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拿來艾森的外套,給他披在身上,問他已經站了好一會兒了,要不要回去休息下?艾森沒有回答,他盯著樓梯下地毯的一個邊角,模模糊糊,看什么都重影。
妖精又問他是不是在想安德烈,雨確實有點大,不過三個人一起,應該沒有關系。
艾森在發愣。
沉默了一會兒,艾森才轉頭看妖精,他甚至不記得妖精的名字。
“他們有沒有傘?”
妖精搖搖頭,“要我去送嗎?”
“算了。”艾森撇撇嘴,“他那么本事,淋一場算啦。”說著艾森攏緊身上的衣服,揉了揉鼻頭,“我去睡一下,如果他回來道歉,就去叫我。”
妖精點點頭。
艾森朝房間走,走了兩步又轉回頭,“取決于他的態度,如果他雖然來道歉,但是態度很差,也不用叫我。”
妖精點頭。
艾森驕傲地拽了一把衣服,蹭回了房間,進門后沒兩步,就一頭栽倒在床上。
他第二天晚上醒來的時候,睜開眼盯天花板,一動不動呆了好一會兒。發燒是稍微好些了,但感冒還是沒有好,聲音仍舊沙啞,喉嚨干燥難忍,并且發癢,他抓了幾下,抓破了一層皮。仍舊有些頭重腳輕,沒什么力氣。
他慢吞吞地出了門,妖精正在樓下廚房做飯,對著一本食譜在做馬賽魚羹,戴了頂廚師帽,假模假樣的。
艾森在餐臺前坐下,瞟了一眼窗外,看起來是剛停了一場雨,陰沉沉的天色下樹葉綠得暗沉,枝葉垂頭喪氣,遠處的天顏色更重,隱約有雷聲聽不真切,蟲和鳥趁雨間隙抓緊時間鳴叫,嘰嘰喳喳一片嘈雜,唯一的好處,就是卷來的空氣涼爽清香,混著海和泥的氣息,聞一下便能在腦海里投射出天高地遠、山河遼闊的意向。
妖精不是一只開朗的妖精,他很少講話,平時繞著洛斯轉,洛斯不在就悶著頭做事,他知道伺候好艾森,大家都不會有事。
“他們去哪里了?”艾森捏著茶壺給自己倒了紅茶,“你應該知道吧。”
妖精轉過身,點點頭,卻沒有回答。
“有帶什么口信回來嗎?”
妖精搖頭。
艾森便也不說話了,低頭喝他的茶,妖精等了一會兒,確認艾森沒話要繼續說,才轉回去忙碌。
或許是天氣冷吧,天冷的時候人一來容易懷舊,二來容易尋溫。艾森盯著茶面,莫名其妙回想起安德烈曾經講過的一個冷笑話,現在艾森理解到了笑點,于是盯著茶面突然笑了一下。妖精轉頭看他,又轉回去。
然后便是他當時講那個笑話的場景,安德烈坐在桌前,穿了件淺灰色的羊絨衫,用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洛斯,留給艾森一個側臉。他用夾著煙的那只手撥弄頭發,因為手肘搭在桌面上,必須要低下頭才方便手動作。他白皙的手指從烏黑的頭發中穿過,頭側低著,捋起袖子的手臂豎在桌上,橙黃色的燈光照在他身體的一面。然后安德烈講完了那個笑話,洛斯咧開嘴笑,安德烈也彎著嘴角笑起來,轉頭看艾森,臉上還是那種柔和的笑意,溫溫柔柔地望過來,看艾森的反應。
當時艾森說什么來著?
哦,說,無聊。
艾森記得安德烈的眼睛閃爍了一下,露出那種自嘲自苦的笑意,便轉過去,說些什么別的話題,再沒有提過這個。
或許是因為生病,這些細微的情緒和過往的畫面,好像似一口井向外噴涌,關于他的那些話語、聲音、氣味、畫面、笑容和眼神,不受控地翻上來,每個細節都栩栩如生,為什么偏偏在這個鬼天氣,偏偏在病中,要想起這些,他又為什么不來道歉,讓一個生病的可憐人等。
這時候艾森太閑了,紅茶也是涼的,難以下咽,于是反芻過往的一些小事。
艾森想,太敏感了,一定是安德烈把所有這種時刻累積起來,最后爆發跟自己吵了一架,毫無意義嘛。他們總是矛盾、自卑、自苦,不像自己,大開大合,生死瀟灑隨意,都是活太久了才這么多苦痛煩惱,一死解千愁,不管怎么苦都要活著,就怪不得心事重重,眼神總是憂郁。
“他們還是沒有悟透人生啊,”艾森放下杯子跟妖精說,“放下執念。”
妖精轉回身:“跟我說話嗎?”
艾森點頭:“這里只有你跟我吧,我又沒有精神分裂。”
妖精想了想,點點頭,看著艾森一副準備“開講”的神態,在想要不要拿紙筆記錄一下,配合艾森的指導欲望。
但艾森剛揮了下手就覺得有點累,看來今天不適合輸出觀點,也好,就稍作休息,以后有的是機會和大家分享他的人生觀以及真知灼見。
他換了個話題:“你會干什么?”
妖精的眼神飄了飄,看起來在認真思考:“我會做土豆泥。”
“……不是,我是說你作為一個妖精,你有什么本事?”
妖精有點忸怩:“我不是那種很厲害的妖精。”
“這我知道。”
妖精用手指搓衣角,“我會一點簡單的詛咒,但是基本也無害,還會跟動物講話,會彈琴,還會一點弓箭……”
“哦,”艾森點點頭,“一只普普通通的妖精。”
妖精給他盛碗湯,又去熱茶,再去煎雞蛋。
艾森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他的服侍,繼續說:“像我吧,女巫的詛咒我都能給防出去,除非她們瘋了下一些絕命的咒……你的這種我都懶得防,你們應該傷不了人吧。”
妖精點頭:“傷不了。”
艾森問一句,妖精答一句,很快艾森就覺得沒意思了,仿佛在和一個人形應答機講話。他低著頭吃飯,不時朝手機看看,看有沒有新消息,比如道歉什么的。
直到他吃完飯,窩在沙發上打了幾個噴嚏,發愣望了半天窗外的風吹樹葉,天逐漸黑下來,還是沒有人來道歉。
妖精來問他晚上吃什么,艾森躺在沙發里,抬起頭問他:“你知道他們在哪里嗎?”
妖精點點頭。
“不用告訴我。”
妖精再次點點頭。
艾森無聊地翻進沙發,把自己裹起來:“隨便吧,我吃什么都行。”
妖精便走進廚房,他身后的艾森掀掉毛毯光著腳跟過來,妖精彎腰去冰箱里拿東西,艾森就在他旁邊轉,妖精去洗菜,艾森就在他后面轉,邊轉邊問:“我有什么問題嗎?我沒有吧。”
妖精搖搖頭,看了一眼他的腳,光著腳很容易著涼的吧。
艾森繼續在他身邊繞:“你覺得是我的錯嗎?”
妖精搖頭。
“你不會說話嗎?”艾森很真誠地問。
妖精停下手里的事,看他:“會。不是你的錯。”
“對嘛。”艾森一只手臂撐著桌面,歪著身子側著頭,“我認為還是溝通的問題,對吧。”
妖精點頭。
艾森放心地站直,自顧自撫了一下掌:“算了,他不了解情況,我不怪他,我比較大度。等他道歉就算啦,我這個人遇事不會往心里去的啦。”
妖精點頭。
直到今晚的晚餐吃完,還是沒有人來道歉。
直到第二天的三餐吃完、第三天的三餐吃完、第四天的三餐吃完,還是沒有人來道歉。
期間艾森坐在餐桌邊,坐在走廊上,坐在廊檐下,坐在院子里,望向天空,望向山下,有時候也沒在下雨,總不可能來道歉的路上迷路了吧。艾森躺在床上,躺在沙發上,躺在地板上,躺在浴缸里,躺在草坪上,看著天空或天花板,在想也不算天黑呀,要明天再來嗎?
第六天,還是沒有人來道歉。
而且艾森的感冒還是沒有好。
他無精打采地坐在餐桌邊,對面是規規矩矩、認認真真、沉默不語的妖精,正在切面包,把切得最鮮的部分給他遞過來,自己吃烤焦的幾片,艾森托著下巴望窗外,幽幽地嘆氣,最近也沒什么晴天。
他和妖精也沒什么話題可聊,坐在一起只是沉默。還不如讓羊駝留下來,啊算了,羊駝心眼太多,表面春風,背地使壞,兩面三刀,但確實會恭維人,會討艾森歡心,像個宮廷的弄臣,只不過更加危險。安德烈也不錯,啊,雖然有點野,但大部分時候都很寵人,很包容也很溫柔,有點像一匹馬,馬是溫順的動物,它們睫毛長,眼睛大,眼神含著苦和柔,像積了一場春雨,但它們跑起來又瀟灑如風,奔騰不羈,帶不上銜鐵的馬訓不服,訓不服的馬神出鬼沒,站在山崖上朝下望,鬃毛昂揚地飛舞,軀干矯健兇猛,仍舊用那積雨的雙眸掃視荒原,除苦和柔外,便是野性與自由。想必自由本就是苦和柔的變種,正因為做人心思百轉千回,心事重重顯出苦,憐情惜愛顯出柔,但風一吹春雨便化,在苦和柔以外,人的向往,就是超脫土地,羽化登仙的自由。所以說,太矛盾了,一腳要踏在地上,手卻想觸天,既然心腸難割,何必奢求無拘無束。于是矛盾生出困惑,困惑帶來煩悶,煩悶誘化暴戾、糾結、痛苦、作繭自縛。
艾森突然抬頭看妖精:“你想不想跟我一起自殺?”
妖精搖頭,繼續吃飯。
艾森悶悶地垂下頭,決定再等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