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大清早被拍門聲叫醒,閃亮艾森站在門口。
“早安,我最喜歡的人類。”
安德烈笑起來,“你別的物種里也有最喜歡的嗎?”
“有,在天使里我就很喜歡小桑牛,不過它想變成石頭,最后也變成了一塊大石頭。”艾森擺擺手,不說這個了,遞來一株還沾水的百合花,“今天早上你心情怎么樣?”
安德烈接過花,“還不錯,秋高氣爽。”
“我給你帶了位朋友。”艾森說著捧起了腳邊的箱子。
他遞過來,箱子里響起一陣嚓嚓聲,像是什么東西在劃,然后一顆黑白相間的小腦袋彈出來,眨著葡萄一樣的眼睛,嗚了一聲。艾森看安德烈,安德烈已經愣住了。
“它三個月。”
“哦寶貝……”安德烈把它抱出來,親它的鼻子,“你從哪里來到我心里?我的小公主……”安德烈舉起它看看,改口,“我的小王子。誰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寶貝,誰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孩?”然后抱著它又蹭又親。
艾森:“……”
安德烈已經把狗抱在自己懷里了,“叫什么名字好呢?”
“嗯……泡芙?”
“它是個男孩兒。”
“人猿泰山。”
“……”
“洛奇?船長?黑寡婦?”
“……船長吧。船長挺好的。”安德烈低下頭,“好嗎,船長?”
Captain吐著舌頭歪歪頭,于是這就是它的名字了。
***
安德烈和佩吉第七次晚餐在一家越南菜館,他們熟絡了很多,念著看不懂的菜單笑成一團,在擺出的五種果酒里互相挑選。盡管佩吉想充寬裕,但也沒有理由拒絕一人一請,所以這頓是安德烈付錢。佩吉已經少了很多剛開始的局促,她仍舊不談過去,半是因為不愿對安德烈說,半是因為她自認已經過去。
他們互相交換了一些小故事,安德烈講起他在賭場的離奇遭遇,佩吉也說起當年打工的怪事,在上菜之前,佩吉笑得眼眶紅。安德烈擅長跟人相處,不過跟佩吉他倒沒特意設計什么,兩人和自然地談話,都有種不需多言的輕松,對安德烈來說尤其是,像是不小心倒在軟墊子上,多待一會兒也沒關系。
飯后安德烈照舊送佩吉回家,在路口分開,佩吉目送了一會兒他,才朝自己家走去。
她哼起小調,輕巧快走兩步,如同跳小步舞,又搖搖頭自己笑自己。
她有份新的工作,上周經人介紹去了市圖書館做管理員,雖然只是幫忙擺放、回收書,但已經是她夢寐以求的工作了,閑暇的時候,她會坐在書架間讀書,她給自己帶了一個小墊子,鋪在地上。她不再看那些尋子的視頻,但她給自己關注過的1976個博主留了言,分享了自己的故事,告訴她們自己堅持了二十年,竟然在路上偶遇了自己的孩子,雖然沒有多少錢,但還是把攢的錢全部打賞給他們,祝福他們,然后注銷了賬號。
愿望滿足得太早或太晚,都能得到超凡的喜悅。
滿足得太早,努力尚不足,卻偏有幸運之神憐愛,好事天降,人生出“自己不配”的僥幸,越不配喜悅便越升級,愉快疊加慶幸,繼而大喜過望;滿足得太晚,努力至山窮山盡,希望盡殆,且剩捱過一天是一天,苦熬之中好事忽至,恰如烏云金光,陽光拯救凄風苦雨,柳暗花明又一村,故而欣喜若狂。只是“恰好滿足”最無意趣,干一分賺一分,不多不少,隔靴搔癢,平庸無波,無喜無慮。
她換了支歌吹,經過一群和她年紀差不多大的女人們,她們正在組織夜晚爬山。這里常常有人聚集,之前佩吉從未留意過,現在她想,也許她也應該找個活動做一做。她停下來聽她們的爬山計劃,幾點集合,幾點出發,穿什么衣服,買什么水壺和護膝。她邊聽邊算錢,在算到“登山棍”時走開了,她決定再等等。
她繞過門衛,繞過院子里吵架的男男女女,上了樓。她在門口掏鑰匙,背后有人一腳踹上了她的門,她的手一抖,鑰匙掉了下來。
后面的人繞過來看她,“你他媽欠租金,買衣服去了啊?這什么,紗?”他伸手撥了一下她裙子的衣領,“大媽,你多大了?買這衣服要帶進土里?開門。”
佩吉蹲下來撿起鑰匙,管理員掏出煙抽,劣質煙的味道飄過來,嗆得她咳嗽。
門剛開了條縫,管理員一把推開,擠著她一起進去。他癮大得厲害,常常在租戶里“借錢”買來抽,沒有的時候就靠這種劣質煙緩一緩,所以現在很需要錢。
他靠在墻邊,一眼就看盡房間,抖著腿嘖了一聲,煙灰撲簌地落,佩吉蹲坐在小凳子上,兩手放在膝蓋中間,沒有抬頭。就像很多住在這里的、沒什么靠山的人一樣,這會兒佩吉只能想辦法給他一點錢。
他在罵人,在房間里走,踢翻了墻角接滲水的桶,把佩吉買的唯二兩件好衣服中沒在身上的那件扔到地上,用臟鞋子踩。
佩吉面無表情,她大約以前有點脾氣,不過現在都已經磨沒了,她等著他發作完,就像她等其他很多倒霉事發作完一樣,她想起以前她還倔強的時候,在下著雨的泥濘山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去某個地方驗證一個小孩是不是安德烈,被人騙了之后想去“討個說法”,那天她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很多事現在想不起來,只記得有人在數錢,有男人在罵有女人在笑有狗在叫。她在凌晨沿著山路走回去,邊走邊嚎啕大哭,丟了一只鞋。
少說話,少跟人過不去,壞事過去得就會快一些。
他越罵越激動,伸出手要錢。
佩吉翻錢包,拿出兩張鈔票放在他手上,他的手發抖沒接住,認為是佩吉故意耍弄他,翻過手形成一個掌,抬起來就要打。
他打在一個男人身上,沒打動,自己晃了晃。
安德烈看著抽大煙的兇神惡煞黃臉男人,又看看被逼坐在角落的佩吉,朝她伸伸手,把佩吉拉起來。
男人掃了一眼安德烈,就沒敢再動,他也有自己的生存技能,比如欺軟怕硬。他溫順地貼在墻邊,煙掉在地上繼續燒,不抬眼看任何人。
安德烈讓了讓路,“出去。”
男人立馬踉蹌了一下朝外跑,安德烈說:“煙。”
他便立刻折返,撲也似的撿起來,腰還沒直便轉個身兩步逃開。
佩吉局促地握著自己的雙手,瞥了一眼安德烈,沒說話,轉過頭。
安德烈坐在她面前的折疊椅上,同樣局促地交握著手,“所以……我找了個兩層的住所,還沒裝修好,我平時不在,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幫我照看一下。”
佩吉看向他。
“裝修挺麻煩的,可能還得在那邊住一段時間……”
***
“你要哪個?”
安德烈舉著槍,歪頭看艾森,讓他在對面琳瑯滿目的玩偶中挑一個。
其實他已經給艾森打下了一只粉紅色的豬豬、一條斑點狗,還有一條綠油油的卡通蛇正圍在艾森的脖子上,現在安德烈合理懷疑艾森不想走,就是因為很多人來看,艾森感覺良好,在向人秀安德烈。
“要那個熊。”艾森指著最遠的靶中心。
安德烈認命地抬起槍,就算他槍林彈雨賺名聲,雪茄酒精泡一圈,業內令人聞風喪膽,無非也就是在周六晚上哄自己小男朋友開心,給他打毛絨玩具。
周圍人都在看,艾森像個等獻禮的小王子,驕傲地站在旁邊。
十環。
艾森抱過他的粉白色玩偶熊,夾在胳膊下,笑嘻嘻地摟上安德烈的肩。
“拿這么多不累嗎?”安德烈接過幾個玩具。
誰知道呢,原來他出生入死練出來的本事在游樂場里大殺四方,不僅槍擊,碰碰車也玩得很好,只要說競技類,安德烈就能制勝。
大勝到十一點,實在是該回去了,這座游樂場已經沒有“還未征服的高峰”,況且艾森太愛現,常常惹人皺眉。
安德烈給艾森買了個冰淇淋,然后一起出了大門,沿著草坪走。這條路走了一會兒,岔路引去一片沙地,那里有孩子堆的城堡、滑滑梯和幾架秋千。
他們兩人走過去,坐在秋千上看星星。
安德烈的房子已經裝修好一段時間了,這地方舒服歸舒服,但艾森畢竟不能久留,他還是要回到自己的線上,這幾天已經開始準備了。
艾森吃完了冰淇淋,想起剛才在路上聽到的笑話,眉飛色舞地學了一遍,安德烈看著他笑。
晚風送來城市的鐘聲,艾森看著山下城市的星光,摟住玩具熊輕輕晃著自己的秋千,安德烈只是看著他。
“對了,我們什么時候走?”艾森轉過頭,“接下來我打算再去度個假,有個地方溫泉特別好。”
艾森看安德烈呆呆的,便伸出五根手指在安德烈面前晃,“喂喂?在嗎?”
安德烈抓住他的手放下來。
“艾森……”
“嗯?”
“我們分手吧。”
艾森繼續笑,“哈?我們在一起了嗎就分手,你講話也很幽默。”
然后他看著安德烈溫柔幾乎稱得上哀傷的臉色,笑容逐漸僵硬。
艾森的笑容褪得一干二凈,一時間喉嚨發干,他轉開頭吞唾沫,又轉回來。
“什么意思?”無意識地,他聲音發啞。
“我不跟你走了。我想留下來。”
艾森沒有說話,安德烈聽見艾森起伏的呼吸,艾森直直地盯過來,因為沒為這個答案做過準備,正不知作何反應。
“你是一定要走的,我知道。”安德烈牽了牽嘴角,“所以我猜這就是分手了。祝你旅途順利,嘿,假如你偶爾來拜訪,歡迎來找我,就像航員一樣,他們出航去世界,偶爾靠岸就來找舊情人……”
艾森還是沒有說話。
安德烈只能繼續說:“我找個電話留給你,你來找我的時候我會給你做你喜歡的……”
艾森終于說話了,他一時沒發出聲音,干咽了一下,才出了聲,打斷了安德烈。
“我不允許。”
“艾森……”
“我說我不允許。”
艾森的語氣如同在指出一道菜不合口味。
安德烈無奈地苦笑。“這不是你允不允許的問題。”
“你想留下來,為什么?這里有什么,你二十多年都不在這里,這里對你來說有什么?”他只花了兩秒便想清楚,“你見過你養母了嗎?”
安德烈默認。
艾森大為不解:“所以呢……”他頓了一下,“你為了她留下來嗎?”
安德烈搖了搖頭,“是,也不是。”
“你到底想怎么樣?”
“艾森,我只是累了,我想休息了。”
艾森盯著他,安德烈的頭靠在秋千的繩索上,眼神放空。
艾森現在平靜多了,他問:“跟我在一起讓你累嗎?”
“不是你……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安德烈拉他的手,“宇宙啊、世界啊、時間啊、信仰啊……都他媽不管我的事,我想離這一切都遠一點,我不想和那么多野心勃勃的人打交道,也不想攪合老謀深算人的棋局,我只是想……伏基羅以前說,人老了都會思鄉,我從十二歲起就到處流浪,跟著風跑,吹一陣是一陣,哪里也留不下來,現在我想休息,這要求真的很過分嗎?”
“很過分。”艾森掙開他的手,“根本不公平。那我怎么辦?”
“紅泥是什么你已經知道了——雖然你沒告訴我你知道,羊駝會幫你造一個新的指南針出來。”
艾森撇撇嘴笑了下,“哦,原來因為這個,你還是因為我沒告訴你一些事生氣。”
安德烈按了按自己的額頭,“艾森……”
艾森站起來,怒氣沖沖地看著他,“我可以自己上路,反正我本來也是自己做事的。我會把電梯改成賽車,把餐廳改成火箭,我想幾點出發就幾點出發,想不管誰就不管誰,再也不用顧慮你的感受,一個人不知道多自由。”
安德烈抿抿嘴,“我相信你一個人也會過得很好。”
艾森更生氣了,“誰知道?你就知道嗎!說不定我又被人暗殺了。”
安德烈看了一會兒他,“艾森,你我都知道,如果你不想死,沒人能真的對你下手。”安德烈低頭看自己的手,“我想我在這里……說不定更有用,她需要我。”
“安德烈,她老了,比你這種‘覺得自己老去’更老,她陪不了你很久的。”艾森走近他,抓住他扶著的繩索,低頭輕聲說,“我們不一樣。”
“不是她陪我,只是我想陪她。”
“你愛她嗎?”
“……不知道。”
艾森頹然地栽回秋千上,玩具熊掉在地上,滾了兩圈。
艾森喃喃地說:“這不公平……”
安德烈看向他,“抱歉,艾森。”安德烈舔舔嘴唇,繼續說道,“假如你和別人在一起,而不是我這樣的人,一切都會好很多的……”
艾森發現自己的手莫名發抖,便握成了拳。
“你還好嗎?”
“不好,我頭暈,一陣陣出冷汗,而且很想吐。”艾森咬著牙齒,“我討厭這種感覺,好像我輸了一樣。”
“艾森……”
“我討厭你們這種人。患得患失,疑神疑鬼。”艾森猛地甩過頭看他,“我才19歲,我想我喜歡的人每天說‘愛我’不行嗎?我想我喜歡的人世界里只有我不行嗎?我想我喜歡的人少他媽理智又瞻前顧后,就為了我赴湯蹈火,要死要活不行嗎?”
“艾森……”
“你又來這一套,你情緒穩定,你多聰明,向來絕處逢生,才不會為了誰陷入險境,吝嗇又自私,只要承諾不說出口,就能像今天一樣,拍拍屁股走人。”
安德烈不說話。
“說啊,你有什么理由說出來我聽聽。”艾森冷笑,“你恨我嗎?是不是還沒有報復過癮,在這里準備了一個大的?”
安德烈無奈地嘆口氣,扯了扯嘴角,笑不太像笑,“真是孽緣啊我們,對吧?”
艾森揮開安德烈的手站起來,他的眼眶又有點發紅。安德烈急忙跟著站起來,上前一步想捧艾森的臉,艾森一把推開他,“滾開。”
安德烈撞了一下秋千架,狠狠地磕到了膝蓋。
艾森正把目光從地上的玩具熊收回來,然后指著安德烈,“把我送你的東西拿回來,然后給我一管你的血。”
安德烈點了點頭。
艾森轉身就走。
安德烈看著他走遠,才慢慢地坐回秋千,揉了揉自己的膝蓋。地上的熊被人撿起來,安德烈抬頭看見了洛斯。
洛斯抱著熊坐在另一架秋千,看了眼安德烈,“你沒事吧?”
安德烈抬頭看了一會兒暗淡的星光。
“我以前沿著邊境線,跟軍隊從圣迭戈到馬塔莫羅斯,打散得七七八八,特遣隊和我們沿北走,沿途散軍屠殺村莊的居民,割他們的頭送到州府受賞,到處是火光和槍聲,頭皮割得滿地是血……于是有人信神、有人酗酒、有人晃晃悠悠獨自消失在沙漠。我。我該休息了。”安德烈看著烏云飄動,“這趟路我走得夠久了。”他轉頭看洛斯,“麻煩你照顧一下他。”
“你相信我啊?”
“現在?相信。”
洛斯把熊還給他,“安德烈,跟天真爛漫的年輕人攪和在一起,夠讓人心碎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