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瞄準那頭鹿,已經一個小時。
在這寒冷的雪林里,他扣在扳機上的手指泛著紅腫,他輕微地抬抬手指,以確保還能靈敏地使用,另一只未摘手套的手墊在槍下,已經濕漉漉,他隱約地覺得指尖結了冰,他眨眼,睫毛上的冰棱落下來,落在胡子上。
他的呼吸在響,吹出鼻前的槍桿上一片濕,而后化霜,又再次被溫熱的呼氣暖散。
也許因為太安靜,呼吸聲顯得很重。
那只長角的麋鹿,還在低著頭,在重重雪枝后看不到致命的槍口。
終于它動了動,謹慎地邁出樹枝,他瞇起眼,手指輕輕扣在扳機上,等待再一瞬,然后百步穿楊,這聲槍響將響徹雪山。
它的脖頸出現在槍口下。
他笑笑,正待最后一步,槍口前卻突然出現了一個人,那鹿驚飛而走,積雪從樹枝上撲簌而落,三秒鐘便消失不見。
他猛地站起來,惡狠狠踢開面前的石頭,拎著槍朝那邊走去。
槍口下的人正坐在石頭上低頭看自己的腳,他舉起槍對著人,“抬起頭。做什么的?”
那人抬起臉,年輕而精致的臉,有種錦衣玉食養出來的氣質,還有脾氣不太好的矜貴,看起來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種冰天雪地里,好像一陣狂風就能把他刮臟。
他個子挺高,坐在石頭上顯得腿很長,穿那種外地人才會穿的毛茸茸卻不怎么御寒的、好看的衣服,帽子上還墜著兩顆沒用的球。
“叫什么?”
“艾森?!?br /> “你干什么的?”
艾森便不說話了。
他向四周看看,又打量艾森,這地方有很多來旅游的背包客,那些大學生門成群結隊地來冒險,每年都死上幾個,他們爬上山頂,就非要插面旗,以此象征自己征服過雪山,盡管這些無根基的旗一場風后就什么都不剩。
“你要上山還是下山?”
“下山?!?br />
艾森不太說話,一只手還捂著自己的腳腕,像個嬌氣的小公子,迷了路,又不愿求助。
他把槍收起來,背到身后,走到他面前,手隨便在艾森身上摸了摸,進行了簡單的搜身,然后蹲下來,拍開艾森的手,捏了捏腳腕,艾森叫疼,還很不客氣地踢了他一腳。
“喂!”
艾森不踢他了,也不動了。
“確實得下山去,找個醫生,不然你腳要廢了?!?br /> 艾森一臉“還用你說”的表情。
他抬頭看看天空:“快黑了,這里下山還要四五個小時,假如你沒迷路的話。祝你好運?!彼酒鹕?,作勢要走。
“哎……”
果然如他所料,艾森出聲叫住了他。
他轉回身,很熟練地告訴這看起來完全不缺錢的小子:“要我帶你下山,要加倍收錢。先付一半?!?br /> 艾森面露難色。
“你那十字架挺貴的吧?!?br /> 他上手要拽,艾森向后仰仰頭,他盯著艾森,過了幾秒,艾森低下頭,摘下一條給他。
“不要黑色的,要那條銀的?!?br /> “你傻啊,這個更貴!”
“少來,給我銀的?!?br /> 艾森一臉“你這個大蠢貨”的表情,換了一條。
“站起來吧,給你找根棍子,你扶著走?!?br />
他們上了路,在雪色里慢慢地走,這會兒開始起風了,艾森身上發冷,拄著棍子的手凍得通紅,他不得不偶爾停下來吹吹自己的手。
他停下來,轉頭看艾森往自己手里哈氣,好笑地問:“要我的手套嗎?要收費?!?br /> 拿到了第二條十字架,他分給艾森一只手套。
艾森走在他身邊,問他:“你這只手不冷嗎?”
這句話問得頗有關心之意,再加上艾森剛才罵他的時候還有種莫名的熟稔感,他有點好奇地看看艾森,“我們見過嗎?”
艾森沒有回答。
“幸好你碰見了我,要知道,最近警衛隊每天下午都會搜山。”他意味深長地打量艾森,艾森沒搭理他。
走了兩個小時,艾森有點不高興了:“還要多久才能下山?”
他頭也不回,“不好說,你看這個風?!?br /> 這時,對面有人的聲音,艾森看他,他倒是有點得意,臉色很討人厭,說:“好像是警衛隊。”說著便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惡意,還建議艾森也照著做。
警衛隊靠近了,從樹枝后漸漸露出隊伍,兩個人,正在巡邏,拿槍指指他們,他亮亮肩膀上的獵人章,警衛隊便專心致志地把槍對向了艾森。
“叫什么?哪里人?”
艾森沒回答,看了眼獵人。
獵人牽著一邊嘴角笑,“怎么不回答,有什么苦衷?”
警衛隊向前走走,提高了聲音,“把手舉起來。”
“我腳疼?!?br /> “舉起來!”
獵人朝艾森的方向靠靠,仰仰頭湊近艾森的耳朵:“你還有一條十字架,金的,給我,我幫你解決?!?br /> 艾森咬了咬牙。
“你可得快點做決定,私刑現在可是合法的?!?br /> 艾森盯著他,點了點頭。
警衛隊還在靠近,獵人以極快的速度抽出小刀,一把甩到了遠一點的警衛隊員胸口,又一步上前,用胳膊夾住另一位隊員的槍桿,一拳砸在喉嚨,隊員應聲而倒,在雪地上發出沉重的響聲,他把槍對準隊員,聽見艾森說:“喂,別開槍。”
他回頭看看艾森,改抽出長刀。
摘下艾森的第三條十字架,他用手指敲了敲,裝進口袋里,帶著他繼續走。又過了兩個小時,他們才眼見樹木越來越稀,一條被踩出的小路逐漸顯形。
他停在這里,低頭看艾森的腳,“怎么樣,還行吧?”
艾森也不看他,徑直一撅一拐地向下走,說沒加重是不可能的。
他們離開了雪山,又走了四十分鐘,坐了一班接駁車,來到了鎮口,他拍拍艾森的背,打算在這里和他分道揚鑣,“這邊走有個醫院。祝你順利小子?!?br /> 艾森看著他。
“對了,還沒自我介紹,我叫……”
“安德烈,”艾森打斷他,說自己的話,“把十字架還給我?!?br /> “不是付賬用的嗎?……你怎么會知道我名字?!?br /> “如果你是他,都給你沒問題,不過你只是一條平行時間線的他,不是他,所以還給我?!?br /> 安德烈一句也沒聽懂,咧開嘴笑:“不好意思,跟我黑吃黑,門都沒有?!?br /> 艾森也笑笑。
這時,遠處雪山似有異動,安德烈轉頭去看,遠遠地看不真切,只覺得雪頂在晃,不多時,那晃動似乎越來越重,安德烈聽見周圍的人也停下來邊看邊議論紛紛,隨著雪一層層向下滾,有人高喊:“雪崩了——!”
人群正待騷動,有人推了一把,“慌什么,崩不到你身上。”
確實,雪層轟隆隆裂開,頂端開花一樣向外翻,摧枯拉朽一樣卷下百年的樹木千年的石,還拽下了逡巡的直升機,那些山上小黑點一樣的生物被大雪不留情地沖刷,像是積攢了很久的崩塌一次性大放送。
艾森按住安德烈的肩膀,“半小時的路,你帶我走了四個小時,還引我撞上警衛隊……”
安德烈轉頭看他,笑笑:“所以你確實是厄瑞波斯吧,那警衛隊差點就抓到你了?!?br /> “十字架還我?!卑此?。
莫名其妙地,安德烈總覺得艾森的眼神里有柔情在,于是他得寸進尺,“我的錢呢?”
艾森盯了一會兒他,好像拗不過他,在身上翻了翻,竟然找到了一枚鉆戒,安德烈眼睛一亮。
他把十字架換過去,拿了這枚昂貴的戒指。
安德烈對著夕陽仔細研究了下戒指的材質,陽光在鉆石里折三折,五彩斑斕,晶瑩絢爛,安德烈都陶醉了幾秒,他笑嘻嘻地轉回頭,卻已經看不見艾森的身影了。
妻子從后面跑來摟住他的腰,一臉擔心,“天啊,我聽說雪崩了,天啊,你不是上山去了?!?br /> 他笑起來,把戒指給她,吻她的臉,“吉人自有天相。”
她沒心思看戒指,只一個勁地看他的臉,檢查他身上是否有哪里受傷,“天啊,我好擔心你開槍,那可怎么辦……”
他的笑容僵了一下,想起了莫名其妙出現的艾森。
***
人們聚在樓下向上看,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正要跳樓,她穿著很貴的衣服,但左手拎著一瓶廉價的酒,嘴唇的口紅已經花了,眼妝也亂七八糟,在眼底形成一圈黑,她好像哭夠了,正在喊。
“我這輩子的霉運,就從這個名字開始!”
樓下的人聚在一起嘻嘻哈哈,有個人也朝她喊:“你叫什么?!”
“安德烈是該給女人的名字嗎!”她揮舞著手臂,“總之我活不下去了!我現在就要去死!”
樓下的人發出嗤笑:“那你站二樓?!”
她繼續喊,喊著喊著注意到人群里的艾森,愣住了,盯著他,自言自語:“回來了……”
艾森看了她一眼,搖搖頭,走了。
她也不自殺了,翻個身滾下來,小跑著下了樓。
艾森果然站在她接客的門口等著,她小跑過去,氣喘吁吁地在他面前站定,然后給了他一拳,艾森一副經不起打的樣子,不高興地揉自己的手臂。
她從口袋里拿出一大串鑰匙,打開門,門內一股酒精味,艾森不樂意進,她進去拉開窗簾,推開窗戶,噴劣質的清新劑。
這時門口走來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站在門口問:“現在接客?”
安德烈轉頭叫他滾,說沒看見老娘這里有客嗎。
男人轉頭看看和他差不多高,但身量明顯不一個等級的艾森,嗤笑一聲,“就這小白臉?你們倆誰嫖誰啊。”
小白臉艾森說:“我有錢。”
男人撇撇嘴:“有錢了不起嗎?”
誰知道艾森的話還沒說完,人家繼續說,“買你也綽綽有余?!?br /> “你知道老子干什么的嗎?”
“干什么都能買下你,不需要知道你做什么?!?br /> 男人這才認真地看看艾森,安德烈也走過來,抱起手臂靠在門框,“聽他的吧,你看看他穿的。”
男人又撇撇嘴,嘖了一聲,上下掃了一眼這個公子哥,最后還是啐口唾沫便走了。
安德烈挽住艾森的手臂把他拉進房間,讓他安坐在椅子上,接著便捧著他的臉迫不及待地吻他的額頭、臉頰和嘴唇,艾森不耐煩地嘖了一聲,轉開臉,安德烈不高興地推開他,賭氣抱著手臂坐回了床上。
“你這個陽痿的倒霉鬼!”
艾森也不生氣,也不理她,悠悠然坐著。
她又問:“我的戒指呢?”
“送人了?!?br /> 她大驚:“你找到要找的安德烈了?”
艾森看著她。
她苦笑一下:“肯定沒找到,不然你會回來嗎?”
艾森坐直身體,“把我的紅泥還給我?!?br /> “我都說了多少遍,我沒偷,丟了也跟我沒關系。我只是說,如果你愿意拿昂貴的戒指給我,我可以幫你找?!彼种咐p著頭發,眼神不安地亂飄,晃著一條腿,謊撒得非常沒有水平。
艾森平靜地看著她。
“沒有戒指也可以?!彼酒饋?,又走到他身邊,摟住他的脖子跨坐在他腿上,“我們來做一次?!?br /> 艾森仍舊平靜地看著她。
她一開始還很有氣勢地跟他互相瞪,不一會兒就落了下風,她抿抿嘴,像詛咒一樣,“你找不到他的。”
艾森眉頭一皺,捏住她的脖子,“我可不是憐香惜玉的人?!?br /> “我知道你不是!”她挑挑眉毛,咳了一聲,用指甲挖艾森的手臂,挖出血道,讓他放手。
艾森放開手,她扶著他的肩膀喘,又咳了幾聲,額頭頂在他肩膀,“我最討厭有人裝癡情種?!?br />
艾森還是不接話,她如同一灘水一樣浮在他身上,又問:“你總要找個地方留下的,停留在某個安德烈的身邊,你也說了,你沒幾年活了,就要耽誤在這種尋找里嗎?”
安德烈惡狠狠拽著他昂貴的衣服,用來擦自己臟兮兮的手,又不解氣,撕咬下一塊缺口,艾森看著她,也沒管她。
然后她抬起頭瞪著艾森,眼神挑釁又囂張,問他怎么,想給我一巴掌,你多嬌縱,你他媽試試看?
艾森好像沒聽見,用一只手托著她柔軟的臉,抬起大拇指,擦了擦她嘴邊花了的口紅。
她坐在艾森的大腿上,低著頭很落敗,說不出話,但艾森有話說:“把我紅泥還給我?!?br /> 她問:“你為什么來到我身邊?你是不是又去救另一個安德烈?如果我們都不是他,為什么要救每一個安德烈?”
她漂亮的眼睛看過來,“所有的安德烈,除了你的那個以外,有沒有你留戀的?”
艾森看著她,只回答了一個問題:“因為如果安德烈死,我心如刀絞,哪怕只有名字一樣。”
她望著艾森,“可你還沒有救我,我今天還在跳樓。”
“你已經從56樓換到了2樓,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br /> “那我還去56樓。不,我去100樓?!?br /> “把我紅泥還給我。”
她抿抿嘴,“我真的會死的?!?br /> “把我紅泥還給我?!?br /> 她站起身,拉開衣服的繩子,絲綢撲簌落在地上,“你這么了解安德烈們,你應該知道,我們都很倔強的?!?br /> 艾森無語地翻了個白眼:“拜托你啊小姐,我有一百種方法拿到紅泥?!彼鲋~頭自言自語,“一個安德烈就夠煩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