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嘉塔第二天來實驗室,意識到切斯頓應該是一晚上沒走。
他臉色有點發白,眼底一片黑,桌上好幾管咖啡沖劑,人頹廢地倒在椅子里,聽見門響也只是掀起眼皮看了眼杜嘉塔,聲音沙啞地問了聲好。
“你怎么了?”
切斯頓嘆了口長氣,不知道從何談起,好在杜嘉塔也不太在意,收拾收拾就坐下來吃早餐。
“你最近在研究什么?”
杜嘉塔咽下一口咖啡:“想知道厄瑞波斯能不能離開。”
“你不是說他來到我們這里,就是‘陷進流沙’了嗎?”
“陷進流沙也是有辦法出來的,而厄瑞波斯因為能操縱時空,依據錨點強行折疊也不是不可能。”杜嘉塔咬了一口薯餅,“比如通過磁場共振、時空場彈射……都是有可能的,我要研究一下。”
差十分鐘打卡點過的時候,那三個助理進來了,看起來是趕過來的,著急忙慌地換上實驗服,剛吃完飯的杜嘉塔冷冷瞥了他們一眼,自言自語:“三個廢物。”
切斯頓其實明白杜嘉塔是不會理解自己的,只不過他現在沒什么人可說。
“杜嘉塔。”
“嗯?”
“當時米嘉死的時候,你什么感覺?”
杜嘉塔轉頭看他,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你想問我有沒有負罪感嗎?”
“算是吧。”
“米嘉的死跟我沒什么關系,我的實驗不是導致他死亡的原因,雖然現在辯解沒什么意義,但我還是想聲明我不是個劊子手。他死亡是因為實驗團隊的冒進,那幾項甚至都沒有經過我的審批,我只是背了鍋而已。”
切斯頓總結道:“就是沒有負罪感。”
“……我做了我該做的事,也沒有犯什么錯。”
切斯頓點了點頭,想想站起身來,準備去找說話算數的人談一談。
輔佐官聽他要見少將,就進去通報。切斯頓等在門口,看著周圍人來人往。
不得不承認,跟這里比起來,他和杜嘉塔的研究確實已經“過氣”了,現在如何保衛聯盟才是最重要的。
少將出來的時候拍拍他的肩膀。
切斯頓很恭敬地問道:“您方便嗎,有點事想跟您聊一下。”
少將看看手表,“好,這邊來吧。”
進了小辦公室,少將把輔佐官留在門外,關上了門。
“你不常來找我啊,急事吧。喝茶嗎?”
切斯頓開門見山地問:“聯盟要殺了厄瑞波斯嗎?”
少將倒茶的手沒停,只是轉頭看了眼他,“殺又怎么樣,不殺又怎么樣。你想問什么?”
切斯頓一時無語,坐在了沙發上,“……倒也不是想問什么。”
少將倒好兩杯茶,分他一杯。
“假如是真的,你打算做什么?”
切斯頓抬頭看少將,發現少將的臉色也很差,似乎一下老去了很多歲。這讓他頓時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無論多么權高位重,終究還是人,疲憊和糾結人人都有。
他舔了舔嘴唇,嘆口氣:“我有個兒子,厄瑞波斯常讓我想起他。”
“厄瑞波斯是個成年人,你兒子才十歲吧。”
“對,但總有些地方讓我覺得他們都是孩子。”
“你潛意識里覺得厄瑞波斯太無辜了。”
“不是嗎?他好像也沒有傷害過誰吧。”
“你的意思是,你也不相信聯盟直播里他屠殺時間線了?”
“……”切斯頓喝了口茶。
“你心里一直對聯盟有懷疑,有戒備,沒辦法全心全意信任聯盟,為聯盟效力,所以才不愿意加入安東尼的團隊,才傾向相信一個來歷不明的小子。如果碰上的不是我,而是個有心人,完全可以說你里通外敵,為勒戈雷做事。”
切斯頓猛地抬起頭。
“但我了解你,佩里,我們共事多年,你也了解我。我知道你是什么性格,從來沒有真正逼迫過你為聯盟死心塌地,你今天來找我問這個,是來責備我們的嗎?”
“……不是。”
“論年齡我比你年長,論職級我也高出不少,捫心自問我對你算是盡心的了,因為你是我學弟,我算是提拔你,也給了你很多機會。但我是為聯盟做事的,我有我的原則和底線,我只會做有利于聯盟、有利于人民的事,我考慮的事情你也應當想想,你也是聯盟的成員,哪怕你不能全心全意效忠聯盟,起碼你也是公民,也該有相應的立場。你與其在這里想一個像你兒子的人什么下場,不然回家去陪陪你真正的兒子。”
切斯頓已經說不出什么話了,對面的少將現在才開始喝茶。
過了很久,切斯頓手里的茶已經放涼,才放下茶杯,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少將便站起來要送他離開,他跟著站起來,向少將道別,少將握了握他的手,關懷地問:“我讓人送你回去。”說到這里又想起來,“忘了,今天不行,今天讓他們幫忙搬東西去了。”
“沒關系,謝謝您,我自己回,不遠。”他們一起向外走,切斯頓隨口問了一句,“搬家嗎?”
“嗯。”
“怎么突然想起來搬家了?”
少將沒答話,切斯頓轉頭看他,他這才笑笑說:“不突然,正好看上了新的地方。你走吧,我不送了。”
切斯頓點頭,看著少將走遠,但剛才那一秒鐘的沉默,刺激得切斯頓腦袋嗡嗡作響,他有預感剛才他一定是觸碰到了什么秘密,少將,或者說是聯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的事。會是什么事,為什么連少將這樣的人物都會緊張。
他說是要走,但步子邁得心不在焉,這棟大樓他來過一萬遍,高層的權限他沒有,只在下面徘徊,假如真的有什么計劃,那就應該在高層。
要去找找嗎?明明少將已經讓他回去了,明明這件事跟他已經沒有關系了。如果要做簡單的事,做正確的事,他現在就應該回家去。
可是他突然想起來,以前為了向他示好拉他進入安東尼的團隊,少將給過他高層的權限。
他尚且還沒有決定,腳步已經上了電梯,保安看了他一眼,就放他上了98層,他看著梯外景物迅速下降,心跳如雷,他邁出腳步的時候,有種不真實的感覺,這里的氣氛肅殺莊嚴,他手里只有一張權限卡,他憑著卡刷開兩道門,來到少將以前說過的“匯報室”,這里現在已經不是安東尼的團隊籌劃室,這里門牌一片空白,切斯頓把眼睛對準門禁。
門開了。
他之所以能來到這里,是命運的安排還是聯盟的信任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在預感的征兆下,決定來到此處。在胸腔劇烈的跳動聲中,他邁步走進去。
這是他本不該來的房間,是他本不該做的事。
所以為什么要進來。
二十分鐘后,少將沖了進來,氣喘吁吁,臉色發紅,在門邊抓住門框,少見地露出慌亂的神情,和里面的切斯頓對看了一眼,切斯頓的臉上滿是不敢置信和絕望。
少將當機立斷關上門,自己走進來。
切斯頓看著眼前巨幅屏幕上的首府地圖,手里還死死地捏著厚厚的計劃書,問出來的話,聲音都已經走了調:“你們……你們要殺掉兩百萬人?”
少將沒有說話。
“搬家,是為了從城東路搬出來,即便你不在東區,也要搬走,我以為是擔心東區暴亂,但其實是因為你們要把整個東邊一起炸掉……”
少將走進來坐下,很平靜地看著切斯頓。“你坐下,我們談談吧。”
“我以為你們只是要殺厄瑞波斯……不過也是,殺厄瑞波斯一個人有什么用,現在誰還相信他有什么作用?你們一直說‘聯盟是基于恐懼建立的’,你們要殺兩百萬人,嫁禍并抹除厄瑞波斯,一方面清除掉大批可能支持勒戈雷的人,一方面迫使地方重新意識到厄瑞波斯的威脅而轉頭求助聯盟。”切斯頓的雙眼通紅,“算盤打得真好啊,真好啊……兩百萬人……”
少將只是說:“請坐吧,佩里。”
“什么叫做‘有利于聯盟,有利于人民’,只是因為東邊的人窮,更有可能支持勒戈雷,就把他們都殺了嗎?”
少將抬起眼看他,聲音平平:“你喊什么。”
切斯頓因為聲音過大,氣血沖腦,眼前一片眩暈,自己晃了晃,又扶著桌子站穩。他看少將都出現了重影,不得不坐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
少將給兩人倒水喝,把自己的那杯拿起來,舉到面前吹氣。
時間好像靜止了一般,切斯頓大吼大叫的責問沒得到任何回應,少將也不急于辯解,也沒承認,慢吞吞地喝他的水。
切斯頓的呼吸逐漸順暢下來,那種氣血攻心的癥狀慢慢消失,他眼前的少將變回了一個。
“你知道昨天死了多少人嗎?”
切斯頓抬頭看發問的少將,狐疑地皺起眉,回答道:“什么意思?”
“局部沖突交火不斷,光是九區昨天一上午就死了四十多人,還有十六區……”
切斯頓不敢置信地又蹭地一下站起來,指著他道:“你他媽說什么屁話,我問你是不是要屠殺,你他媽跟我算人頭賬?接下來你不會要告訴我長痛不如短痛,舍一部分人保全大局吧?!”
少將不說話了,又喝了口水。他似乎想了想,也站了起來,不過不像對面的切斯頓那樣站得仿佛一頭沖上場的斗牛,他只是很普通地站立著——只是為了跟切斯頓的視線保持平行。
“聯盟需要考慮的確實更多。”少將說,“事實上你對東區的人了解有多少呢?你去過東區嗎?你接觸過東區的人嗎?假如你真的到了東區,見到我們曾在東區見到過的,你還會……”
“打住。你當我傻逼?”切斯頓盯著他,有點不敢相信少將說出口的話,“你覺得我現在跟你說這些是因為我‘不諳世事,不懂社會的黑暗面’?我不是初中生,將軍。你覺得我現在去到東區,假如看到人們互相殘殺、當街燒殺奸/淫搶掠,我的世界觀就劇烈震動,就會對東區人性失去信心,認為他們死有余辜?你當我傻逼嗎?我就他媽是風中一根草,見好就愛,見壞就恨?你當我傻逼嗎?”
其實這時少將也沒什么好說的了,他自從認識切斯頓以來從沒聽到他罵過臟話,今天聽了個夠。
“我想你應該跟中將談一談,把你的想法告訴他。”少將把一次性水杯拿起來,向門口走,“稍等下,我請他來。”說著把水杯扔進垃圾桶,拉開門離開。
在門口,他對保衛說:“留心里面的人。”
少將出了門,一路直奔戰情室,不僅中將,最高長官也在。
聽了少將的報告,長官問:“他怎么進去的?”
少將想了想,說:“闖進去的。”
長官轉頭看自己的秘書,“現在連這里都他媽漏得像個篩子。”然后他擺擺手,示意中將去處理,并簡單地指示道,“他既然敢闖不該去的地方,就把他抓起來。”
中將和少將應聲離開,出了門中將問:“他不是有通行證吧?”
少將想想,回道:“他沒有。”
中將多看了少將幾秒,沒有說什么。
而這邊,切斯頓原地站了一分鐘,就開始回過味,拉開門說要去洗手間,保衛“送”他到洗手間,站在門口等,他則左拐右拐,走進了應急樓梯。
于是中將推開門的時候,里面空空如也,他看了眼少將,少將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轉頭看保衛:“叫你看著他了。”
保衛沒敢回答。
中將伸出手,拍了拍少將,“去找他。或者起碼讓他閉上嘴。這事你總不會再辦砸了吧。”
少將身子一挺,利索地敬了個禮,中將看也沒看,走了。
***
這群人走進城市的時候,看見公路的一側豎著的高大城牌被畫滿了烏臟的涂鴉,城里有此起彼伏的槍聲,街道空無一人,商家悉數閉門,馬路上拉起了隔離柵,柵頂尖刃閃著銀光,地面有未被拖走的尸體,還有兩條野狗在嗅。
很明顯,有兩撥人在這里打得不可開交。
紅血人中負責跟安德烈溝通的人走上前來,問他們能不能換條路走,這里不安全。安德烈告訴他,這已經是繞過的第三個進城口了,到處都在打,也不會更危險了。紅血人知道這也是事實,便回去安撫同胞們。
安德烈他們小心翼翼地走進城,和上次進小鎮不一樣,這些人明顯更加有組織,他們可以看到在廢墟樓宇中觀察的先頭兵,而路邊沒有埋伏的人。
他們順著路走,紅血人被護在中間,安德烈和彭加列走在前面,板甲兵持大劍殿后。
這群人看起來就非常危險。
路盡頭是通往市政廳的分叉口,一條路通向已經殘破的市政廳,廳前高樓最頂端倔強地懸著一面被燒過的聯盟旗;另一條路則通向一處連成片的廢墟,中間有座5層的小高樓看起來是中心所在,一群人正在忙碌,搬運著吃喝的物資和槍械。
彭加列把抽完的煙扔到地上,用腳碾滅,問安德烈:“住哪兒?今天太晚了。”
安德烈回頭看看,在來路的一側看到一處旅館,“就那里吧。”
旅館招牌已經掉在地上,里面沒有人,門一拉就開,前臺被轟了個粉碎,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也沒有尸體。
安德烈打發紅血人們去分房間,讓死靈狩們坐在他旁邊。紅血人的錢是有點用處的,起碼安德烈是需要吃飯的,而死靈狩們只需要煙和酒。安德烈把錢袋扔給一個戴氈帽的家伙,叫他搞點吃的來。
奧拉站在窗口向外望,“這地方和那邊兩伙正好成個三角,也算個好位置。只不過假如他們要來攻擊我們,我們會被夾擊。”
“免不了的吧。”安德烈平靜地說完,然后笑笑,“但我想應該不會一起上,你覺得呢?”
奧拉聳聳肩,同意安德烈的話。
“總之我們的原則是,盡量不介入他們的爭端。”
話音剛落,門口一陣喧鬧,不一會兒,有幾個彪形大漢闖進來,領頭的男人用黑布遮頭,一只眼上遮了塊白布,滿臉胡茬,聲音洪亮,有幾分草莽英雄的氣質,帶著幾個人已經孤身闖了進來。
男人掃了一眼全場,眼神鎖在最中間的安德烈身上,打量了他幾下,有點不敢相信,“你就是他們的頭?”
安德烈斜眼看了他一下,懶得回話,拿起杯子喝水。
奧拉坐回安德烈身邊,腳放在桌面上,兩手在腦后抱起來,“找我們小領導干什么?”
“你們是政府的人嗎?”
奧拉說:“這位老兄,跟你有什么關系?”
男人雙眉一皺,殺氣畢露:“我跟他說話,關你屁事!”
奧拉脾氣一上就起身,帶翻了椅子,發出咚得一聲重響,而后安德烈輕輕拍了下他的手臂,奧拉看看安德烈,猶豫了下,坐了下來。
“我們借個道而已。”
“要去哪里?”
“不關你事吧。”
男人咧開嘴笑了:“借道可以,掏個過路費吧。”
安德烈一行人立即蓄勢待發,只等一聲火并的命令。
安德烈卻問:“要多少?”
男人報了個很夸張的數,意味著安德烈手里的錢要分出起碼三分之二。
安德烈又喝了口水:“錢我可以給,但我怕你有命拿沒命花。”
男人猛地向前邁了一步,“你小子再說一遍?!”他還沒走安德烈面前,已經被皮蓬用大劍架在了脖子上。
安德烈放下水杯,也站了起來,手插在口袋里走向男人,站到他面前,抬頭看他。
正是在這時,忒休斯發現一件事,安德烈在這群殺人越貨的暴徒里,其實是個相當纖細的男人,或者說他的體格屬于普通人,真到了這些怪物一樣龐大的身軀前,他這件白襯衣,黑褲子和球鞋,都襯托得他非常……脆弱。忒休斯沒來由緊張了一下,畢竟在這么危險的境地,他的唯一指望就是安德烈。
安德烈抬起頭看他,皺了皺眉頭,一臉不耐煩,“你他媽哪句話沒聽清?”
奧拉也跟著站起來,和彭加列一起站在安德烈的身后。
男人對著安德烈這張甚少泛狠的臉愣了愣,想了想,反而笑了:“你以為在這時候護紅血人鏢的,只有你一家嗎?出來賣命就最好各憑本事,不給錢你們是過不去的,我一顆飛彈下來,這屋子的紅血人能死個干凈,反正殺紅血人對我們來說就是順手的事,我們早看他們不順眼了。不信你就來試試看,我們是無所謂。”
安德烈說:“所以說,價格太高了,我也要賺錢的,低一點。”
男人頗為大方地減了一半,末了攬住了安德烈的脖子,“兄弟,你年紀輕輕就領這么多狠角色,要不是老子不怕死,還真點犯怵。不過我給你個建議,被我們收走的錢可以讓他們繼續出錢,反正他們之前吸血敲普通人的錢也夠多了。”
安德烈也攬住男人的肩膀,“老兄,既然你我這么熟了,我也跟你說句實話,我這個人說實話錙銖必較,被人欺負了會有仇必報,不達目的不罷休,我可受不了有人敲我竹杠,占我便宜。你回去也這么轉告你的頭兒。”
男人聽懂了,但他沒放在眼里,大手一揮,“要來盡管來!等你。”說著接過忒休斯遞來的錢,簡單看了眼,揚長而去。
彭加列靠在門邊看人走遠,又回頭問安德烈:“你說,聯盟會不會來人?”
“要來的總會來。”安德烈不大在乎,交代忒休斯,“你去讓他們早點睡覺。”
忒休斯想提醒他比安德烈年紀大,安德烈應該用敬語,但想想沒說,上樓去了。
晚上六點,吃過飯,聯盟果然來人了。
來人穿軍裝,后面還跟著幾個軍人。這人肩膀三個星,手下敲過門以后,背著手走進來,說話先清嗓子,帶著白手套,掃視一圈也立刻就認出安德烈是頭。
但他的訴求倒不是錢。
“把紅血人交給你們?”忒休斯震驚地復述了一遍。
來人點點頭,清清嗓子:“沒錯,聯盟應當承擔起保護公民的責任。”
安德烈只說可以是可以,不過要問下紅血人的意見。
來人很理解地點點頭,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還讓人給自己倒杯茶,奧拉說沒有茶,只有檸檬水,但是我們小領導要喝,所以你只能喝水。
來人看了他一會兒,決定不跟他計較,安德烈權當自己沒聽見。
紅血人被叫下來,在大廳里投票,一人一個小紙條,在安德烈和聯盟里選。選安德烈,就跟著安德烈走,選聯盟,就留下來跟著聯盟或者由聯盟派人護送,但給了安德烈的錢不會退。
他們湊在一團小聲討論,奧拉看他們不爽,低聲抱怨了幾句,被來人的一個衛兵呵斥,奧拉怒視著他,衛兵也走過來揪起奧拉的領子,但奧拉力氣更大,一把甩開不說,幾乎把人單手拎了起來。
來人迅速看向安德烈,問他怎么不管管,安德烈說你那衛兵不懂事,也該挨頓打。彭加列笑了笑,出面調停,把奧拉帶回安德烈身邊。
結果出來了,紅血人全票同意繼續跟安德烈走。
聯盟看起來并不是很驚訝,來人站起來表達了一番遺憾之情,并祝愿他們一路順風,平平安安。紅血人們又上樓休息了,安德烈讓忒休斯告訴他們,睡到11點就要起來走了。
等紅血人走完,聯盟的人居然又坐了下來,擺出一副談判現在才開始的表情,開始要錢。
安德烈他們都不驚訝。
“我們為保護紅血人拋頭灑血,我們為守衛聯盟出生入死,你們作為聯盟的公民,不應該做出自己的一份貢獻嗎?”
安德烈看著他們,笑了下,“我猜,你接下來不會說,不給錢別想過吧。”
來人說:“你也可以跟紅血人商量一下,我想他們會同意出錢的。”
“這也不是你們做的第一單了吧。”
“守衛聯盟,打仗所需罷了。”
“照這么個收錢法,這仗可有得打了。”
“所以呢,”來人問道,“你怎么說?”
“要多少錢?”
來人遞來一張捐款倡議書,并說:“這幾個檔次你們可以選,開發票要2-7個工作日,接受現金和支票。建議你和他們商量一下,很多紅血人為了支持聯盟,會選擇最高檔的給,我們不希望有人中飽私囊。”
“不用商量,沒問題。”安德烈隨便揮了揮手,“就照最高的給。”
來人愣了下,然后站起來敬了個禮。
安德烈也站起來,伸手跟他握了握,“我的錢你真的要么?我可是會搶回來的哦。”
來人隱藏住輕蔑笑了笑:“一群雜兵,你們盡力吧。”
安德烈也笑笑:“你還真是一點都不了解我啊。”
忒休斯拿來現金,放在桌上,來人交代手下去點,點完要拿起來的時候,來人無意間掃過了安德烈陰沉的表情,叫停了手下:“等等。”
手下奇怪地回頭看他。
來人想了想,把一瞬間涌上來的、那股沒來由的恐懼壓下去,對手下點點頭,示意他可以拿了。
入了夜之后,他們住的旅館樓下就開始有巡邏隊和狗叫的聲音,一會兒東邊響,一會兒西邊鬧,就好像另外兩方正在提醒他們現在在誰的地盤,最好夾著尾巴做人。
安德烈說到做到,十一點讓忒休斯把所有人叫了起來。而他在大廳跟死靈狩圍著一張現畫的圖紙看,這圖是安德烈和幾人花了一下午連帶半個晚上摸出來的,雖然不能說很詳細,但對于接下來的行動綽綽有余。
十一點二十八分,在聯盟的市政廳,率先響起來玻璃碎裂的聲音。一分鐘后,在叛亂隊伍里,也亮起了大燈,緊接著是一陣綿延的騷亂。安德烈他們兵分兩路,輕兵安德烈和用槍的氈帽們襲擊市政廳,因為市政廳場地相對較集中,布局順暢且易通行,速度至上;持大劍的板甲兵攻擊叛亂隊伍,因為那邊的布局是連片式結構,輕兵無用只會引來眾人流竄反擊從而陷入被動,而重兵奇襲即便摧毀不了主干,也可以大傷元氣。
而他們要做的事就是:把被搜刮的錢拿回來,多拿的,通通算作利息,非必要不殺人。
安德烈這邊奇襲相當順利,一開始聯盟軍還以為是對面的叛亂兵來鬧,拔出槍一頓亂射,等發現來人們動作矯健,如風如影地穿堂而來時,才發現大事不妙。奧拉到了炮臺,把放彈系統統統關閉,不過動作稍慢一步,有人已經對著旅館的方向發射了一枚飛彈。奧拉倒也沒有很急,但還是給了那人一腳,把他拎到一旁揍暈,然后去和其他人匯合。
彭加列幾人拉出幾個珠寶箱,翻開以后把金銀珠寶滿地灑,彭加列叼著雪茄笑,戴了頂白色的皇冠看著其他人鬧,看見奧拉幾人過來,就擺擺手示意去找安德烈。
安德烈正坐在長官的辦公室,讓人給他泡了杯檸檬水喝,長官和侍從站在墻邊,被人拿槍頂著頭。彭加列走過去,摘下自己頭上的皇冠扣在了安德烈頭上,安德烈轉頭看他,他聳聳肩。
“齊了?”
彭加列回答:“大有收獲。不過不好帶,隨便拿了點。”
安德烈點點頭站起來,對著長官攤攤手,“沒辦法,你們做打劫的生意,總有一天會被打劫,也正常。”
長官臉通紅,沒有說話。
安德烈把皇冠摘下來放在桌面,“那就這樣吧。”
他們準備離開,但聯盟軍也不是吃素的,人還沒離場,反擊已經開始了。不過安德烈他們自然也考慮到了這種情況,一批人是專門留下來殿后的。
安德烈出了這邊,直奔另一邊,那邊大火燒得正旺,幾發炮彈快把旅館轟成了廢墟,這附近盡是一片喧鬧,人們盲目地跑來跑去。板甲兵頂開中心的樓,幾發子彈落在他們的盔甲上仿佛一顆雞蛋砸向石頭,毫無作用。他們高大兇猛,在房間里走數步就撞得人仰馬翻,墻裂地陷。
等到凌晨4點,拿回了錢的安德烈一行人才打道回府,忒休斯帶著一種紅血人正等在旅館的地堡里。一見到他們,忒休斯就告訴安德烈,有個人跑掉了,說是要去救貓,現在不知道在那里,他費了好大力,才讓紅血人都別出去。
安德烈點點頭,說大概天亮就走,叫他們繼續呆在地堡,然后回了大廳。
大廳已成一片廢墟,頭頂就是黑夜,暗沉沉的天空無星無風,只剩兩面破墻,搖搖欲墜的招牌。
安德烈他們圍著一張桌子坐下來,在劇烈的行動過后享受片刻的寧靜,無人講話。
此時前臺的電話響了,安德烈讓奧拉把電話拿過來。
是叛亂兵的人,說他們已經抓到了一個紅血人,把贖金交過來,讓安德烈親自過來認個錯,這事就算過了,否則不會放過他們。
不管對方有多氣急敗壞,安德烈的態度從始至終都差不多,他打斷了對方的咒罵,說:“你做你該做的,我做我該做的,大家各憑本事,我等到破曉。你殺那個人,我就殺光你們所有人,其他不必再說。”他轉頭看奧拉,“切了吧。”
對方未喊完的話被奧拉掛上的電話澆滅了聲音。
此后,對方試圖談判的電話和人,通通都未能到達安德烈面前。
破曉時分,那個被抓的紅血人,抱著一只貓,晃晃悠悠地被送回了門口,彭加列打開門,除了這個人,不見任何人蹤影。
安德烈只看了一眼,就轉頭對忒休斯說:“叫他們上來,準備走了。”
黎明,他們重新出發,這次他們有了吉普車,一行人以車隊的形式向城內進發,奧拉坐在后車座,搖下車窗,對著街邊高樓上的的哨兵,比了個槍的手勢,笑嘻嘻地開了一手。
他坐回來,彭加列在開車,他們的小領導三天沒睡覺了,這時正在副駕駛縮成一團打盹。
這次行動,只是安德烈名聲大噪的開始,這點他自己倒是完全沒想到。短短四五日,一隊不歸聯盟也不歸地方的奇襲兵名聲傳遍首府:護送紅血人,穿梭于交戰區,瀟灑如入無人之境。
***
安東尼獨自坐在他偌大的辦公室,有種宴會散場的落寞感,他仍舊每天來這棟大樓里上班,可競選名存實亡,各地投票事宜一拖再拖,議事團吵得打得不可開交。聯盟以最高長官為首、主要將軍參與的謀劃曾來請過他兩次,兩次他都以“沒有參與的正當身份”為由拒絕了當下關鍵任務的討論。
這不僅僅是搪塞的理由,也是安東尼真實的想法,行政關系上來講,他此刻確實不應該參與高層事項討論,除非他在大選中獲勝,或聯盟指派給他一個特別頭銜。前者已不可能,而聯盟現在不會在這個時候觸勒戈雷的霉頭,因此后者也沒戲。
安東尼個人的執拗,給聯盟添了麻煩,這點他自己也知道,他坐在辦公室的時候,總是會想是不是應該改變自己固執的態度,或許自己的履歷上有這么一個斑點也無妨,對聯盟有益就好?
但他終究沒有動。
伊特也好幾天沒有來了,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睡覺,多數時候安東尼獨自坐在這里,來人寥落,也逐漸沒什么緊急的事項,可他常常還是待到半夜,好像這樣沉溺于無謂的忙碌可以減緩他的焦慮感。
他這晚收工,沿著花園的小徑向外走,只有一個保安跟在他身后。
轉過草叢,前面樹叢里閃出一個人影擋在他面前,安東尼一眼認出來人,按住保安,跟著那人向湖邊走。
他們站在湖邊,好一會兒都沒說話,城外的槍炮聲在夜里十點一般是最熱鬧的時候,響聲震得湖面波光粼粼,青蛙偶爾附和一聲,風里都是一股煙氣。
“聽說勒戈雷他們在找你。”安東尼看向歐石南,“你不打算回去了嗎?”
歐石南慢慢地搖了下頭,他自出走以來還沒什么時間收拾自己,一套衣服穿到現在,在廢墟里跑來爬去,灰頭土臉,手也臟兮兮。
“聯盟打算怎么辦?”歐石南問。
“不知道。我沒有問。”
“為什么不問?”
安東尼轉回去看湖面:“因為不該我問。”
他沒想到,自己話音剛落,歐石南已經一把拽住了自己的衣領,死死地盯著他,咬著牙,“那什么該你問?!”
安東尼嚇了一跳,他有點沒反應過來,嗆了口氣,歐石南逼到他面前,這時他才注意到歐石南蒼白的臉色和青黑的眼底,以及眼睛里因疲勞布滿的血絲,歐石南相當憔悴,短短幾日瘦了很多。
“什么該你問?!你可是聯盟的希望吧,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覺得可恥嗎?你不該知道嗎?”歐石南喊起來,安東尼擺擺手,示意后面的人不用過來。
歐石南喊過之后,一下有點低血糖,眼睛冒金星,自己倒先踉蹌了一下,安東尼想伸手扶一下他,但他自己站好了。歐石南似乎在喃喃自語,念著“做點什么……做點什么……”然后他抬起頭,盯著安東尼,問道:“你知道外面在死人嗎?……我見到……好多人在死……”他說不下去,垂下頭。
安東尼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從自己衣領上拉下來,扶住他的肩膀,讓他站直,歐石南還在念些什么,像個想從噩夢里醒來的孩子,要一切不好的事停下來。
“艾瑞卡,現在發生的一切事都是政治游戲的一部分,已經沒有意義了,我們也沒必要卷進這種丑陋的斗爭。”
歐石南抬起頭,問:“你出過門嗎?你車接車送,有朝窗外看一眼嗎?”
“……”
“什么意義不意義根本不重要,你自己的理想根本不重要,你不是說你的使命就是保衛聯盟人民,守護聯盟嗎?現在人們在死,你怎么不做點什么?你怎么敢說句‘斗爭丑陋’就撒手不管,你的高尚就比別人的命重要嗎?!”
“……”
安東尼沒有說話,歐石南喊完胸膛起伏著,也固執地盯向對方,兩人好長一段時間只是互相看著,沒有什么動作,但似乎都并不只是在想這一刻的事。
歐石南情緒穩定以后,退開了一步,他有點頭疼,按了按太陽穴。來之前,他也沒有預計過希望達成什么結果,現在他想說的說完了,也該走了。
直到他走出幾步,安東尼才叫住他。
歐石南轉回頭,安東尼還在看著湖面,說道:“明天我會去告訴他們讓我參與,一開始可能沒什么進展,不過很快相信他們會讓我參與大部分重要事項。到時候你能來幫我嗎?”安東尼轉頭看歐石南,“因為我身邊也確實沒人了。”
歐石南低了下眼。
“如果是因為你跟勒戈雷的舊識關系你也不用擔心,我沒打算讓所有人知道你來幫我忙。況且比起那個,有件事更危險。”他說,“你知道吧,厄瑞波斯的眼睛也是綠色的。”
歐石南猛地抬頭,雙眼圓睜。
安東尼擺擺手,“別擔心。只不過我這個人對人臉過目不忘,而且也看過直播,你的障眼法對我不起作用。那是一種類似于暗示的超能力?”
“……”
“你們什么關系我就不問了,鑒于他在實驗里受了不少罪你也沒什么要救他的動作,你們多半關系不太好。”
“他……受很多罪嗎?”
安東尼看著歐石南,歐石南問出口,又搖搖頭。
“所以你要來幫我嗎?終結這些殺戮。”
歐石南猶豫了幾秒,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