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9號公路的樹叢向東,是片開闊的黃土地,土地上沒有莊稼也沒有屋舍,再向東百來英里,才有零零碎碎的低矮住宅,架起的高壓電線桿遠遠地連成一片,像天上的星座,只是土氣很多。
安德烈在這里看過一支穿黑衣服的送葬隊伍,為首的老頭兒捧著黑白色的照片,佝僂地走在前面,一條腿邁出以后先抖一抖,才落到地上,另一條腿跟著被拖過去。他走得這么慢,還是把后面的許多人甩在了身后。他的老臉被風沙吹得皺巴巴,像風吹過的池塘里的水,一只眼迎風流淚,然后騰出一只手,擦擦相框上積的風沙。
后面的人低著頭,沒什么表情,仿佛剛從一場午覺中醒過來,帶著點百無聊賴,帶著點煩,拖拖沓沓地跟著。稍微靠前的男人在擦西服上的一塊污漬,揪著衣領摳了摳,看了眼土路上的坑,踢了一腳,走過去,再低頭看污漬,伸出食指舔了舔,用濕手指搓一搓,專心致志地驅這一塊斑。他身后的女人拎著一個手包,越走越慢,時不時停下來看手機,再跟上去,有個男孩兒抓她的裙角跟在她身邊走,她轉頭看看沒有人在看,用高跟鞋踩在他的鞋面,鞋跟轉了轉。他們身后,是更多面無表情的人,單調地跟在后面,如同陰沉沉的天一樣,都心不在焉。
隊伍龜速地移動著,領路的老頭兒走起路來非常用力,多少顯出些辛苦。后面的人遠遠望去,像一排排黑色的玩具兵,一團霧一樣慢慢地跟在老頭兒身后飄。
然后相片掉了。
老頭兒停下了腳步,隊伍也突然停了下來,這團云霧徑直在了原地。擦污漬的男人抬頭看了一眼,又低頭繼續摳衣服。
老頭兒轉頭看看,沒有和誰對上眼神,便轉過身,直直伸出一條腿撇到一旁,半蹲半跪地去撈相片。
撈起來,他撐著地,顛簸著跳了兩下,站直身體,擦了擦相框,吹了吹。
然后繼續向前走。隊伍也一起跟上。
安德烈遠遠地望著這群黑衣小人向遠處走,遠處黃土坡上有大大小小的墳堆,到了這個時節,墳頭上各各吹著幡旗,在風中還會傳出紙條的壓梭聲。他們平靜的像是一隊葬禮演員,沉默地向幡旗地走去。山羊在墳堆中間的空地上嚼黃綠色的草和粉紅色的小花,頻來的雨和土讓它們的皮毛臟兮兮,偶爾它們也嚼祭紙,蹄子一屈一縮,插進泥土里。黑色小人靠近以后,它們便懶洋洋地朝內側動了動,人們從羊中穿梭而過。
要下雨了。
安德烈轉頭看伏基羅,伏基羅躺在屋外的長椅上打瞌睡。
他那時十三歲,有很多問題在想,有很多疑惑想問,他想知道伏基羅為什么要離開,又為什么要回來,去了哪里,還會不會再走。但他沒有問。
或許是這過分冷漠的送葬隊伍帶來的某種難以言喻的寂寥感沖擊了他,安德烈走到伏基羅的身邊,抱著腿坐了下來。
雨前的風漸漸加大,安德烈的背后傳來伏基羅身體的熱量。
伏基羅轉了個身,背對著他繼續睡覺。安德烈轉頭看看,又轉了回來。
樹葉在地上打轉,因為穿得薄,安德烈頭開始發暈,或許要感冒。
很多年后,安德烈鬼纏身的時候會回憶起這一天,這個場景。
伏基羅的來來往往,吊起了安德烈的心跳,他再怎么說服自己不在意,可還是因為伏基羅將自己的生活割得零零散散,如同一群跳躍線,伏基羅在的時候是一條線,他不在的時候是一條線,各條斷線跳躍交錯,安德烈覺得自己起起伏伏。
起起伏伏,再加上纏著他的看不見的魂靈,都幫助他磨平心境的異動。他沒有真正期待過什么,也沒有絕望過,他靠自己湊合得七七八八,盡量平淡地過活。
偶爾他碰上火一樣的人,偶爾他讀激蕩的小說,那里面的人為愛為恨要死要活,為情為欲上天入地,安德烈都觸碰不得,他從來沒能大瘋一場,有些時候他鼓起一種勁頭,但沒多久就煙消云散,他堅持某項事情,也不因為熱愛或執念。這種平淡,是他天賦所有,加以刻苦壓抑得來的平和。這種平和,幫助他度過無數個伏基羅毫無理由的拋棄和歸家,和陰魂不散死于他手里的亡者。
當然,如果一切重來,很多事情不必走向極端,他會做出更聰明成熟的選擇。
安德烈一直認為,一切重來的最好時間點,就是這個看送葬隊的陰雨沉沉的下午。
那個時間點,他因為伏基羅第一次離家而朦朦朧朧滋生了自我意識,安全感尚未被完全磨滅,而他日后拼命吞咽的苦果——亡靈,也還沒有發生。
現在他被綁在圓柱上,太陽即將把他曬死,風沙已經淹沒到小腿,極目不見一片葉,一張帆,固定在沙漠中,竟有種在茫茫海中漂泊的錯覺。
一切都錯得太多,錯誤引致于此。
他太累了,已經很久沒有睜開眼,不知道為什么還沒有死,過往風里來雨里去的生活到底還是鍛造了他,意志竟能被動強硬,身體也準備榨干最后一滴血。
在熱風中,他甚至感覺到身體被風吹動,像一塊薄布。
他幾乎已經不再流汗,他看自己發紫發黑的手指,卻連一只蟲子都沒來咬他,這地方連蟲子都活不下去,也沒有一顆綠色植物來這里碰運氣。
他的膝蓋本就在打顫,身體又突然抖了一下,猛地向前跪去,又被荊棘扯了回來,他慘叫一聲,卻根本沒有發出聲音,他的聲帶都被燒毀了,他低頭看自己,發現自己幾乎就只剩了一張皮。
即便這樣也還活著。
多久了?多少天了?
他任由血流,幻覺在遠處和耳邊發生著,他只能聞到鐵銹味和陽光的臭氣。
他低下頭,脖子下彎,盯著自己的胸膛數肋骨——一、二……他的腹部神經性地抽動,里面看起來連器官都蒸發了。
想點什么呢,想點什么來打發這死前的折磨的時光呢。但想又為了什么呢,反正也沒有希望。
只是在等,只是在干熬而已。
恨誰,恨誰也沒有力氣恨,誰也不想,想要一口水,或者死亡。
生死應該選一條路,而不是在這里無邊炎炎烈日下苦等,等也不知道等什么。
難自禁。
為什么他無法靠意念死掉,不像一顆植物。他覺得自己像一個沙袋,被掛起來,底部開了一個口,沙便從那里流走,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他以前想象出水、湖泊、海洋,但現在他已經想象不出,那些都是一片赤紅金黃色,太亮了。
原來人在太光明的地方也活不下去,因為動彈不得,宏日曬死人,無處可逃,又不許低頭,等待是一場噩夢,因為終點無影無蹤,除了受折磨這段生活根本沒有其他意義。
或許這就是獻祭的本意,不要血、不要命,你只是作為萬千千太陽下的一根綁在圓木上的人,要的是你臣服,安靜,做儀式要求你做的事。
那這太陽這么大,太陽下一定和他一樣,遍地都是獻祭品。
安德烈要睡了,他得睡過去,他被烤得快要燒起來,祈禱世界毀滅。
世界毀滅前,他又想了一遍他獨自走過的長道,似乎這么多年從未真正從那里走出來,走啊走,向前走,讓生活繼續。
他應該想想誰的臉,好讓美好的感情為命運畫句號。
他轉動荊棘枝,讓銳利的刺對準脖頸——其實他早就可以這么做,只是生命可貴,而且他還沒有想到誰的臉。
血從細細的傷口淌出來,黑紅色的血液流速緩慢,但久了也能匯成一股細流,沿著粗刺向下落,吧嗒掉落在埋到腰間的沙堆上。
吧嗒……
吧嗒……
嘀嗒……
嘀嗒嘀嗒……
嘀嘀嗒嗒……
安德烈艱難地抬起頭。
下雨了。
他下意識地緩慢而充足地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的水分拱進他的肺腑,他抬頭望著遠處的天空,太陽如同被擊斃了一樣燃著火朝地平線上落,這并不是日月交替,好像太陽只是被擠走了而已。
安德烈掙動身上的荊棘,干枯的皮膚稍稍一蹭就呲地裂開,奈何手臂前荊棘的尾端倒著塞進一圈圈繞著的棘條內,得有個什么東西向外拉開它——盡管會很疼。
因為不知道這雨會持續多久,安德烈仿佛被點燃了一樣拼命掙扎,擔心這雨一旦停止,再回到那漫長的暴曬下,他可能就真的再也撐不過去。現在是他唯一的機會。
他努力彎下腰,試圖咬出尾端,在浩瀚的暴雨中,他像一只彎曲的魚干在垂死掙扎。
大雨狂躁,霧蒙蒙一片,滿眼的黃沙此刻影影綽綽看不清楚,從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風鈴聲。
安德烈猛地一愣,停下了動作,他甩過頭,以為有人到來,大喜過望,剛要張口,又安靜下來。
向聲音來處看。
在暴雨迷霧中,先是一個巨大的、垂著頸部、攏著黑袍的東西,高約兩層樓,寬闊龐大,兜帽下一片黑暗,缺乏一張臉。它拖著一支長桿,桿上細細碎碎的好多鈴鐺在一起響,聲音竟能在這雨中清晰可聞。
它身后,是數十個和它一樣的東西,緩慢而沉重地移動過來。它們的手里沒有鈴鐺,但它們的身上拖著很多東西,似乎那些東西被勾在了、或者說掛在了它們身上——有一朵白色的花、一顆圣誕樹的殘枝、一個足球、一臺電腦、一顆流血的女人頭、一只男人的腳、一串涌動的腸子、一輛警車。
安德烈又抬頭看了眼天空,遠處黑藍色的云在空中打著旋。
它們朝這邊移動過來。
它們經過的地方,有一截幾乎被埋在黃沙中的木枝,擋在了它們中的一個的前進路線上。它直挺挺地朝前走,而那木枝被它一碰,勾在它的黑袍上,被勾了出來。
安德烈驚訝地看著,那木枝被向外拔,在這埋沙中拽出一根木該有多費力。但這木出土力破千鈞,只是被輕飄飄地掛著它一角,木掛上去,立刻開始腐化,如同時間在其上加速,直到干癟成朽木,似乎一碰就碎。
直覺告訴安德烈,絕對不要引起它們的注意。
但這其實并由不得他,他在這里被固定,躲也沒有地方躲。所幸粗粗一瞥,他不在它們的路線上。
盡管這樣,也足夠近。
安德烈向后靠著木樁,幾乎不敢呼吸,看著它們朝他走來,本應清脆的鈴鐺聲,逼近以后竟如同轟鳴天靈蓋,它們帶來一陣冷冰冰的硫磺味道,仿佛從地底八萬英尺挖出來的土,最近的那位,和安德烈僅有一指之遙。
安德烈看著它低垂的衣角,堪堪經過他的胸膛。
似乎安全。
突然起了一陣風。那衣角倏地飄起,飄向安德烈的胸口。
立刻,安德烈拼命深吸一口氣,他因饑餓與暴曬而干瘦的胸膛猛地向后縮,他仰起脖子,這口氣用盡他全身的力氣控制,它的衣角飄來,衣角的風擦過他的胸口。
它慢悠悠地,走過,安德烈的臉憋出了紫色。
沒有碰到它。
沒有其他機會了,安德烈確信,一旦它們離開,烈日就會重新霸占他的頭頂。
他必須賭一把。
他趁著時候,把身體上的荊棘條向它們身上拱,他向前挺身體,終于讓一條掛在了它們中最后的那位身上。
起先先是荊棘條被拉出去,拉成長長的一條,當拉到纏繞他的部分時,因為不能繞著他解,一瞬間,荊棘條、木樁和他,就被整個從半身高的埋沙中拖了出來。被荊棘條以這種殘暴的方式帶出來,刮得他身體一片血淋淋,他覺得自己仿佛一個漏血的篩子。
他被拖在地上走,荊棘條已經脆的一掙扎就碎,他很快從束縛中掙扎出來,把木樁也拋在了地面,他猛地向地上一撲,試圖撐著站起來,但也許因為太久沒有用腿,他的腿抽筋不停。
而木樁在沙上滾,撞到了它們中的一個。
隊伍停下來了。
安德烈癱坐在地上,看著它們突然停止的背影,雨霧濃重,它們巨大而沉默。
毫無來由地,安德烈想起他目送過的冷漠的送葬隊,那天他也是在他們經過后,久久地望著這樣沉默的背影,那時他意識到,有些東西在這場徒步走完后,再也不會回來。這個想法讓他害怕。
安德烈猛地轉過身,背對著它們,盯著它們來時的路,假如,假如他可以朝它們來的方向跑,只要跑,就一定有出路。
他感覺到背后的它們朝他靠過來,直覺指導他,千萬不要回頭看。
他背后非常安靜,他不知道它們還在不在,在做什么,但鈴鐺聲沒有響起,起碼它們還沒有移動。
他數著秒,克制自己平穩呼吸,告誡自己平靜,平靜,要忍耐,等一等。
漫長的十五分鐘過去了,背后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安德烈疑惑自己要不要干脆就開始跑,但掂量了一下還是決定按兵不動。
雨還在下。
突然,有人的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艾森的聲音響起來:“安德烈!”
安德烈渾身顫抖了一下,旋即告訴自己,不可能,艾森不會出現在這里,不要動,不要回頭,不要回頭。
然后就沒有了。
背后又恢復了平靜。
他聽見背后響起打火機的聲音,伏基羅在他耳邊嘆了口氣,他的狗快活的叫了一聲,伏基羅常抽的煙,煙味傳過來。
安德烈心想,能贏,不要回頭,不要回頭。
大概又過了十分鐘,終于,鈴鐺聲響了起來。
安德烈如釋重負,癱坐在地上呼吸了幾口,又撐著站起來,捶了錘腿,接著便不要命地狂奔起來。
人朝生路跑的時候,跑得純粹無畏,安德烈覺得這場跑完不管前面是什么他都沒有遺憾了,他確實盡力了。
太陽重新升起來,他的面前還是茫茫黃沙。
但安德烈步履不停,他已經決定跑死,或者跑出生路。
他已經明白了,這地方沒有“逃離”這一說法,這里不是沙漠,不是荒原,是放逐地,是赫爾曼對他的謀殺。
安德烈向前跑,在滾燙的沙上留下一串腳印和一路滴下來的血,他的鼻子也開始流血,眼前模糊一片。
這時,前面出現了一團黑霧。
安德烈立刻就辨認出這些是孤魂野鬼,原來他身上也曾經纏了很多。它們在這里徘徊,悠悠蕩蕩。
安德烈仍舊沒有停止腳步,他才不管前面有多少霧,他知道自己已經拼盡了全力,一旦停下來可能就再也邁不出步,所以他直挺挺地向前沖,哪怕沖進這群鬼霧中。
剛開始還很順利,但越臨近前方就有越多霧扒在他身上。
前面有個窄口,安德烈奮身向里一鉆,用手肘撐著向前爬,身后黑霧鬼叫著纏上來,也沒能真正拖住他。
他向前爬,向上爬,只要有路就一直爬。
在一個不規則的截面后,他猛地一掙,翻落出來,倒在地上,呼吸了一口人間的空氣,接著他翻身而起,朝著前方一處打閃車燈的地方跑。
那車燈處正有個男人拼命揮手,喊著安德烈的名字。
而濃重黑霧裹在他身上,這下徹徹底底地拖住了他,他咬著牙向前掙扎,但還是幾乎被拖了回去。
那邊的男人朝他跑過來,而安德烈已經被拖回了那個出口。
千鈞一發之際,安德烈突然感到身體一陣輕松,黑霧散了個干凈,安德烈連頭都不轉,甚至根本不好奇,專心致志心無旁騖是他的天賦,他能立刻就繼續自己未完的使命——向前跑。
終于他一頭栽進男人的懷里,男人將輕飄飄的他抱起來,放進副駕駛,發動引擎,揚長而去。
安德烈用顫巍巍的手端著水瓶抿了一口水,從后視鏡看見后面什么東西爆炸,火光一瞬沖天。
男人扭頭看,“爆炸?是什么?”
安德烈還在發抖,后座上的小孩給他遞來毛毯,安德烈邊裹邊心不在焉回了一句:“管他媽的。”
男人笑笑,向后面的男孩介紹:“嚴武,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安德烈。”他又拍拍安德烈,“這是嚴武,NT的二公子。”
安德烈轉頭看了眼這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長了一張硬朗抑郁的臉,偏偏一雙桃花眼,整個人看起來心情不好,苦大仇深,眉頭擰成一團,但嘴角又不安地撇著。
嚴武指指男人,問安德烈:“所以年堯的英文名叫什么?我只知道他中文名。”
安德烈撇撇嘴角笑起來:“彼得潘。”
年堯不置可否地聳聳肩膀,又問:“接下來去哪兒?”
“我消失多久了?”
“兩個月。”
安德烈嘖了一聲。
“你得給我們點面子,NT這次算是夠義氣吧,沒辜負你吧,”年堯開車還不忘騰出一只手攬安德烈的肩,“你選擇我們幫你離開沒選錯吧,我們不離不棄,好生伺候了您這位行業繆斯,你總得表示表示吧。”
“要什么?”
“正好嚴武也在,你反正也要養養傷,帶他幾天咯。”
安德烈轉頭看了眼嚴武,嚴武不小心和他對視了一眼,轉開了頭。
安德烈笑起來:“可以啊,反正距離我能動還有段時間。”
“你要做什么?”
安德烈縮進副駕駛,躺下來,“我去殺了我的好丈夫。殺了我親愛的好前夫赫爾曼。”安德烈從后視鏡里看嚴武,“這之前,小鬼,我來教教你怎么把桃花眼眨得光波流轉,不能浪費。”
年堯哈哈大笑,轉頭看嚴武,“你看,二公子,跟有錢人結婚就是這個下場,還以為自己能金盆洗手。”
安德烈閉著眼笑笑,沒有爭辯,歪頭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