留餐,離開了。
邁耶霍斯的兒子,麥克,堅持要去送他,跟著他走出了小鎮,勸他在附近住一晚,因為這里的晚上很冷。
安德烈照做。
此后數日,麥克日日去找安德烈,什么也不為,就只是圍著他轉,安德烈在鎮上多留了幾天,因為他的傷還沒好,雪又太大。他在那里待了十來天,就準備離開,這幾天里,他一睜眼就會看到來找他的麥克,纏著他帶他去看海、看山、看劇院,直到晚上安德烈要休息,麥克才依依不舍地道別。
和他父親黑發不同,麥克有頭短短的金發,長得干干凈凈,瘦瘦高高,總是一身運動衣,脖子上掛著耳機,騎著自行車在安德烈的旅館下等。他說不喜歡在家里待,因為母親太傷心了,家里大人們都聚過來,他覺得很壓抑。他問安德烈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家里有誰,喜歡做什么,聽什么歌,看什么電影,安德烈都沒有回答過。
安德烈發現自己傷好得差不多的時候,在一個夜里離開,沒有跟麥克說。
三個月后,安德烈在樓下的咖啡館,看見了背著一個巨大背包的麥克,紅通通的鼻頭,正拿著不知道什么時候偷拍的他的照片,對著找人。
安德烈看見他,沒理他,淡定地等到自己的咖啡,拿過就走,這時候麥克才發現他,緊跟了上來,跟著他走過街道,穿過小巷,上了大橋。安德烈才轉身問:“你要干什么?”
麥克有那么一會兒沒有說話。
要知道,也許對安德烈來說,這只是他工作中的一件事,但對麥克來說,意義大不相同。
他才十六歲,沒見過小鎮之外的世界,他討厭學校,也甚少讀書,沒什么愛好,和所有小城青年一樣懵懵懂懂,靠好萊塢大片幻想世界,打發日子。直到安德烈在某個下午出現,在風雪交加里敲開他家院子的大門,帶著血和風送回他父親的尸體,安德烈并沒有進門,站在院子里講完了事,麥克就在房屋門口扒著門欄,遠遠地聽著,他看著年輕的安德烈,頭上一層冰晶,睫毛上有片雪,脖子和手上還在滲血,嘴角的一個小傷口結了疤,嘴唇開開合合的說話,然后抬頭看了他一眼。
麥克才十六歲,他從未見過這樣平靜決絕的眼睛,這樣如同狂風暴雨來到卻惜字如金的男人。安德烈講完了正事,只說了兩句話,一句是“這是他的錢。”母親留他在家里住一晚,他說“不用”,又轉身走入風雪。
麥克和母親清洗父親的身體,一筆一筆數著帶來的錢,神父為亡父念悼詞,醫生說他死了很久了。麥克在夜里睡著睡著又哭醒,他悄悄溜出去,躲在房屋外哭一會兒,再回去睡覺,他越來越多地想起安德烈,他想問安德烈怎么帶回他的父親,他想念安德烈平靜的眼神,如同風暴不能動搖他毫分。
為了得到一點安寧感,他試圖靠近安德烈,他喝了安德烈的酒,抽了安德烈的煙,他待在安德烈身邊,有若即若離的距離。安德烈身上沒有苦大仇深的壓抑,只有些淡淡的愁,不怎么高興,但也不怎么傷悲或憤懣,多數時候他很穩定,麥克看不懂他。麥克叼著從安德烈嘴里搶來的煙,看著安德烈坐在窗臺上望著外面來來往往的人,他盯著那張側臉,脫口而出:“帶我一起走吧。”安德烈轉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當夜,安德烈消失得無影無蹤。
現在安德烈如此問,麥克一時答不出來。他盯著安德烈,還沒來得及梳理或理解他對安德烈到底什么感情,他自己又需要什么感情,他追著一個不了解的人,追過千山萬水,現在這個人不理解地問他到底要什么。麥克犯了全世界少年少女都會犯的錯,在面對年長人的盤問時,在尚不明白自己的定位時,他獻出了唯一能獻出的東西——年輕的自己。
他回答安德烈,想和安德烈在一起,想做安德烈的伴侶。
安德烈愣了一下,撇撇嘴笑了,這個詞他很少聽到,他沒往心里去,也不怎么相信,叼著煙轉頭走了。晚上麥克來敲他的門時,安德烈在房間內翻出一帶黃色錄像帶,放出最大音量,讓咿咿呀呀的聲音大響起來,門口的敲門聲果然停了,過了一會兒,腳步聲遠去。
但第二天,麥克仍舊來敲門。
晚上十一點了,安德烈洗過了澡,獨自坐在床上,聽著門口的敲門聲。聽了一會兒,他站起身,拉開了門,看著門口孤零零站著的男孩兒,比自己矮了一頭,正盯著地面,沒有認識的人,也無處可去。
安德烈把他領進來,扔到床上,壓在身下,單刀直入主題,男孩兒哭叫起來,安德烈捂住他的嘴。
自那以后,麥克單方面以為他們成為了情侶,他買和安德烈一樣的衣服,用同款的牙刷,跟著安德烈轉悠,想學習一切,他充滿崇拜和愛意的目光緊緊追隨的安德烈,說些海誓山盟的話,安德烈笑笑蒙混過去。
有天麥克買了一輛新的自行車,說他以后要騎這個自行車,就像他在家里一樣。他躺在沙發上問安德烈晚上吃什么,安德烈說意大利面,麥克便跳起來去廚房準備。安德烈從臥室里走出來,很平常地拎起衣服穿上,拿上手機,點了根煙,走到門口換鞋,漫不經心地說:“我去買包煙。”
從此一去不復返。
***
伏基羅對面前的男人說:“他名聲也是從這里壞的。說老實話,安德烈送戰友尸體回家是件不錯的事,他隊長和紅發也為他宣傳了不少好話,你要知道,在這行里,出這種英雄不容易的,人人都各掃門前雪。”
男人抿著嘴:“但是上人家的小孩……”他皺皺眉,搖頭,“孤兒寡母……”
“說的也是啊。”伏基羅倒酒,“所以那個叫麥克的小子恨死他了,后來自己在行當里闖蕩,把他做的這事廣為宣揚,你知道,安德烈干得不錯,總會招人嫉恨,謠言越傳越離譜,有人說他送尸體,也對著尸體做了那檔子事,這就有點過分了。”
男人咂咂嘴,還是在強調:“但說真的,孤兒寡母……”
“也不能這么說吧,”伏基羅放下杯子,“你情我愿的事,那小子屬于送上來的,安德烈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
“你替他開脫,只是因為他是你兒子。”
“不然呢,木已成舟,人各有命。”
男人剛才懷念情人的神情已不在,皺著眉又問:“或許他真的奸/尸呢?畢竟也沒有第三個人……”
伏基羅不樂意了:“他可能不是個大好人,但又不是個變態。”
男人自己內心長久以來對安德烈的過度美化,現在已經搖搖欲墜。他喝干凈杯里的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在桌上放錢,伏基羅阻止他,“不用了,記我賬上吧。”
“不不,我來付。”男人很堅持,看起來喝得有點暈,又自言自語,“他媽的狗崽子,一屁股爛賬,真夠狠的,應該下地獄……”
接著又看向伏基羅:“別介意,不是針對你。”
伏基羅撇撇嘴笑,朝他舉舉杯:“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