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這天氣總讓我心神不寧?”
安德烈這么說的時候,艾森正一個勁地往他身上蹭,半夢半醒地要睡一會兒,兩個人擠在沙發上,快把這部兩百集的電視劇看完了。
“可能是你餓了?”艾森眼睛都沒睜開,頭發亂亂的散在安德烈胸口。
安德烈朝外面望了一眼,手還在無意識地撫摸艾森的頭發。
“你們知道嗎?研究說每一百個Omega就會有一個死于生產。”歐石南邊喝酸奶邊從餐廳走過來,在這長沙發的角落坐下來。
“我想出去走走。”安德烈站起來,把艾森的腦袋安置在枕頭上,然后走進房間。艾森順著安德烈身影看過去,看著他走拉開柜門,換上襯衣,系好袖口,束緊腰,一臂展開,甩上西服,隨手抓亂頭發,拿上鑰匙。
艾森睜著迷蒙的眼睛看著他,安德烈問要不要給你帶回什么東西,艾森擺擺手,扯過毛毯蓋住自己,睡覺了。
門響之后,歐石南站起來在房間里轉,然后也換了外套,跑過來跟艾森說:“我也出去一趟。”
艾森掀起眼,“保護好他。”
歐石南臉一紅:“我沒要去找他,我就是出去走走。”
艾森說:“如果出事,搞不定的話,就告訴我,我來處理。”
歐石南胡亂應了兩聲,穿上鞋出去了。
艾森躺回沙發上,百無聊賴地繼續看電視劇,瞟了一眼時鐘。
***
歐石南已經跑得很快了,但還是因為錯過了電梯沒能追上安德烈,他走出別墅,在人潮中轉腦袋,準備尋找安德烈。他閉上眼睛又睜開,四周建筑及人全部變成模糊的一團暗白色陰影,他的視線向遠處放,躍過一條、兩條街,在一家商店門口看見了一道淡淡的紅色,那是安德烈。
這時有個人撞了一下他,他慌忙低了一下頭,尚未反應過來的眼睛落在近景上,霎時一片煞白,刺激得他捂住眼睛,踉蹌了幾步。
他再睜開眼,看見有個十五六歲的男生正蹲在地上揉腳,兩腿間流出血。
歐石南急忙蹲下問他:“你沒事吧?哪里受傷了?”
男生搖搖頭,努力撐著想站起來,歐石南幫忙扶著他,他這才注意到自己腿間的血,臉色頓時變得慘白,“流產……了……”
歐石南小心地看了一眼他,這人和自己年齡差不多啊。
從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女人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擔心地看這個男生:“你怎么自己出來了?不是說我們去給你買嗎?”
男生站不住,眩暈起來,沒站穩要倒,還好被歐石南接住。他再次看了眼安德烈的方向,看安德烈坐在那家店里喝茶,就決定先幫忙把男生送回去,他把人背在背上,問道:“哪邊走?”
男生指了指左邊的一個方向,女人走在前面帶路。
“謝謝你幫忙,我只是一個Beta,不一定扛得動他。”女人邊走邊道謝,口氣中有些自責,“我是孕管中心的工作人員,這位是Omega,我是負責照顧他的。”
結合最近看到的新聞,歐石南猜得七七八八,“新生兒還是不夠嗎?”
女人一聽眼眶就紅,“本來孕期是很長的,現在時間來不及,要催孕,這樣Omega和胎兒都很脆弱,很容易就……”她背過身擦了擦臉,“真不知道假如沒能踐行預言,會發生什么事……”
歐石南安穩道:“沒關系的,艾……Father能夠一次締造世界,就能再一次做到。”說到這里歐石南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和你們一樣,雖然我不是這里的人,但也一樣是這樣被創造來到的。我們是兄弟姐妹。”
女人強打精神笑了下,走快兩步為他拉開孕管中心的大門。
大門一開,歐石南就被撲面而來的繁忙嘈雜聲驚得心慌,一時不知道該往哪邊走,還好女人拽了一下他,他才跟上去。
他經過前臺,前臺兩個接線員忙得腳不沾地,不停地接電話,除了登記事宜還需要轉線給各處急救中心,轉不過去的時候還需要指導對面如何接生,他們頭頂有一個巨大的顯示屏,顯示著本年度的新生兒數,數字有增有減,實時變動。走廊上也全都是病床,Omega躺在床上捧著大肚子叫疼,很多不過十來歲,也許是剛剛分化。走過一間活動室,里面除了擺的病床,還專門騰出一匹區域有醫護在講話,圍著他們坐了一圈懷孕的Omega,在聽他們講“艱難時刻,共渡難關”,“為世界、為后代、為人類”,英雄Omega抹淚鼓掌,電視里有聲勢浩大的表彰和動員節目,一幕幕感人的畫面伴隨著悲壯的音樂,畫面上無數普通人前赴后繼,Omega勇敢地站出來,承擔自己的責任,沒生的現在生,生一個的繼續生;畫面上生產的Omega戴著氧氣罩,對著鏡頭比出大拇指;Alpha在畫面中任勞任怨,扛起照顧家庭的責任,采訪時他們說不苦不累,誰不是為了家,為了子女,為了全人類呢。新聞最后,凱恩獨坐長桌后,顯得寂寥堅定,沉痛卻有力地向大家保證,一切終會重歸平靜,沒有任何困難能夠消滅人類,我們曾戰勝過厄運,頑強生存,重塑文明,重拾信念,薪火代代相傳,英雄永垂不朽,時代愈艱,愈是人類群星閃耀時。最后畫面給到市中心那個偉岸的厄瑞波斯雕像,他孔武有力,時刻準備戰勝一切災難。
背上的男孩醒了過來。
歐石南把他放在床位上,編號184897,女人更新了他的孕期狀態,床頭紅色的燈變成了綠色。
“你叫什么名字?”歐石南小心地坐下,盡量不蹭到后面的床位,這里非常擁擠。
男生還在跑神,有點發愣,喃喃地回答:“諾亞。”
歐石南給他接了杯水,“諾亞,你先休息一下,你的Alpha呢,我去找他來。”
諾亞搖搖頭,“沒有。”然后他突然哭了起來,捂住自己的臉抽泣,水也灑在了地上,歐石南手忙腳亂地收拾,還安慰道:“別擔心,我去找他,我可以找到的……”
“不是的。”諾亞擦擦眼睛,“我沒有Alpha,孕管中心的都沒有,我們是接受捐贈A分子生育的。”
“……”
“可是,”諾亞其實并不在乎自己有沒有Alpha,他懊惱地錘了一下床鋪,“我真沒用,大家都在幫忙。”
歐石南又給他倒了杯水,看了看周圍,才小心地問:“有這么嚴重嗎?”
諾亞睜大他圓圓的眼:“當然了,人人都要出一份力,已經到了最緊要的時刻了。”諾亞轉頭望向窗外,“你看我們的天,這或許就是末日了。”
歐石南不太理解,他沒有學過歷史和文學,不懂生命意義和文明傳承,他猜想一個族群必定有一個族群的共同記憶,對于諾亞他們來說,瀕臨滅絕的回憶就像遺傳基因,在他們血液里代代傳承,他不理解這種危機,但諾亞他們則銘心刻骨。但或許有些東西是共同的,他也曾經只是讀過幾句詩就被莫名的悲愴震撼得肝膽俱顫,那一瞬間他似乎理解到“生命”的邊緣,再邁一步這宏大的概念就會把他徹底催毀。此刻他望著諾亞,有種強烈的共鳴。
他站起來,眩暈了幾秒才向外走去。嘈雜的醫院里,Omega們自愿等在病房,等和志愿者Alpha交/配,然后在短短幾天內迅速懷孕,為世界誕下新生命,傳承至今為止人類的一切努力,有新生就有希望,璀璨星光就此亙古不滅,他們的臉堅毅決絕,視死如歸。此時此刻,放棄安逸、愛情、憧憬和尊嚴,獻出自己的人格,獻出自己的身體,成為文明和世界存續的容器——或許這比放棄生命更加艱難。等待、等待,等到春暖花開,陽光重回大地,生命蓬勃自由。
歐石南望著喧鬧的孕管中心,久久難以平靜。
***
另一邊,安德烈自從坐下來喝茶,就總覺得四周有目光落在他身上,就算他再這么有魅力,也不至于被這么盯。
他放下手里的報紙,隨便找了一個兇狠的男人,對著平靜地看了回去。男人頓了幾秒,默默轉開了頭,卻小聲對著同桌的人說什么。
安德烈低頭看報紙,大幅大幅的宣傳照和激揚文字,他看一眼都受不了,這世界像瘋了一樣的要新生兒,看了覺得真可憐。這樣他大概也能猜到這些人看他做什么,他很久不出門,不知道外面是不是已經到了平民動武的階段,不過出于安全考慮,還是離人遠一些比較好。
于是他在桌上放下錢,準備起身走人。
還沒等他動作,后面來人一把按住他的脖子,將他的臉按住桌面上,帶翻了熱茶,另外兩個人一人一邊拉住他的手臂。
來人湊近他,“別急,只是看看你是不是Omega。”
安德烈掙了一下,沒掙動,他媽的,這里的人打架就打架,為什么要放信息素。
“我是。”他只能作緩兵之計,“我懷孕了,小心傷到我孩子。”
后面的人笑了下:“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你要是真懷孕,腹部也太平了。”他說著扒開安德烈后頸的衣服,手指在他脖子后面打轉,莫名其妙地刮了一下他某處的皮膚,安德烈當即打了一個顫,渾身上下酥麻一陣,后面的人直起身子,對其他人說:“還是個處。”
安德烈覺得好笑,笑了兩聲,壓他的人手勁更加用力,熱茶流到他的臉下。
“笑什么?”
“處子……”安德烈很懷念,“我從十五歲就沒聽過這種稱呼了。”
后面的人惡狠狠地用大拇指摁住他后頸的那處皮膚,安德烈嗚咽了一聲轉動頭,額頭抵住桌面,顫抖不止,他聽見后面的人笑起來,又用力撥過他的臉,非要他白皙的臉蹭在骯臟的褐色桌面上。
安德烈的眼神對上了正在擦杯子的店主,問道:“老板,幫個忙吧?”
店主聳聳肩,“世道艱難,你不該自己出門的。”
有個男人低下頭嗅他的后頸,鼻息噴在他那處皮膚上。
“去后面……”后面的人們試圖帶他起來,“走……”
有個男人不放心,先低下頭淺淺地咬了一口,用牙齒在他后頸磨了磨,如愿看著安德烈縮成一團,才稍稍放松手里的力道。
就是這一放松,手下的男人刀一樣抽鞘而出,反身抬腿,膝蓋狠狠踢中男人的腹部,沖擊之大,男人噴出一口血水,安德烈沒讓這血濺在自己身上,側身躲過,抓來男人擋住后面人的一拳,接著把男人推開,后撤一步,一個高踢腿直接將下一個沖來的踢昏過去,然后轉身對著一群人踹了一腳桌子,將后人暫時阻擋。
他幾步沖到前臺,翻身進去,從前桌下找出一把M1014,拿起來單臂上膛,對著天花板開了一槍,彈片四濺,人們抱著頭躲竄,安德烈用另一手拿起柜臺的酒向茶室扔去,用拿槍的手對著店主,笑了笑。
“寶貝,幫個忙吧,給我準備點東西。”
當他拎著一瓶XO、背著登山包、拿著霰/彈槍,把人都關進儲藏室里出來的時候,看見一輛正準備發動的車,他對著車遠遠地開了一槍,里面的男人下意識地舉起雙手,并朝店內看了一眼,男人的手臂上有和里面壓住他的人一樣的“民兵”組織記號。
“走出來。”安德烈動動槍口,“慢一點,讓我看到你的手。”
男人慢慢地拉開門下車,安德烈讓他轉過身,把男人穿的夾克套在他頭上,蒙住他的頭,取下他腰間的兩副手銬,一副自己帶走,一副銬住男人,扔掉鑰匙,然后一腳踹開加油口,讓男人吸出汽油,然后把咳嗽的男人拉到一旁,讓他原地轉一百個圈。
安德烈給自己點上一根煙,等油流在地上匯成一小潭,他轉過身,最后抽了兩口,把煙頭隨手向后扔去,煙頭落在汽油上,沒幾秒就炸飛了汽車。
歐石南來的時候剛好看見安德烈颯爽瀟灑地朝這邊走,順手拂了一下西裝尾,低頭點煙,身后汽車火光四射,轟鳴著響,遠處還有個蒙著頭的男人在背著手、彎著腰、轉圈圈。
安德烈看見他,朝他抬抬下巴,“來得正好,給我洗一下。”說罷朝巷子里走,歐石南不明所以地跟上去。
安德烈把背包放下,酒遞給歐石南,西裝半脫卡在手臂中間,轉過身,朝他側側,低下頭,露出后頸:“給我洗一下,我渾身發軟。”
歐石南看過去,那里有一塊被咬紅的皮膚,還在滲血。
歐石南從安德烈的背包里翻出紙巾,安德烈兩條手臂撐在墻上,低頭看他:“不用擦了,直接倒酒吧。”
“那怎么行。”歐石南站起來,先用紙巾擦掉了血,然后小心翼翼地對著傷口倒上了酒,疼得安德烈嘶了一聲,他趕緊收了手。
安德烈聲音有點發顫,看起來確實身體軟,他費力地撐著墻,指點道:“拿把小刀,剜一層下來。”
“那怎么行。”歐石南不愿意。
安德烈踢了一腳包,叫他拿,同時自己站不穩,決定靠著墻坐下來。
歐石南看他狀態實在不好,只能照他說的做,拿出小刀,緊張地坐在安德烈對面。安德烈這會兒頭都太不抬起來,渾身通紅,歐石南把他放在自己的肩膀,用摟抱的姿勢可以清晰地看見安德烈的后頸,那一層最上面確實是紫紅色的。
他往小刀上倒了酒,又用火機燒了燒,拍了拍安德烈的背:“開始了?”
安德烈輕微地點點頭。
他把紗布墊在那塊皮膚周圍,用小刀刺破皮膚的時候聽見安德烈悶哼了一聲,猶豫了一下,又聽安德烈說快點,才繼續往下刺。
“其實你應該去醫院。”
“不去醫院。”
歐石南不說話了,繼續劃開皮膚,他看見安德烈的手抓著地面,蹭出指甲的血,發覺安德烈好像很能忍痛。他咬咬牙,開始沿著那塊紫色的肉劃,劃出一個弧度才好整塊剜下來。安德烈在他兩條手臂里顫抖起來,額頭的冷汗浸濕了歐石南的肩膀,嘴里有些胡言亂語,剛開始歐石南還不知道安德烈疼得有些暈厥,還問他在說什么,卻沒得到回應。
他在安德烈后頸劃出一個錐形,準備剜出,這段也許是最疼的,他聽見安德烈的聲音大起來,安德烈的手也抓上他的衣服,額頭死死地頂住歐石南的肩膀,在求饒:“別……別……”歐石南不敢再動,安德烈還在說,語調軟綿綿沒什么力度:“求……求你……”這時歐石南明白他確實沒什么理智,就輕聲告訴他:“現在不能停,很快就好。”說著他按住安德烈的頭,把那塊肉挑了出來,然后迅速給傷口止血。
安德烈除了最后那一下幾乎從他懷里掙出去,后面幾乎就一動不動,歐石南也沒動,等著安德烈清醒過來。
他抬頭看天空,第一次意識到安德烈原來是個在忍不住疼痛時會胡亂求饒的人,想到這個他笑了下,看吧,人和人相處久了就會了解的多一點。
安德烈動了一下,歐石南拍拍他的背,“你可以再休息一會兒。”
安德烈撐起身體,嘴唇蒼白,盯著歐石南晃了一下神,然后說:“艾森……”
“……我不是他,他不在。”
“不,我是說我們得去找艾森,確保他沒事。”
“噢,對。”
歐石南扶著安德烈站起來,給他遞了瓶水。
安德烈靠著墻喘了一會兒氣,然后扭頭看歐石南,笑了笑:“你也變可靠了嘛。”
他說這話的語氣很溫柔,歐石南抿抿嘴轉開頭:“……也就還好。”
***
艾森躺在沙發上,側著身子撐著頭,正看得津津有味,電視被人關了。
他轉過頭,凱恩放下遙控器,背起手,面無表情,“Father,我們聊一下吧。”
艾森掃視了一下凱恩身后數十個膀大腰圓的保衛,笑了下,站起來,扎起他的頭發,“終于來了。”他朝旁邊伸伸手,“請。”
留其他人在客廳,兩人坐在靠內一點的會客室,這里角度很好,外面的人可以看清里面,也可以在有緊急情況時快速沖進來。
“您來有什么目的呢?總不會為了旅游散心吧?”
艾森朝外面舉舉杯子,“幫我倒杯酒,”他轉向凱恩,“你呢,你要什么酒?”
凱恩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艾森又朝外面的人說:“他要和我一樣的。”
眾人看向凱恩,凱恩點了一下頭,才有人走進來給他們倒酒。
酒倒完了,艾森拿起杯子喝,凱恩又問了一遍他的問題。
艾森喝了一口,放下酒杯,過了幾秒鐘才說:“我什么都知道,凱恩。”
凱恩皺緊眉頭:“這是什么意思?你對我們有什么意見嗎?”
“你聲音這么高干什么,嚇到我了。”艾森抱怨起來,又喝了口酒,不急不慢,“這么多年,你們家族盡力了。”
凱恩臉色很差,但他的眼神仍舊出賣了他聽到厄瑞波斯的這一句“贊揚”有多么激動,盡管他此行來是為了跟艾森對峙。
“我記得我走的時候,沒留下什么東西,那本來就是一趟短行,我不能在非我時間線的地方停留太久。”艾森回憶起來,“我留下了幾本光學和電學的書、一本《人能自主選擇而負擔道德責任嗎?》、一株盆栽、一顆網球、一把小提琴、一條十字架項鏈,哦,還有一張我大學班級的座位表——雖然我沒怎么去聽過課。現在回頭看看,你們能靠這些重新組建文明,也是有點意思,只不過沒什么邏輯。”
凱恩低下了頭,他喉嚨動了一下,這久遠的歷史讓他有種無法解釋的、遺傳自上古的動容,似乎他們的文明被神真正照耀過,“Father......”
“我知道你們有棵樹。那是照著我的盆栽做的吧。”艾森打斷他繼續說,“為了填補我留下的空白,你們做了很多工作。生命總是很神奇,總是能找到生存的方式,既然有自然選擇,就總有適者生存……哦,你可能沒聽說過,這是進化論。”
凱恩不知道這場談話向何處發展,他只是看著年輕的艾森。
這個年輕人,曾經一手創造了他們的文明。
“太多的空白,太多無法解釋的玄機,”艾森托著下巴看他,“我們也有很多無法解釋的東西,不過因為我們沒有你們這種遺傳厄運的恐懼,倒也不必萬事刨根問底。所以,也可以理解,它們出現的時候,一定給你們帶來了很多慰藉。”
凱恩的臉色變了變。
“那棵樹保佑你們的力量,是從哪里來的。”艾森盯著對面,凱恩卻不開口。“先是讓你們懷上它們的孩子,嬰兒藏匿在人類腹中,落地的混血兒都是半人,控制孕期長短、生育時間、生育數量,一代一代更新下來,當它們的數量足夠多時,就可以占據這條時間線。凱恩,你們和魔鬼做交易,有沒有想過后果?”
凱恩的呼吸頓錯了兩秒。
艾森喝他的酒,不慌不忙地等著凱恩開口,他朝窗外烏云看了一眼,又掃了一眼前堂威風堂堂的護衛,任由沉默蔓延。
凱恩握了握拳,又放開,伸手去口袋里抽出手帕,拿出來卻不擦頭上的汗,握在手里,攥了半天,又放了回去,拿起自己的酒,也喝了一口,他渾身透出一種“既然如此”的坦蕩感。
“有一天,你走了,你把東西留下來,然后消失。一開始一切都正常,原本僅剩的六百多人中添了十三個人,人們就像走在鋼絲上,祈禱新生兒不要死去。十三個人中,五歲前就死掉了九個,剩下的,只有一個長出了生育器官。歷史不會寫這個。”凱恩看著他,突然苦笑了一下,“對你來說很簡單吧,你周游宇宙,路過而已,隨手拯救人類,然后呢?生存很艱難的,Father,你知道人們要付出多少代價才有今天嗎?越文明,就越覺得一切混沌。神是個好東西,你厭惡的、恐懼的、不理解的、想躲避的通通都可以推到他身上,一個合格的神,就是永不顯露真身的神,一個符號,一個意象,一種感覺。
它們出現的時候,正是人們岌岌可危的時候,那時人們費勁心力維持一年十幾個的新生兒,但是嬰兒很容易死,太脆弱了,分化的時候還要死一批。而后它們到來,改變了新生兒的存活率。事實證明,只要活下來,人類就一定會昌盛。人們供養它們,漸漸地忘記它們是如何到來,只有‘生存’寫在我們家族的書里,一遍遍強調繁衍和守矩。
一個保佑我們的神,才配被稱為神,你覺得呢,Father?”
凱恩舔舔嘴唇笑起來,“恕我直言,您他媽以為你是誰呢?我們稱你‘Father’,是因為你他媽讓我們這么叫。我們有今天,是因為無數人的犧牲,沒錯,第一個也是那時唯一的Omega,就是我的母親。我們被這個宇宙拋棄,這個宇宙某一日決定要讓我們滅亡,可是你猜怎么著,人類總能勝利!即便付出血的代價,即便付出人性的代價,只要還有一個人類生存,就能重塑文明。”
艾森也笑了:“假如從我的角度看,這個魔鬼滿地跑的世界,就像蘋果樹上一條爬滿螞蟻的枝丫,啃得這條枝破敗搖搖欲墜不說,它們還試圖往樹干上爬,想要污染其他蘋果。親愛的凱恩,你們已經沒救了。”
凱恩仿佛聽見了什么天大的笑話,聲音洪亮地笑起來:“天啊,天啊……”他喘勻氣,眼睛中迸發出一種光芒,“你又能做什么呢?拿你精致的燒瓶、酒精燈、培養皿做什么呢?”
“你一定覺得你們很特別。”艾森向窗外望,語氣淡淡的,“或許宇宙要你們滅亡的時候,就該照命運的安排。不過我確實想不到,你們居然這么早就把世界拱手相讓。”
凱恩厭惡地看著他,帶著不屑的笑容,站起身,“你7號晚上十點半在哪里?”
艾森抬頭看他。
“現在因你謀殺紅九區科勒街28人,宣判你入獄。”凱恩向門外示意,幾個保衛走上前來。
艾森問:“不搞個法庭審一審嗎凱恩?”
“證據確鑿。”
艾森站起身,把手伸出去,讓人給他戴上手銬,他朝外走去,轉頭對凱恩說:“你關不住我的,凱恩。”
凱恩冷笑了一下,轉過身看他,“Father,你不會覺得我們就完全沒有幫手吧?”
艾森聳聳肩膀,在幾個護衛的看守下走了出去。
***
安德烈朝窗外張望了一眼,看著一隊民兵走過。現在晚上七點,但天氣沉重,好像深夜一般。
他拍了拍旁邊的歐石南,“準備走吧,去把水接滿。”
歐石南照做。
一小時前,他們躲進這家關了門的便利店,躲過那群聞風而動的巡邏民兵。
歐石南接好水,裝進背包,看著靠在窗邊的安德烈,“其實我不知道你為什么非要躲。”
安德烈頭也沒回,眼睛盯著窗外,“因為不躲會被抓。”
“……那不是因為你放火燒車,還把一店的人都綁架了嗎?”歐石南小聲抱怨。
安德烈轉過眼看他,“他們要抓我,因為他們以為我是Omega。”
歐石南不同意:“也不能說要‘抓’你,他們是要帶你去孕管中心,很多Omega都在那里。如果你不能或者不愿意生育,可以先到那里報備一下你的情況,我相信他們會根據實際情況安排的。”
安德烈看著他,突然笑了笑。
“笑什么?”
安德烈聳聳肩,“好吧,我們有不同的想法。”
“不是的,”歐石南爭辯道,“我去過孕管中心,那里雖然繁忙但還是有序的,大家都在那里……”他沒說完,因為他又看到安德烈露出那種頗有點包容感的笑。“怎么了……”
安德烈頓了一下,才開口道:“沒什么,只是你覺得一個可以懷任何Alpha子嗣的Omega會被尊重,這個想法讓我覺得……”安德烈靠著墻抱起手臂,“就還挺天真的。”
“可是我確實看到了,你有沒有想過,你這么抗拒是因為你根本不了解大家呢……”歐石南有點不高興了,“安莉,這世上其實有好人,也有壞人。”
安德烈驚訝地看著他:“寶貝,這不是廢話嗎?”
“你聽我說完,我以前也被一群流氓糾纏過,但是我回學校以后也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學校除了心理疏導,還給我安排了學伴,甚至還準了我休假……我就是想說,其實很多事還是要看好的一面的……”
安德烈沒等他說完,就站直身體,背上背包,“走吧。”
“……去哪里?”
“去找些武器,以備被攻擊。”
歐石南不情愿地跟上來,“我不理解,你怎么總覺得自己的同類要攻擊自己呢?”
“寶貝,人最會傷害人了。”
歐石南雖然跟在安德烈身后,但還時不時朝人多的地方張望,安德烈把他拉到身邊,壓低聲音,掏出一張地圖。
“我剛在便利店找的,這里拐過去是家民用槍店,雖然只有手/槍和霰/彈槍,不過也暫時夠用了。最近商家都閉戶,前面沒亮燈,我去開鎖,你在這里望風,如果有人來你就朝西走,學鳥叫連三聲,半小時后這里見。明白嗎?”
歐石南不說話。
“艾瑞卡。”
“你有沒有想過和他們談談?”歐石南問,“因為我是真的和他們打過交道,你可能不了解他們,因為你平時總是和艾森待在房間里看電視……”
安德烈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耐著性子回答:“不,沒想過。你現在要幫我嗎?”
歐石南拉住他,點點頭。
安德烈斜挎著黑色的單肩包,拎出原來的那把霰/彈槍,轉過身向槍店走,路上沒看到人,垃圾桶邊有條狗看他走近叫起來,安德烈指了指它,用荷蘭語說了一句“Ga zitten”,那條狗乖乖坐下。
他從胸口口袋摘下發卡,咬著手電筒開鎖,身后的狗在搖尾巴,路燈對面的歐石南在緊張地張望。
開鎖不過六七秒,安德烈推開玻璃門走進去,狗也跟著跑進來。安德烈轉身用手電筒明滅兩下,告訴歐石南他進來了。
安德烈關了電閘,拿槍才不會觸碰警報,他朝外看了一眼,歐石南還沒有過來。他停下來喝了口水,去儲物室又找了些食物,在槍架上拿了一把M1911,一把老式的春田,另外給自己這把漂亮的霰/彈槍裝上子彈。
這會兒歐石南才進來,安德烈催他:“來得正好,你要選什么槍?你個子高,體重也比我重,要不要這把AA-12,或者優茲康?”
歐石南走到他面前,干咽了一下:“你別生氣。”
安德烈立刻警覺起來:“怎么了?”
“我剛才看到有一些人經過,離我們很近,我沒提醒你,當然我也沒做什么,我想來跟你商量一下,要不要我帶他們來聊聊。不過你相信我,有我在,絕對不會有什么沖突的,我保證你你不會受傷。”
安德烈盯著他:“他們帶武器了嗎?”
“安莉,相信我。”
安德烈沒動,歐石南繼續說:“我只是在想,我們應該給彼此一個機會,只有溝通……”
“好。”
“嗯?”
“好,我知道了。”安德烈把手中的槍放下來。
歐石南大喜過望:“那你在這里等我,我馬上回來。相信我,我肯定會保護你的,我有這個能力。”他說著朝外跑去。
大約五分鐘后,歐石南帶著一隊除去武器的人回了這家店,店內不見人影,那把原來給他準備的優茲康被帶走了,桌面上留了一張紙條:
抱歉,艾瑞卡,我們路不同。
歐石南身后的人不耐煩地揚起聲音,七嘴八舌:“喂,Omega呢!去哪兒了?跑了?”
安莉一定會去找艾森。
歐石南沒有回答他們,只是獨自走出了店面,把其他人留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