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嘉塔開車到停車場,熄了火,坐在車里點煙抽,獨自慶賀她34歲的生日。煙霧繚繞時,很容易想起過去。
正想著,有人敲她的車窗,保安拿個手電筒晃,她嘆口氣,熄了煙,然后拎起包下車。她邊走邊掛上工牌,在電梯里按下67層。
電梯升上,門打開,有個油頭粉面的矮個子西裝男笑瞇瞇地看著她,身后還站了兩個膀大腰圓的保鏢,好像她真能造成什么威脅一樣。
油頭向她伸出手,“莉莉·杜嘉塔?”
杜嘉塔沒動。
“本來上周你就該交回工牌,去9層,但我們一直沒收到。這樣,我幫你換一下吧。”
杜嘉塔冷哼一聲,把工牌取下來扔給對面,這時卡麗經過,飛快地瞥了她一眼,和一群人一起進了門,湊在一起議論,卡麗沒敢回頭看。
要說政府部門的安保確實做得好,在保鏢的全方位“護送”下,杜嘉塔去了9層。
9層沒什么人,只有幾個臨近退休的老頭在做無人問津的生化實驗,這地方用來給已經落伍的研究提供個“收容所”,很多該清理但由于種種原因不能清出去的人,多半會被打發到這里來。
杜嘉塔年紀輕輕,還是來了9層。
她抱著箱子往工位上一扔,掃視了這一層,到崗的也就四五個人,三個在睡覺,有一兩個在電腦上掃雷或者打撲克,實驗室早已積了灰,這層空調質量不好,嗡嗡亂響,綠植也都枯得差不多了。
杜嘉塔懶得看,拿著杯子去咖啡間。也就這地方還算干凈。她打開電視,開了咖啡機,坐下來。
電視里在說,聯盟抓了厄瑞波斯。
她換了個頻道,還是在報道這件事。
可能這就是風雨欲來,躲也躲不過的消息鋪天蓋地。
她換了好幾個,終于有一個沒在報道厄瑞波斯,而是在說帶回來的那個叫“米嘉”的紅血人。新聞再次盤點了關于“米嘉”的全部觀察記錄,并稱在一次重大安全事故之后“米嘉”被擊斃,末了再次表示,實驗中存在的激化性條件導致了“米嘉”的體態異化和性情暴虐,實驗室已經關停,主要責任人已被啟動內部調查。
杜嘉塔冷笑一聲,站起來去拿咖啡。
***
“米嘉”十七年前被帶回來時,就已經神志不清,杜嘉塔在七年前接手對他的觀察研究,那時切斯頓的觀察團組建不久,政府對厄瑞波斯的關注度前所未有,杜嘉塔被寄予厚望,希望她能從這個標本身上獲取盡可能多的信息。
當年的杜嘉塔意氣風發,年紀輕輕就從頂尖大學畢業,論文被引用頻率之高,令前輩汗顏,在空間物理如日中天。觀察團找到她,請她做生化研究。她雖然大學有這方面經歷,后面轉了方向有所懈怠,本不想接受,但聯盟長官和觀察團總督都曾親自找她談話,那時杜嘉塔還沒了解,所謂領導最擅長的就是畫大餅,鼓舞和激勵是他們的滿分課。她那時被感染得激動不已,想到自己能做的貢獻,想到世界和使命,接下了這個工作。
其實她做得不錯,短短幾年已經遠超前人十多年磨的功夫,只不過領導每次讓她匯報的時候,都會在她的講稿里加上“在前輩工作的基礎上……”“在xx的指導和幫助下……”這個“xx”不太固定,有可能是任何人,這個她決定不了。
后來她的成果越來越多,就有很多人被“塞進”了她的團隊。比如檢察院院長的女兒卡麗,九流水平三流大學一流實驗室經歷,杜嘉塔看一眼她的簡歷都知道哪部分是錢堆出來的,哪部分是權堆出來的。以前杜嘉塔也被塞過人,但那時她還有些自主權,現在不一樣了,沒想到人拉人的力量這么強大,經費竟是這么容易被左右,唱反調竟是這么艱辛。
她最終妥協了。來一個卡麗,就會有下一個,還有很多尸位素餐的“大前輩”,除了打官腔就是指導人生。還有大大小小的宴請,上上下下的演講,沒完沒了的匯報,24小時不停的聚光燈。
平心而論,她那時候混得不錯,她有很多錢,只要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能舒舒服服。但讀書人,或者說她這樣窮人家出來的讀書人就這點不好,得了便宜還賣乖,書讀多了人容易要臉,心比天高,看不上別人,錯誤地以為她“允許”別人進來,是她給的恩德。
某次同盟雜志訪談,提到新成果,問及團隊副手某高齡男教授,年逾花甲深耕不輟,這給了你們研究什么啟發,凸顯了什么精神?
杜嘉塔那會兒大可以說些“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的話,但她回想起那個大腹便便、煙酒過量、色瞇瞇小眼睛、極愛說教的廢物,沒忍住,回答道,人當走則走,老而不死是為賊。
天知道,她說出來的時候心里有多爽,差點沒笑出來。
后面結果當然不怎么樣。所幸她實在有用。
后來又有一次,被問到為什么她成果這么多,很出名,卻在職稱上沒有晉升,沒有入選科教百人。她想了想回答,因為這一行還是比較歧視女性。
她說的不一定完全正確,也不一定錯,她這么說只是因為她這么想。除了說教、處分和排擠,其實沒有真正傷及她的后果,反正她本來也就很難晉升。這導致她越發我行我素。她不參加討厭的人的生日會和送別派對;打發資質平平的人去打掃衛生,包括“沒用的卡麗”——她給卡麗起的綽號;在大會上對錯誤的方案翻白眼;不允許“老廢物”在這一層吃東西,會當著前輩的面說“年紀大了這么能吃,這一層要不要多給你們裝幾個廁所?”
或許她拒絕不了被塞進人,但進來以后就是她說了算。她要拿著高工資,看著這些有背景、有關系的特權分子,然后羞辱他們。
其實她自己也知道,假如她身段更軟一點,更左右逢源一些,她完全可以拿“入室指標”去換些好資源,比如晉升,比如權力,比如更多的錢。
但她忘記是從哪里開始感覺到受辱,產生了這種自暴自棄般的報復心,以一種對誰都沒好處的方式排解郁結,或許像她這樣志得意滿的天才,不屑于同流合污,因為那意味著失敗,而她痛恨失敗。
不過,總會有報應。
對“米嘉”的實驗已經到了關鍵節點。杜嘉塔已經證明,“米嘉”是人類,體內有百倍異于常人的紅細胞,血液濃稠度的變化受氣溫和情緒的影響;他與“紅血人”表現出極高的相似度,或許就是他們中的一員。
那時候報道很興奮,“紅血人”本就被視為“英雄一族”,很多超級變種人都是紅血,這個或許就是多年前流落異處的紅血人,這也就意味著,紅血人可以像他一樣,不借助傳輸工具到底其他時間線。
但杜嘉塔對此始終持懷疑態度,她認為這種血液濃稠度的變化累積最終會導致某些形體上的異變,在她的堅持下,實驗繼續,研究人員逐日提升電力,一點點調變試驗場磁場密度等控制條件。
終于在某個普通的夜晚,“米嘉”徹底變異,他的身體無限伸展,內臟液化,背部有鱗片狀護殼,腹部肌肉柔軟,類似一條硬殼蟲。
那天,杜嘉塔邊看著屏幕邊接水,滾燙的水漫到手指上她也沒有反應過來。
頃刻,房間里異動起來,實驗員東奔西走,大聲呼喊,那個來采訪的團隊對著屏幕一秒都不敢懈怠,直到保安接令走過來一掌拍翻攝像機。
這件事被壓制了下去,不了了之,什么結論最后也沒有得出。杜嘉塔猜也許是因為紅血人的異變不能為人所知,畢竟紅血多被視為英豪;也可能為了穩定,畢竟世上還有那么多紅血人。
如果是實驗事故,那晚負責流程監控的其實是“沒用的卡西”;如果是實驗方向問題,這個方案上署名和未來受功的、在杜嘉塔之前還有好幾個“廢物”。
但杜嘉塔是唯一受了責難和處分的人。
從各種意義上說,這個結果杜嘉塔都不意外。她自己也知道,她不是什么討人喜歡的角色。
她拿到調令的那天,觀察團的切斯頓來找她吃了頓飯。他們是同一個學校的前后輩,不過他是學什么人文社科的,之前只在校表彰會打過照面,同為觀察團效力后,幾次會議上打過交道。
可能看在學校門楣,切斯頓話說得也很直接真誠,沒怎么打官腔,他說他相信杜嘉塔的能力,不過“米嘉”的事很敏感,或許和厄瑞波斯有關。杜嘉塔沒回話,切斯頓明顯比她混得如魚得水。
她說不介意,人各有命,。
切斯頓面上露出于心不忍,猶豫了一下,問了個他自己很關心的問題:米嘉是不是被擊斃了?
杜嘉塔點點頭,問他怎么了。
他喃喃地說,畢竟米嘉也是人啊。
杜嘉塔沒什么反應。
切斯頓無意識地攪咖啡,說,有時候我在想……
他沒說完,杜嘉塔也沒有再問。
***
杜嘉塔收回思緒,拿了咖啡走回去坐下,換了個臺。有個中年人推著礦泉水車走進來,說要給飲水機換水,他看杜嘉塔在,就喊了她一聲,讓她來幫忙。
杜嘉塔轉頭看了他一眼,又面無表情地轉回去。“我是女的,扛不動。”——其實她很多時候會用這種理由逃避她討厭的體力勞動。
那人很不耐煩地摘下帽子,罵咧咧地把水桶扛下來,又提到飲水機邊,像個躁郁癥一樣,聲音時高時低,杜嘉塔從玻璃上能看到反射出的他兇狠的眼,好像一只兇相鬼。他一邊換水一邊罵,說什么女的怎么樣怎么樣——都是老生常談。
杜嘉塔轉著椅子,喝咖啡,翹著腿,高跟鞋吧嗒嗒蹭著腳跟,“你的工作你自己做,腦子不好就做點下力氣的,不然你媽也不能整天給你喂奶喝,有這罵人的勁不如多跑幾趟,攢點錢娶個蠢點的窮女人,以后你兒子帶你孫子給我送水的時候,我多賞他二十小費。”
男人有那么幾秒說不出話,氣得臉通紅,他咣當一聲壓上水桶,轉身撒氣地踢了一腳搬運車,氣勢洶洶地沖了出去。
杜嘉塔慢悠悠地轉回椅子,用臺子上的電話投訴,沒打通。這層真不行,跟禁閉有什么差別,她最后還是用自己的手機投了訴。
她重新看向電視,在主持人和專家大段大段分析之后,鏡頭終于切到了被逮捕的厄瑞波斯,先是從打開的時空艙里露出的全身束縛衣,只露出一雙眼睛。
杜嘉塔挑挑眉毛。
當時這個世界第一次看到厄瑞波斯的視頻時,這個年輕人就已經吸引了很多顏粉,在厄瑞波斯屠殺那條時間線之前,網上他的粉絲還組織了粉絲團,人數不少,不知道在屠殺后,他被定義成“危險分子”,他的粉絲還在不在。
接下來的視頻是他被運至在一個特訂的空白玻璃“監獄”里,那里的材質都是特別制作的,其中還有她之前參與過研發的某散光單質元素。
厄瑞波斯看起來不怎么驚慌,他甚至看了一眼直播的鏡頭。
這一眼,杜嘉塔猛地一驚,她發現厄瑞波斯看過來的時候,鏡頭似乎有一瞬地停斷。這一秒她在研究時空間的時候見過太多太多,那是巨大能量的一種表征,絕對不是跳幀,而是發生了一次劇烈卻短暫的光扭曲。
電視鏡頭已經重回演播室,杜嘉塔咬著手指甲,她很好奇,也很興奮,她可不想在這地方整天和老弱病殘打交道,靠搞投訴找點存在感。可問題在于,她又能找誰……
等等,有個人。
***
切斯頓戴著黑色的鴨舌帽和口罩,幾乎遮完了整張臉,高大的身體步履沉重,帶著風移過來,坐在對面,摘掉遮臉的物件,滿臉疲倦。
他們還沒來得及互相問候,就被窗外的鬧聲吸引了注意。轉臉去看,外面有一隊人馬高舉著標牌,大聲抗議,在廣場上轉,要求釋放艾森。
“誰是艾森?”
切斯頓揉了揉眉心,“說是厄瑞波斯的本名。”
杜嘉塔一臉疑惑。
“有個理論,你或許也聽到了。”切斯頓轉回來看她,“有人說根本不存在什么厄瑞波斯,什么世界毀滅的直播,全都是觀察團、聯眾同盟炮制的陰謀,那個在監獄里受苦的‘男孩兒’,不過是被抓來的替罪羊。”
杜嘉塔了然地笑了起來:“那個獨派領袖不就是這么個說法,他叫什么來著,哦,勒戈雷。”
切斯頓抬起頭看看她,伸手叫服務員。
“你們叫他獨派?”
“我不是你們學社科的,不了解派系,我們普通人看來,歸根結底只有兩派,合派認同‘聯盟’,獨派反對,要求各國獨立。兩撥人都斗了多少年了。”杜嘉塔其實并不在意政斗,她覺得好笑,“不過那小子長得好,顏值對公眾來說也很重要,你們不該放他錄像的。”
“已經不放了。”切斯頓又看了眼外面游/行的人,“審訊已經不公開了。”
服務員送來兩杯紅茶,杜嘉塔不安地舔舔嘴唇,盯著對面心不在焉的切斯頓,等服務員走后才開口。
“其實我找你,也和這個有關系。”
切斯頓把目光轉回到她身上。
杜嘉塔說:“我想見一下厄瑞波斯。”
“如果你想參加審訊,可以遞申請。不過他的審訊是熱門,很多人……”
杜嘉塔打斷切斯頓,“不,我被處分了,現在不夠格遞申請。我指的見他,可能要你通融一下,我知道你是觀察團領導,你有自由見到他的權限……”
切斯頓已經張開了嘴,做出了準備拒絕她的姿勢,杜嘉塔便加快了語速。
“因為我認為研究厄瑞波斯和研究‘米嘉’是完全不一樣的路徑,厄瑞波斯的秘密在于他是某種時空間扭曲出來的產物,絕不僅僅是生物體異化。”
切斯頓的話頭突然停止了。
杜嘉塔便繼續說道:“在你和他接觸的過程中,有沒有發現他具有某些特殊功能?”
“這點大家都知道。”
“他的能力,一定是和時空間有關的。”杜嘉塔又舔舔嘴唇,為了爭取觀察厄瑞波斯,她只能將最大膽的假設先說出口,“或許,他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樣的,他看到的時空間是會瞬時扭曲的,這就意味著,某種程度上,他可以看到所謂的‘過去’和‘未來’。”
切斯頓沒有說話。
杜嘉塔緊張起來,剛才的結論只是她的推論,沒有確鑿把握,但如果厄瑞波斯身邊的時空間會扭曲,沒理由他看向外界不扭曲,這就如同水下人看岸上人有“變形”,不可能岸上人看水下人無“變形”一樣。
切斯頓在好一會兒沉默之后,終于喝了口茶,慢悠悠地開口。
“部分吧。他也不是全知道。”
杜嘉塔松了一口氣,她試探著看對方。“假如我能夠現場看到他,一定會有進一步的發現。”
切斯頓又沉默。
“我是這個世界、這個時代最優秀的空間物理學家,我……”
切斯頓盯著她,示意她不必再說下去。杜嘉塔收了聲,深知他是聰明人,該合計的事他自會合計。
“你玩撲克嗎?”切斯頓往茶里加糖,“你這樣的人我們叫做‘Wild card’。”
“必要的時候,也可以當做ACE用。”
切斯頓沒說話,攪著杯子,但精神倒是集中了很多,看得出正在籌算。杜嘉塔沒什么把握,但為政府辦事,人人都揣著點心思,藏著點關系,她雖然不知道切斯頓的盤算,但切斯頓做到今天這個位置身邊說不定還真缺幾個有用的人,酒囊飯袋在現在這種好時候是最多的。
“現在是個敏感時期。”切斯頓開口了,“有些人別有用心,想把科學問題包裝成一場政治陰謀。就像你說的,獨派虎視眈眈。”
杜嘉塔心想我什么時候說過這個,但她沒有做聲。
“厄瑞波斯這個人、這件事甚至都已經不再是最重要的了。人們有很多抱怨和其他關心的問題,在當下強調厄瑞波斯事件的時候,他們反而越發厭惡,認為有更重要的事該去做,而不是糾結于一個來歷不明的年輕人,嘩眾取寵,招搖過市。”切斯頓摸著下巴,“這也不是不能理解,時間線探索工程耗資巨大,收益甚少,聯盟軍隊連年縮編,為了經費,只要地方交編軍費就對地方軍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紅血人近年來在社會中也越來越受孤立,他們多不與外人通婚,圈子小又排外,資源不共享,還偏偏到處走動,落地生根,做生意很有頭腦,容易發達,普遍頗有財富積累;再加上各地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興起,部分人堅持本土語言,反對世界語普及……聯眾同盟本就是危機下的產物,一個誕生于特殊時代的特殊聯盟,一個‘非常規、非常態’的存在,如果要讓它繼續存續,就是在要求一個人人自危的世界存續……”切斯頓說到這里停了停,補充了一句,“有些人在這么說。”
杜嘉塔不說話。
切斯頓看她。“你有能力找到真相嗎?”
杜嘉塔回答道:“我知道我肯定能研究出厄瑞波斯究竟是什么東西,至于‘真不真相’,這不是我領域,我不了解,說真的也不在乎。”
***
飯局還沒有散場,歐石南和魯基烏斯站在包間外的長廊里,沉默著等待,歐石南在玩打火機,魯基烏斯抱著手臂看走廊盡頭的兩個保鏢。
包間里,勒戈雷正在和比利時CG區當地一些極有影響力的人把酒言歡,暢議天下大勢,指點江山,那些渾聲、笑聲和罵聲透過厚重的門隱約穿過來,伴著酒杯碰撞的聲音。
長廊很安靜。
魯基烏斯抬起頭轉向歐石南,突然想起來,問道:“你去抓艾森,沒有暴露你自己吧?”
“沒有。”歐石南沒抬頭,盯著打火機的火苗倏倏地燒,“我能暗示人,讓他們即便看到了我的臉,也無法記住我存在。”
魯基烏斯笑起來:“還挺神秘。”
歐石南不答話,朝包間看了一眼,有點不耐煩,“還要等多久?”
“拉關系嘛,都是必要的功課,成年人辦事……”
“這樣下去什么時候才能殺了厄瑞波斯。”歐石南看著他,“我不明白,為什么勒戈雷要說他沒見過厄瑞波斯,要殺敵人裝作沒見過是怎么回事?”
魯基烏斯笑了笑:“你問他咯,你們倆熟。”
說話間,屋內的聲音向門口逼近,然后門被拉開,油光滿面的男人們喝酒喝得臉通紅,勾肩搭背,酒氣浮在空氣中。
勒戈雷很適合當個政客,他又能風度翩翩,又能親近平和,又能疾聲高呼,還能像現在一樣一副老酒棍的樣子和流氓打成一片,他有一百張臉,他根本不要臉,歐石南轉開臉不想看。
勒戈雷好像喝得不少,有點搖搖晃晃,站在門口挨個送別男人女人,和貴客手拉手道別,站在小雨里送他們坐上車,當年送自己父母下葬未必有這么恭敬、這么不舍。歐石南不想看,轉開臉。
人走完了,勒戈雷仿佛一下酒醒了,他挺直背,轉過身,看了一眼抱起手臂轉開臉的歐石南。這個看不上一切虛與委蛇的人造人。
他們慢慢向回走,魯基烏斯好巧不巧挑起話:“他想問你,為什么裝作不認識艾森。”
勒戈雷停下來,轉頭看歐石南,“不然你覺得我該怎么做?”
歐石南上下掃他一眼。“要殺了敵人,就要一條路走到底,不惜代價走到底。”
“他是你、我、魯基烏斯的敵人,不是這個世界的敵人,憑什么我們恨他,其他人就要和我們一起恨?難道只要我們說‘來啊,殺了這個妄圖統治我們世界的偽神’,然后人們就紛紛響應,放棄生活、工作、一日三餐、屋棚瓦頂、長命百歲,跟我們一起殺個神?聯盟就在做這個,他們甚至要得不多,只是試圖喚起人們的在意,人們在意嗎?”勒戈雷冷笑,“換位思考一下艾瑞卡,誰在乎?不影響吃喝明日起床,誰他媽想當神有什么重要的?毀了外面一條素未謀面的時間線有什么重要的?誰在乎?”
歐石南盯著他。
勒戈雷繼續說:“你以為人人都是我們嗎?為了屁大點‘理念’就去死?神經病。”
魯基烏斯笑起來。
歐石南問:“那你想怎么樣?靠我們三個?”
“當然不,當然要靠這個世界的一切力量。當年我在火星的時候就發現了,當‘那個時刻’來臨的時候,人人都會開始行動,不需要什么理念,不需要什么理由。”勒戈雷說,“為了‘那個時刻’,為了人人動起來,我們需要進行一場長時間的、潛移默化的動員,帶動一種集體感,催生一種危機感,這絕不是指定一個敵人就能做到的。”
“什么是動員?”
“不安。就像炒菜時加火,才能讓鍋里的一切保持焦躁。這種不安現在還不一定針對厄瑞波斯,但總有一天一切會匯集流向他,因為他是‘最高的塔’。”
歐石南有一會兒沒說話,又問魯基烏斯:“你也是這么理解的?”
魯基烏斯笑笑,和勒戈雷對視了一眼。
歐石南頓感沉重,他有種不詳的預感,事情比他想象得要復雜,或許他必須要承認,所有人都比他想得多,他成長得不合邏輯,所以無法和人類相比。
勒戈雷伸手戳戳他的額頭,笑著說:“不要皺眉了艾瑞卡,我們還有大事要做。”然后邁步向里走。
歐石南和魯基烏斯跟在他身后。
***
杜嘉塔終于見到了艾森,確切地說,遠遠地通過攝像頭,看了一眼。
在那個占地約一個足球場的觀察廳里,高聳的玻璃壁上密密麻麻全是攝像頭,艾森坐在里面,穿著來時的衣服,在看一本書。他身后有個餐廳、一張床、一個衛生間,他在這個空間里行動自如,上百個人在離他千米的大樓的單間監控室里,透過攝像頭觀察他。
他仿佛在上演一場不停歇的真人秀,內容是他全部的一舉一動。
杜嘉塔想象從他的角度抬頭望,十萬個攝像頭的紅點閃耀,如同天空璀璨的繁星,只是在那些星星后,有無數雙虎視眈眈、如臨大敵的眼。
***
威利·雷瑟把報紙放在桌面,布瑞爾剛把燉菜端上來,踢踢他的腳,讓他去叫女兒吃飯。
威利站起來換了個頻道,電視里到處都是厄瑞波斯。
布瑞爾也停下來看了眼電視,說道:“這個年輕人長得真不賴。”
“這么年輕摧毀了另一條時間線?”
布瑞爾搖搖頭,“誰知道,現在新聞真真假假,說什么的都有。”
威利換頻道到兒童節目,去叫女兒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