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勝等人拖著袋子, 被越來越多的老頭簇?fù)碇? 跟著那位叫雨溪公的老頭往巷子深處走。
那些老頭一會念終鋼強(qiáng)系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說了很多遍竹子還有丹心。
陳大勝對讀書人有著一種天然的畏懼, 而這種畏懼來自文字之后,曾被支配過生死的那股力量。
就這樣他們被簇?fù)淼搅讼镒又虚g,人群停下,三開門宅院里就沖出大群婦孺, 打頭的那位銀發(fā)老太太跌跌撞撞,面露哀容,渾身顫抖。
她被兩個媳婦子攙扶著來到老頭面前,只說一句:“老爺~!”便淚如雨下。
老爺子卻一甩袖子,大義凜然的道:“這是喜事!是庇佑我后代子孫,昂首挺胸存活于世的好事, 你又何必哭?真乃婦道人家……”
如此哭聲更大了,只哭的陳大勝轉(zhuǎn)身想走, 不想他一扭頭便看到一中年人蹭著墻角, 拉著一名青衣小廝還指指自己這邊?又指指巷子口, 語氣嚴(yán)厲的吩咐幾句什么。
人群吵雜聲音太大, 陳大勝沒聽清楚,但直覺這事是與自己有關(guān)的。
那小廝狠狠瞪了這邊一眼,扭頭便狂奔而去。
陳大勝完全蒙了, 手卻被人硬塞進(jìn)一堆沉甸甸的硬物,他一驚低頭看去,卻是幾根金簪?
嚇一跳, 一抬頭他便看到,門口從老到小二十多名婦孺正紛紛從頭上,手腕上取首飾往他們手里塞。
給陳大勝金簪這老婦,滿眼是淚的哀求著:“官爺,我家老爺年邁體衰,今日你們就是不帶走他,他也活不了幾日了!你們行行好,萬萬不要動刑啊……”
說罷,這老婦竟要?dú)饨^過去,又被人一頓撫胸拍背順氣。
陳大勝怎么會收這東西,到了這時候他再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就是個傻子了。
他趕緊把東西從一臉懵懂的兄弟們手里收集好,回身就塞到附近婦人手里,抱拳致歉到:“諸位先生,這個不能要,我,我想你們是誤會了……”
那老婦剛喘過氣,又哪里會聽陳大勝的解釋,一看他拒絕賄賂,還以為必要給她家老爺動刑,心情激蕩之下便徹底昏厥過去。
當(dāng)下,這位雨溪公家門口,真是嚎聲震天,人仰馬翻,抬人的抬人,跺腳的跺腳,各種正氣歌,丹心譜就嘩啦啦的從那些老先生的嘴里吐了出來……
陳大勝一看現(xiàn)場不好收拾,一伸手他就拉住也在上躥下跳,并一起激蕩的那位張觀能先生道:“這位~老先生,才將的情形你是看到了的……”
張觀能用袖子甩臟東西般的甩開陳大勝,并大罵到:“無恥之徒!憑你也敢摸老夫……”話到這里,他突然語調(diào)頓住,眼睛咕嚕嚕一轉(zhuǎn),頭一低對著陳大勝心口就撞過去了。
他喊著:“今日要帶走雨溪公!除非從老夫身上踏過去……”
陳大勝怎么可能被他撞到,自是扭身躲開,這老頭對著墻就沖了過去,的虧余清官機(jī)靈,他松開手里的布袋,就抱住了這老頭的后腰。
這下好了,他袋子里的兩只沒幫腳的大公雞便掙脫了出來,開始撲楞著翅膀四處亂飛。
“我的雞!”
余清官特別著急,松手將這老頭放下,轉(zhuǎn)身就在人群里扎著,抓起了雞。
那邊有女眷,便又是一頓亂喊。
陳大勝看看跌坐在地的張觀能,又看看亂作一團(tuán)的現(xiàn)場,無奈,他只能站到這家的高臺處大喊:“我們不是來抓人的!我們是來拜師的?。 ?br/>
現(xiàn)場依舊很亂,他只好又大喊了一次。
這次,就都聽到了……也愣住了。
周遭一片寂靜,那雨溪公本來激蕩的滿頭是汗,聽陳大勝這樣說,他是絕不相信的。
一條街的人都在這里看著呢,他丟不起這個人。
人們停止激蕩,相互奇怪的看著,也不說話,只有雄雞逃竄的驚慌聲不時傳來。
余清官好不容易抓住了雞,便掐著雞翅膀抬頭驚喜的大喊:“抓到了……”
他話音未落,人群外卻傳來一聲大喊:“住手!都給本王住手!”
人群兩分,從外急步走來一人,這人三十出頭,面容端正疏朗,頭戴貂毛珠冠,身披石青色緙絲披風(fēng),腳上穿著一雙黑絨面防雪的高靴。
這人來到人群當(dāng)中,先是環(huán)視一圈,接著就朗聲道:“諸位先生莫慌,待本王先問清楚緣由再從長計(jì)議,本王保證,絕不會讓諸位先生受一絲半點(diǎn)的委屈?!?br/>
這位說完,就大袍翻飛扭臉怒視陳大勝道:“本王楊葵!你們又是那個衛(wèi)所的?”
陳大勝最近兩次大朝,請教了柳經(jīng)歷和不少人,才將那些朝臣的臉記熟,然而對于不上朝的宗室們,他卻是兩眼一抹黑的。
但這人既自稱本王,他依舊依著禮節(jié)抱拳施禮到:“王爺好,末將是親衛(wèi)長刀衛(wèi)所經(jīng)歷,陳大勝。”
楊葵聞言一愣:“長刀衛(wèi)?你們就是那幾個城門侯?”
陳大勝道:“正是末將?!?br/>
楊葵聞言便面露驚容道:“難道~竟是皇兄下的旨意?怪不得本,我竟不知道……”
陳大勝趕忙說:“王爺莫要誤會!此事跟皇爺無關(guān),是我等幾人不識字,就想找個好一點(diǎn)的先生學(xué)學(xué)問,咱們都是外地來的,不清楚本地情況,又打聽錯了人,如此才引來這場誤會,王爺莫要擔(dān)心,才將末將已經(jīng)解釋過了,是誤會……”
身邊有人插話道:“你,你說什么?”
陳大勝扭臉,看到的卻是扭曲著面孔的一張老臉,雨溪公語調(diào)顫抖的又問:“你~你再說一次?”
陳大勝看雨溪公不信,便認(rèn)真的又解釋了一次:“老先生,實(shí)在是誤會,我們不認(rèn)字,就想來找個先生請教的……哦,您稍等。”
陳大勝回身,讓兄弟們把滿滿的布袋子亮出來,他一袋一袋打開給這些老先生們看:“我出來的時候打聽過,想要拜先生就得預(yù)備六禮做束脩,可是現(xiàn)下燕京什么也不好買,芹菜紅豆,蓮菜紅棗還有桂圓這些真的不好找,好在~肉干還能預(yù)備著,別的東西咱們就只好拿別的替代了,您看……”
陳大勝從袋子里,捧出一捧白米來到雨溪公面前,滿目真誠的說:“老先生您看,這是上好的白米,我們真的是來拜師的?!?br/>
雨溪公看看這捧白米,又看看面前這七位一臉懵懂的武夫,想到今日丟了這般大的臉,便道了一句:“真氣煞老夫也……”
他將手一推,那把白米便飛揚(yáng)到了被人踩爛的雪泥上。
雨溪公直接暈了過去,又被眾人七手八腳的抬走了。
體面的三扇宅門緩緩關(guān)閉起來,那些狂歡的人紛紛收斂情緒,又紛紛用一種極其鄙夷的眼神盯著陳大勝他們看。
陳大勝就感覺,便是送他們回到譚二的長刀營,回到正面廝殺的戰(zhàn)場,他的心也沒有這般疼。
那自殺未遂的張觀能從地上爬起來也想回家,只他走了幾步,覺胸中郁氣難宣,便回頭盯著陳大勝大聲訓(xùn)斥到:“你可知這里是何地?”
陳大勝愣了下回答:“難道,不是教書先生住的地方么……?”
張觀能愣了下,便面露譏諷冷笑道:“哼!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憑你們這樣的人,也敢來拜師?”
說完,這位一甩袖子也走了。
陳大勝呆住了,他前后左右看這條長街,再看看這些人……他好像來錯地方了。
管四兒從后面走過來,拉拉自己大哥的袖子說:“頭兒,咱……咱的米?!?br/>
這孩子說完,就慢慢蹲下認(rèn)真的在地上,一粒一粒的撿起沾滿泥水的米來。
陳大勝呆愣了許久,到底蹲下與自己的弟兄們一粒一粒的撿起那米來。
這樣的米,一把能救一條命呢,回去洗洗還能吃,還很香呢,今晚……就吃了吧,畢竟兄弟們一直饞白米吃,都存了那么久了……
花了一點(diǎn)時間,陳大勝他們總算把每一粒米收集起來,背著自己的袋子又從原路返。
離開巷子口的時候,陳大勝與他的兄弟們無聲的看著這些貞潔牌坊,心想,以后這地方,他們是不會來了。
到達(dá)路口的時候,陳大勝又看到了那位王爺?shù)能囻{。
那位報(bào)訊的中年人正在端正施禮道謝,王爺君子謙謙,伸雙手相扶,他們誰也沒看陳大勝,也不會看這樣的人。
倒是站在車轅邊上的一位穿有品級衣衫的小內(nèi)官,他見陳大勝他們因趴在地上撿米,弄得周身狼狽的樣兒便笑了,聽著耳邊主子的不屑之言,他眼珠子一轉(zhuǎn),便從口袋取出一袋錢,對著陳大勝等人就丟了過去,還笑道:“幾位兄弟!今日辛苦,這些賞你們買酒吃……啊?。?!”
雪白的積雪上,錢袋墜落,斷手脫離肢體掉落,鮮血不斷涌出,逐漸逐漸……染出一片紅……
小內(nèi)官疼痛難忍,抱著手嘶叫幾聲,竟疼暈過去。
陳大勝面無表情的收起腰刀,對著目瞪口呆的這位王爺施禮道:“所里還有些雜事,我們~這就先告辭了!”
他轉(zhuǎn)身就走,走了好遠(yuǎn)才聽到身后有人大罵:“豎子敢爾!竟傷我貼身內(nèi)侍,本王這就去宮里參爾等一本……”
陳大勝一路無言,耳邊只來來去去響著媳婦那句話……你接下他們的賞賜,從此你便是他們眼里可以隨意打殺的婢仆,他們根本不會把你當(dāng)做是人……
現(xiàn)在,他沒有接那些賞賜,可他是人了么?
好像……依舊不算是……
回到衛(wèi)所,陳大勝便親自提著那一小包米到廚下,用清水反復(fù)清洗起來……
大梁宮內(nèi),清晰的打竹板聲一下一下的傳來。
今日六皇子又在學(xué)里宣講神仙傳,讀書哪有聽故事好,幾個不大的皇子,還有宗親家的小郡王們聽的入迷,就書都懶的翻的圍住他。
教書的師傅無奈,只好親自將這位小王爺送到陛下面前。
皇爺也無奈,只得親自行刑。
做爹的打兒子,其實(shí)舍不得使大勁兒,卻依舊很疼。
六皇子楊謙雙眼含淚,卻死也不認(rèn)錯,只是質(zhì)問自己的父皇道:“為什么要學(xué)哪些沒用東西,做神仙不好么?”
皇爺無奈,打手板的力度加大,一邊打一邊說:“為什么?呵~你總有一日做不得神仙,卻要靠哪些沒用的東西存身啊?!?br/>
六皇子絕不相信,便撇嘴哭到:“很疼啊父皇,孩兒為什么做不得神仙?孩兒本來就是神仙,??!我要回去告訴簫母妃……”
皇爺仰面憋笑,低頭嚴(yán)肅的繼續(xù)告誡:“你告訴誰也沒用,你問朕為什么做不得神仙?”皇爺緩緩呼出一口氣道:“因?yàn)槟愕母富试缤頃腊?,沒了我,你也就做不得神仙了……”
“陛下慎言!”
殿外傳來一聲溫潤的阻止,一位五官明艷耀眼,頭戴貂帽,披著赤霞斗篷,身穿五彩牡丹大紅金織襖子的宮妃徐徐進(jìn)殿,她停在不遠(yuǎn)處扶膝給皇爺施禮道:“臣妾拜見殿下?!?br/>
皇爺看看她,到底是無奈的放過了那小胖子的手道:“阿多來了啊,起吧!”
“謝陛下,小六淘氣,我這就他回去教訓(xùn)……”
六皇子本就忍耐到極致,見到這位便立刻嚎啕大哭起來,還舉著手過去告狀到:“母妃……父皇不講理,哇……!”
皇爺呲牙,才剛要說點(diǎn)什么,張民望卻進(jìn)殿,在他耳邊低低的說了一串話。
陛下聞言,表情竟露出少有的驚愕之氣。
蕭妃看皇爺有事要做,便立刻帶著六皇子告退。
等到這對母子走遠(yuǎn),皇爺才無奈的搖頭嘆息:“呵~慈母多敗兒!這都給她慣成什么樣子了?才打了幾下就喊救兵去?次次如此,我倒要看她要慣到何種地步……”
身邊傳來一聲不屑的嗤笑,正在角落看書的佘伴伴抬頭譏諷:“你早知會如此,還把他們放一起,現(xiàn)在卻來抱怨了?遲了!我就看著挺好的,阿多在桐巖山?jīng)]了兩個孩兒,六皇子又沒了母親,他們在一起也算合適,陛下心里不知道多高興,也不知道每次抱怨什么?”
皇爺似乎天生一副賤骨頭,每次都被佘伴伴譏諷,卻樂此不疲,生氣談不上,還覺著蠻過癮的,就像從前沒兩樣。
他訕訕的笑了一會,這才對張伴伴說:“把興王喊上來吧。”
佘伴伴放下書,奇怪的就問了句:“楊葵?他怎么來了?”
“誰知道!成天跟前朝那些老梆子上躥下跳的……說來告狀的?”
皇爺沒有兄弟姐妹,起家靠的是鄭太后跟別的關(guān)系,他自己的宗族因?qū)偈兰易V當(dāng)中的中末流,反倒有心無力。
興王楊葵屬陛下堂兄弟當(dāng)中比較能拿的出手的,他自幼聰慧,讀書很有天分,陛下造反之前,他已經(jīng)有秀才的功名了。
又因陛下造反,這位曾經(jīng)宗族里的麒麟兒便絕了科考之路。
陛下這次封了不少宗室王爺,有十幾個之多,對于親戚,陛下談不上多喜歡,就親戚而已,大家從前走的就不遠(yuǎn)不近的,現(xiàn)在再想來親香也需要過程。
興王楊葵受封之后,就立刻從邵商搬入燕京,來便立刻與大儒學(xué)子每天一起,文事盛會更是舉辦了多次,他是個書呆子,這樣做也是意料之中的。
說著閑話,興王楊葵就捧著一個盒子來了,他氣的滿目漲紅,進(jìn)來就給皇爺直接跪下,一副您不給我做主,我就不起來的架勢。
這?這是誰把脾氣溫潤的興王爺逼到這種程度了?
皇爺笑瞇瞇的讓人扶興王起來,還貼心的讓他坐下。
待他坐穩(wěn),皇爺才問:“是誰這么大膽,把我們的斯文人氣到這個地步?”他看看地上的盒子又問:“這是什么?”
興王心口急促喘息幾下,這才語氣焦躁的抬臉對皇爺?shù)溃骸氨菹驴捎浀锰せ???br/>
皇爺怎么會知踏槐?
卻依舊好脾氣的點(diǎn)頭問:“恩,踏槐?他怎么了?”
興王氣的不成,就指著那盒子道:“陛下,這是踏槐的手??!您不知道!您手下那幾個粗鄙不堪的城門侯實(shí)不像話……”
“哎呦~媽耶!我的祖宗哦!您可真是,怎么把這個東西帶進(jìn)來了……”
張民望驚叫一聲,趕緊站在御桌之前攔著,一副生怕血?dú)鉀_到御駕的樣子。
屋外侍衛(wèi)被傳召進(jìn)來,提著那不詳?shù)暮凶映鋈チ恕?br/>
興王對自己的身份至今不太習(xí)慣,別人不提醒,他壓根想不到自己這位皇兄,對了,對了!人家已經(jīng)是皇帝了。
他喃喃的站起來,跪下賠禮道:“陛,陛下贖罪,是,臣弟魯莽了。”
皇爺擺擺手笑著說:“起來吧!無事,是他們大驚小怪,從前戰(zhàn)場上每天見多少血,偏偏現(xiàn)在見不得了?!?br/>
興王站起來,又坐了回去,這次倒是坐的端端正正的了。
皇爺接過張民望遞過來的一疊緊急折子,邊翻邊批,邊不在意的問:“你說~朕的城門侯怎么了?”
對對,還有最重要的這件事呢。
興王再次激動起來,他就從得到雨溪公長子求救消息開始說,一路比比劃劃他說到中間,就難免書生意氣,帶上了足夠的鄙夷及不屑的聲調(diào),他都攀不上的雨溪公,那幾個人粗人竟然帶著公雞跟幾袋糧食就敢上門去侮辱?
沒錯,他就是這樣認(rèn)為的,陳大勝去拜師就是侮辱人家,人家是什么人,前朝老狀元,三朝元老,是名滿天下的大儒啊!
他倒也是一位君子,沒添油加醋,只是說到最后,就說自己的內(nèi)官踏槐也是看天氣冷,見這幾位被拒絕的可憐,便好心給他們錢買酒,誰知這幾人蠻橫無理,竟然無視了他王爺?shù)纳矸荩彤?dāng)著他的面行兇砍了他內(nèi)官手掌……
他終于說完了,然而,皇爺在上面一直一直很忙的樣子。
直到了兩碗茶見底,皇爺才放下御筆看著興王,沒啥情緒的就說了一句話道:“什么時候,朕親封的城門侯,輪到你家的一個內(nèi)侍打賞了?你當(dāng)朕的臣子是什么?是從前給你家看大門的婢仆么?”-
楊葵心里早就忐忑,聽到陛下這樣說,便再次回到前面跪下了。
陛下依舊大度:“你起來吧!自己家兄弟,這也不是前朝,不必跪來跪去?!?br/>
他讓人扶興王起來,聽興王告罪才笑笑說:“沒事兒,你頭回做王爺,朕也是頭回當(dāng)萬歲,咱都慢慢適應(yīng)這個身份,好么?”
興王腿肚子發(fā)軟的說了是,說完要告罪離去,走到門口卻聽陛下對他說:“你的~那個內(nèi)官叫什么名字來著?”
興王顫抖著回身喃喃的說:“踏~踏槐?!?br/>
陛下想想,便笑了:“興王到底是個癡人,也罷,喜歡讀書到底是好事兒,回頭我讓他們給你送幾套古本去,那個……恩,踏槐?踏槐!就賞他斷椎吧,既看不起朕的城門侯,他若不死~從此便給朕趴著活吧。興王你也別難過,回頭我讓他們再賞你個踏槐可好?一個不夠,就給你倆踏槐,可好?”
興王緩緩坐在門口,好半天才回身謝恩,被人扶著離開了。
室內(nèi)安靜片刻,陛下又低頭批完最后一本折子,這才抬臉對佘伴伴說:“臭小子長進(jìn)不小!”
佘伴伴點(diǎn)點(diǎn)頭卻說:“太學(xué)后面那房子,是前朝分封給翰林院侍講,修撰,還有太學(xué)的那些老祭酒司業(yè)們的,說起來,明年一開春,咱們的太學(xué)也得開起來了……”
陛下嘴邊露出一絲笑,就啼笑皆非的問佘伴伴道:“一個不用?”
佘伴伴滿面不屑,輕哼了一聲說:“人家這每天都巴望著就義,好名垂千古呢!你也不怕教壞咱太學(xué)的學(xué)生,無用之人……用來塞牙么?”
皇爺用手指敲敲桌子嘆息:“可是趕他們出去,名聲上……咳~不太好啊?!?br/>
佘伴伴慢慢站起來不屑的說:“那有什么,換個地方教書育人唄,慶豐府學(xué)那邊早就空下來了,送去那邊,也是您的恩德,畢竟,咱的忌酒,咱們大梁的五經(jīng)博士們過來,也得有個地方住不是,那,咱家就告辭了!萬歲爺!”
佘伴伴轉(zhuǎn)身離開,陛下呆坐半天就又氣又惱的對張民望道:“你看看他,一口一個咱家,這是故意的吧?”
張民望吧嗒下嘴巴,磕磕巴巴的說:“那,那小祖宗說啥?不咱家,那也不合適??!”
陛下故意氣惱的樣子就緩緩收斂了起來,他坐在那邊好半天才說:“你來我身邊遲了,你是沒見過青嶺當(dāng)年的樣子……”
說完,皇爺慢慢走到殿門口,看著外面的大雪輕輕說道:“似這雪一樣,再沒有比他更干凈的人了……跟~如意一模一樣?!?br/>
張民望不敢說話,就默默的伺候著。
陛下站立許久,終于又說:“去讓五郎查查,大勝他們幾個初來咋到,怎么就偏偏尋到太學(xué)街了……這里面要沒事情,朕,卻是不信的?!?br/>
今晚,長刀衛(wèi)熱熱鬧鬧的小飯桌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在認(rèn)認(rèn)真真的喝著白粥。米里泥沙摻和的太多,雖很干凈了,卻依舊偶爾能遇一兩粒沙。
陳大勝不敢嚼,便大口咽下沙粥,又覺著嘴巴淡,便伸手從邊上的布袋里取出一條肉干要啃……
屋外尖細(xì)的嗓子忽傳了進(jìn)來:“柳經(jīng)歷,咱們老祖宗尋你呢。”
老祖宗是太監(jiān)們對佘伴伴的統(tǒng)一稱呼。
陳大勝沒有多想,就順手將那條肉揣進(jìn)懷里,提了自己的大氅便出去了。
這世上總有幾個對他真正好的人,佘伴伴對陳大勝而言,就像個慈愛長輩。
便是這會子雪勢加大,陳大勝毫不在意的一路疾行,到了佘伴伴宮里的小院內(nèi),他已經(jīng)是滿頭大汗了。
進(jìn)門看到佘伴伴正盤腿坐在佛龕前,認(rèn)認(rèn)真真寫的佛經(jīng)。
自佘伴伴世上最后的親人沒了,他便這樣,每天一人在屋里抄寫佛經(jīng),一直到寫的累了才去睡。
陳大勝施禮道:“伴伴,您可有事吩咐?”
佘伴伴看他進(jìn)來,便住了筆,推出一個蒲團(tuán)對他招手到:“臭頭來了,坐!”
陳大勝不明所以的過去坐下。
佘伴伴也不說話,看他坐下了,便繼續(xù)寫,一直到一頁寫完,他才放下筆自己端詳了一眼,回手又在佛龕前燒了。
身后傳來陳大勝慢吞吞的聲音:“伴伴寫的字真好看。”
佘伴伴搖搖頭,笑著對他說:“寫多了都這樣,他們告訴我,你~今天去了太學(xué)街那邊?”
陳大勝聞言一愣:“您知道了?”
佘伴伴點(diǎn)頭笑著說:“興王進(jìn)宮告狀了?!?br/>
陳大勝不吭氣,就低頭看著桌面。
“安心!你是陛下的城門侯,誰也不能辱你!”
陳大勝一愣,猛的抬臉看佘伴伴,那位,不是陛下的親戚么?
佘伴伴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卻不準(zhǔn)備解釋,畢竟,在這宮里久了,該知道的早晚知道,用自己的眼見,耳朵聽,比道聽途說記憶深刻。
好半天之后,他的身后就傳來陳大勝喃喃的謝恩聲。
“謝主隆恩!萬歲萬萬歲!”
“哧……”
佘伴伴不由自主的又開始笑了,也不知道怎么了,陳大勝做的一切事情,在他看來,真就挺可愛的。
他笑完才回頭問陳大勝:“你對今天有什么想法?”
陳大勝撓撓頭:“想法?那些讀書人?。俊?br/>
佘伴伴點(diǎn)點(diǎn)頭:“恩!也不算是讀書人了,人家都是教書人了?!?br/>
陳大勝就雙手放在膝蓋上,好一會才拍拍腿道:“也沒什么,只是這些人吧,讓我對讀書人的尊重,從此就弄沒了……”
“只是這樣?”
“恩!就是這樣。”
佘伴伴背著手,慢慢走到門口。
兩個值夜的小太監(jiān)就趕忙過來,打開簾子,搬了個火盆放在附近。
佘伴伴就看著那些雪,聽著雪花落地的沙沙聲,很久之后他才說:“從前,咱這個世界還沒有文字,那時候的人們?yōu)榱朔奖阌涗?,就開始拿繩子打繩結(jié)代表計(jì)數(shù),又在巖壁上圖騰記錄生活,就這樣,一代一代傳承下來,這世上就有了文字,有了讀書人……”
陳大勝安靜的聽著。
“你不要把今天的讀書人看作是真正的讀書人,他們已經(jīng)長歪了,就像大樹半路被風(fēng)雨擊彎,從此再不能挺立!我這么說,你懂么?”
“恩!不是所有的讀書人都好?!?br/>
“大勝啊,讀書很重要呢,如果沒有文字及學(xué)識,人們就不能繼承先賢的知識,如果沒有《儀禮》,也許我們還活在人畜不分的時期,我從前看家中古籍,那上面說,在久遠(yuǎn)的從前,人們同姓通婚,無媒茍合,一妻多夫比比皆是,甚至那時候兄妹也能在一起……你想想,沒有后來的圣人先賢書寫知識,制定規(guī)矩,人活的真還不如個畜生……”
佘伴伴說了一大串話,就怕陳大勝從此不讀書了,他說了半天卻沒聽到后面的動靜,便回身去看。
這一看,他便呆住了。
陳大勝手里捧著一根肉條,安安靜靜的跪了不知道多久了。
仿佛是明白什么,又仿佛是嚇到了。
佘伴伴便喃喃的問:“大勝啊!你,你在做什么呢?”
陳大勝笑著抬頭,滿目真誠的說:“您,可以做我的先生么,你能教我讀書么?”
佘伴伴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他笑著說:“你亂想什么??!瞎說話!大勝啊,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么?”
陳大勝點(diǎn)點(diǎn)頭:“知道!會教我讀書,教我做人的先生?!?br/>
佘伴伴聞言淚如雨下:“你,你前途無量,怎么可以拜一個不全之人,一個太監(jiān)做老師?趕緊起來,起來??!你知道他們會怎么看你么?只要我認(rèn)下你,你這輩子都站不起來……”
他去拉陳大勝,陳大勝卻一動不動,就捧著肉條大聲說:“先生這樣說不對!什么叫認(rèn)了您就站不起來了?在我看來……,我,我不太會說話,也不知道怎么說!您,您……就站著的啊……在我面前的您,就站著?。 ?br/>
那一句您就站著,完全擊碎了佘青嶺的殼。
他的嘴唇抽動,一張一合的對陳大勝顫聲道:“是~啊,大勝啊,你看到我站著了?”
陳大勝膝行幾步,認(rèn)真點(diǎn)頭:“恩,站著!在我看來,您比所有人都站的直……您才將說了,不管什么人都可以擁有學(xué)識,難道太監(jiān)的學(xué)識就是骯臟的么?不是這樣的!在我這個粗鄙之人看來,您干凈!您比這世上大部分的讀書人干凈百倍,千倍,萬倍……”
他很少說這樣的話,就覺著今天自己身上充滿了不一樣的力量,從斬?cái)嗄侵皇珠_始,他知道他不一樣了。
他高舉著肉條大聲說:“先生,收下我吧,我想學(xué)站著的道理,想學(xué)真正做人的道理,我想像一個人一般!去讀書,去識數(shù),然后,與您一般也有尊嚴(yán)的活著……求您了!先生!”
佘伴伴呆呆的看著他,好半天,他挪到陳大勝面前,伸出手,一把緊緊握住那根肉條。
供在佛龕上的香灰緩緩從線香上跌落……
我佛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