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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第 124 章

    永安四年三月初一, 照例大朝, 帝王大臣五更起, 一系繁瑣的儀式過后, 要等到巳時初刻才開始正式議政,不在大殿,卻在東明殿。
    大臣們在殿外等,按照皇爺的習慣挨個叫進匯報, 建議,聽命等等之類。
    每個帝王因其喜好,對大臣叫進的順序是不同的,楊藻對兵部格外在意,每次先叫的總是刑部尚書孫綬衣,其次戶部, 其次吏部,其次刑部, 其次禮部, 最后工部。
    大朝時間緊, 一般也不說什么重要的事情, 它更像是一個祭禮流程,繁瑣,勞累, 卻不可缺。
    而作為禁衛的陳大勝在這個日子里,卻比大臣甚至帝王還清閑。
    侍衛們是可以私下換班,找個沒人的地方吃一盞茶, 休息休息的。
    如此,陳大勝照例向后一步,余清官站在了門口的位置,握刀挺立。
    走下東明殿的階梯,陳大勝便聽到有人喊他,扭臉看過去卻是兵部左侍郎曾安榜喚他。
    陳大勝過去認真施禮道:“卑職見過大人,卻不知道大人喚我何事?”
    曾安榜與長刀所交情一向不錯,從前陳大勝他們剛發起那會子,他與郭謙兩人就沒少照顧老刀們。
    看陳大勝過來,候召的眾位大臣便好奇的看他們。甭看都站著,能夠被皇帝候召,可以跟皇帝單獨說心里話的便都是重臣。
    陳大勝是兵部的人,曾安榜對他自然是不客氣,便開口道:“飛廉身上可戴了醒腦清心的常藥?”
    禁衛這活說苦也不苦,說難也不難,就是常年煎熬,加上不在室內,便偶有狀況。
    像是陳大勝他們這種主官,就喜歡在上山帶常藥,止血的,風寒的,中暑的,按照季節區分。
    陳大勝打開自己的小牛皮褡褳,從里面取出一小瓶清心丸遞給曾安榜。
    曾安榜心里焦躁,便當著眾人倒出一粒干咽了下去。
    其實像是他這樣的重臣當眾吃藥是大忌,一來大臣們不想告老,就能做很久的官,若是露了身上有疾的行跡,不是皇帝干掉你,便是政敵尋漏洞干掉你。
    對于皇帝來說,大臣是可以替代的,而對于大臣們來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畢生所求,一旦落座誰又想起來。
    便是在家里咳出血,已是白發蒼蒼,大臣都能大朝之上脊梁筆直,站立兩個時辰都不帶晃悠的,這是為官的基本功了。
    看曾安榜吃了藥,陳大勝便關心的問了一句:“大人?您可是有事?方不方便說?”
    曾安榜無奈嘆息:“飛廉啊,咱們兵部大禍臨頭了,什么方不方便,怕是過了今早便天下皆知了,你可知,東坦西坦各部落聯手入侵,左梁關失守,守關大將上官翼之戰死,左梁關往西四縣被襲,我邊民死傷無數……”
    陳大勝是個軍人,聞言當下大驚,他眉頭緊擰,回頭看了下大殿道:“什么時候的事情?”
    曾安榜嘆息:“五日之前,適才八百里加急才知。”
    陳大勝沒有多言,對曾安榜,還有兵部列位同僚點點頭,扶刀轉身離開。
    這不是現在的他能參與進去的事情。
    今日的早朝格外昂長,孫綬衣被叫進之后,兵部眾臣便挨個進去,再沒有出來。
    后有太監出來傳旨,召戶,工部尚書入內議事,其余列部無要事便先退下,今日主議兵部之事。
    如此,六部四品上大員認真施禮之后告退。
    甭看互相認識,就絕對不會交頭接耳的狀況,大臣與大臣之間都是少說間隔三尺距離,上百人走路,官儀自然不消說,然足下無聲,來去極快,互相之間絕對不會有任何言語,甚至眉目之間的碰撞。
    有交情,事情,私下約了私下交流,在外他們一貫如此。
    只有五品下,站在院子里的那些臣子才會些許鬧哄哄的往外走,用佘青嶺對陳大勝的話來說,官入四品之后,便是漫長的需要獨立思考,獨立成長的寂寞階段。
    你所做的事情,你所見到的世面,是你從前所依賴的軍師,幕僚都看不到的一個階級,他們的經驗對你來說已經是無用了。
    若再依賴外力,仕途也就到此為止了。
    東明殿的石頭階梯后面是個三角的斜屋,內衛占用此地,建了一個可以休息,暫時瞌睡的地方。
    甭看這個地方,有時候刮風下雨,四品上大臣們在外忍耐候召之時,可以半躺在這里喝一杯熱乎的,甚至可以睡一會,那就是一種微妙的特權感。
    當然,階梯后面不是個好去處,便是讓人家老大人們進來躺躺,人家也未必愿意。
    陳大勝不計較這個,進來便半躺著受了小太監燒的一杯熱茶,吃了一塊點心,還在屋角的馬桶里放了一些水。
    其實他這兩天心情莫名慌亂,還連續做一樣古怪的夢,他就夢到兄弟們都不見了,天大地大,他也了無牽掛,在夢里,他甚至想不起自己還有爹,還有媳婦……他身后是焚燒損毀孤城,他帶著一群傷病站立城門之外。
    而對面看不清是誰,只有一片荒蕪的黑色,還有稀溜溜的馬鳴,是自己斬殺的那些戰馬冤魂來復仇了么?
    仔細看去,卻不是,那是一雙雙屬于人與魔的眼睛,他們就要來了……自己就要死了……可是,為何胸中卻憋了一口能滅萬軍的烈性之氣。
    那口氣息抒發不出去,他就給氣醒了。
    矮門被推開,余清官進來,看見他便說:“二典跟有貴上了,老柳調了三班,我看今兒要到宵禁才能出去了。”
    陳大勝給他讓開個地方,余清官坐下來,長長出了一口氣道:“往年都是秋后出事,今年也是怪了,怎么這時候來?”
    陳大勝抬眼撇他:“知道了?”
    余清官點頭:“恩,都知道了,老柳往日躲懶都在外面溜達,今兒也不敢躲了。”
    他指指上面 :“窗戶那邊聽著呢。”
    陳大勝看看頭頂,忽問他:“清官,你喜歡現在的日子么?”
    余清官微楞后笑道:“頭兒這話說的,咋不喜歡,老娘婆娘,兒子丫頭,熱菜熱飯,夏有涼衫東有皮襖,不冷不熱合合適適,從前做夢的都不敢想,現在偶爾做夢,看到自己還在長刀營,就能給我悲憤死!”
    陳大勝失笑。
    他倆正說著,張民望的干兒子汪享進來問陳大勝:“小祖宗,今兒怕是拖的時候長了,咱能跟灶頭叫些東西墊饑,您看您想用些什么?”
    陳大勝略想下,便很習慣的吩咐:“這時候就收斂些吧,皇爺今兒起,脾氣都不會太好,就讓他們卷幾十張肉餅,再預備些水囊,給金吾衛都分上些,水也不敢多喝,屎尿屁也夾緊,再提兩個恭桶過來預備著,這邊的炭火別熄了,哦,今兒都長點心,往日馬虎也就馬虎了,今兒便是我出錯,照樣落不到好,知道么?”
    汪享點頭應是,小心翼翼離開。
    等他出門,余清官才悠悠道:“托咱老七的福,最近也沒少去國子學聽課,我記的先生們說起邊疆的時候就說坦人,他說,坦對我們來說是個好字,坦誠又坦然,可對于左梁關坦河那邊,坦就是個惡心字兒了,都惡心咱幾百年了。
    自古那地方的小人就鬧心,咱內陸國富兵強,他們便帶著朝貢來叫爹,咱遇到難處,他就開始撩撥,前朝是個孫子,一人吃飽管你邊民死活,他們不亡誰亡?頭兒您說是不是?”
    陳大勝點點頭:“圣人早說小懲而大戒,小人之福,歷代戰事有一場恨的,也不會這般大膽……”
    他說完站起,離了這夾角屋子,又殿外值更,便聽了皇爺一整日的怒罵。
    就連陛下的寵臣文鳳書都挨了一天的罵。
    沒辦法,大梁初立百廢待興,又舉全國之力支持常免申平了三年叛,就窮,打不起。
    東明殿內重臣被罵了一天,等到散了的時候,真就到了宵禁時間了。
    陳大勝跟老大人們一起下來的,就遠遠的看到,幾位年齡大點的老臣站了一天,強忍著難受出了宮,見到來接的婢仆直接就腳下虛軟是被人抬抱上車的。
    他一個人回的郡王府,打發了人去親衛巷告知父親還有媳婦兒,近一月怕是回不去了。
    只沒想到,第二日從宮內值更回來,媳婦跟老爹卻已經到了。
    看到一桌子熱乎乎的飯菜,陳大勝心情倒是好了些,趕緊內里卸甲,又匆忙洗漱,他這才上桌吃的狼吞虎咽的。
    佘青嶺安靜的幫兒子添菜,一邊添一邊勸他:“你慢些吃。”
    陳大勝搖頭:“皇爺滿嘴是泡,今兒夾角都沒人敢去,就都站了一整天,可餓死我了,這都多久沒挨餓了。”
    坐在一邊的七茜兒依舊是一副利落樣兒,她肚子還沒有顯,就是感覺到硬硬的。
    聽到陳大勝說挨餓了,她就說:“不然,明兒給你帶點充饑的上去?”
    陳大勝卻搖頭道:“皇爺這兩天也吃不進東西……”
    不待他說完,佘青嶺便重重放下筷子哼道:“呵~他活該,我早就說常免申那邊戰線不易過長,國力不可消耗過分,可命九思堂緩緩滲透,他也不聽,非要光明正大打,難不成兵者詭道,那個詭真是鬼祟?這幫子死讀書的害人不淺!好了,這一折騰就是四年,老本都沒有了,我看他該如何是好!”
    心里怒火頓生,他站起來便大步出去了。
    七茜兒很少看到爹發這樣的火,便走到桌邊坐下,給陳大勝的飯碗里添一點湯水,他喜歡湯泡飯。
    “爹很少這樣發脾氣。”
    陳大勝點頭,有些心情沉重道:“今日加急,邊關又有兩城失守,坦人……”他表情有些猙獰道:“坦人屠城了。”
    說完,這人低頭又呼啦呼啦吃了比往常多最少三倍的飯。
    這是從前落的毛病,每次臨戰之前都當是斷頭飯在吃。
    陳大勝想戰!
    七茜兒看他這樣,心情卻十分微妙,要知道,這一站其實是陳大勝失去兄弟的初戰,可上輩子大梁卻沒有這般狼狽,那叫上官翼之的手里有猛將,就強拉戰局,與東坦西坦人互相損耗兵力,而陳大勝的兄弟便一個一個的消逝,他自己二十年歲月,連他這條命都砸在邊關了。
    七茜兒摸摸肚子,也是百般滋味涌上心頭。
    她是大梁人,是不喜歡屠城這個詞匯的。
    誰知道失去那六個城池里,有多少老太太,又有多少安兒。
    這夜,很回避進宮的佘青嶺,就主動入了大梁宮。
    他進去的時候,皇爺正在殿內喝悶酒,蕭貴妃與曹皇后不放心,就在偏殿等著。
    .看到佘青嶺便齊齊松了一口氣,她們站起來與里面告退,并告知皇爺佘青嶺到了。
    卻不想,一件重物砸在門上,皇爺在里面怒吼道:“叫他回去!朕沒有笑話給他看!!”
    曹皇后沒有帝王寵愛聞言臉色便白,蕭貴妃卻有膽子,拉著她就走。
    待周圍人都走了,佘青嶺才背對著殿門慢慢坐下。
    沒多久,張民望捧著托盤給他放下一壺酒。
    這對兄弟便一個門內,一個門外的開始喝了起來。
    一壺酒下肚,佘青嶺的聲音依舊是不緊不慢的說:“陛下也是頭一回做皇帝,不賴你……”
    殿內人被嗆住,便劇烈的咳嗽起來。
    佘青嶺的語言懶洋洋的,很是放得開:“人生下來就是來世上吃虧的,吃虧多了以后就懂了,坦人問題不在今朝,乃是前朝不管不顧把他們喂的太飽,您是個窮人,喂不起了,就出問題了……”
    “你笑話我。”
    “沒有,臣弟笑話自己呢,他們說我目中無人,誰也看不起,其實呢,臣弟也是內里虛無,這才強撐了臉面,先嚇唬住旁人,他們就不敢招惹我了……”
    “你說坦人?呵,朕到想嚇唬,可是大軍一動糧草先行,現下種子剛落地,官倉里那點底子你比朕清楚……”
    “內外兩地互相糾葛幾百年,若臣弟想,許是最初就是想嚇唬,可是刀子下去,他們發現這就是一塊豆腐,便上了癮……”
    “……郭小山也是這么說。”
    “他?還說什么了?”
    “沒用的話,皆是沒用的話,哎~!”
    佘青嶺嘴唇勾勾,不愿意給旁人添什么意見,就陪著皇爺喝酒,一直喝到醉倒,這夜歇息在舊處。
    自這日起,八百里加急一日少說五次,邊民慘狀已經逐漸通過鏢行,行商的嘴傳入燕京。
    為穩民心,兵部集中部隊操練,可,所有了解內情的人卻都知道,支持幾萬人馬出兵的銀子糧草,朝廷是沒有的。
    這日下朝回家,陳大勝又從家里尋了酒出去,晚上又醉著回來。
    七茜兒問跟著的親兵在哪邊醉的,這人道,有邊關送急報的軍士進京,陳大勝跟柳大雅去探望,問了一些邊關的消息,便與那軍士一起喝醉了。
    這親兵越說越難受,最后就忍不住嗚咽道:“夫人,坦人~不要俘虜,他們不掠人,就是女人,他們都不要……”
    七茜兒聽到這里,便一身木然。
    既不要俘虜,也不搶人,那結果只有一個,不留活口。
    這夜七茜兒在月下摸著肚子站立許久。
    她從前只是個怯懦婦人,只知道夫君是邊關守將,只知道夫君兄弟皆戰死,她甚至從來不深想,不,也根本想不到,老刀這七人在邊關到底是什么作用。
    今生,她用六個字改變了老刀,陳大勝升官發財,卻想不到,萬想不到……沒有老刀的左梁關會腐朽成這樣?
    怎么可能?就怎么可能,坦人是千軍萬馬啊,他們不過七人,區區骨肉之軀,那,上輩子到底發生了什么?才能阻隔坦人于關外?
    誰在這里面起了關鍵作用?又用的什么方式?
    死了那么多人,七茜兒又身懷有孕,難免心里想的極復雜,那一陣陣的孕吐便又來了。
    又接連五日,朝廷氛圍越發的緊張,大梁不缺將帥,能打的一堆,然,無法出兵。
    這日,離開家中數日的父子終于歸家,晚飯之后,佘青嶺命人將七茜兒還有陳大勝都喊到了曲子碑前。
    陳大勝進門起就不太敢看七茜兒,他坐下,佘青嶺卻伸手拿起酒壺與他倒了一杯酒笑道:“勝兒嘗嘗這酒。”
    陳大勝才過幾天好日子,他也吃不出個好歪,就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看兒子喝了,佘青嶺便又與他倒了一杯說:“我兒可怨為父?”
    本一聲不吭的七茜兒剎那驚愕,她猛的抬頭看向這對父子,又下意識去摸自己的肚腹。
    佘青嶺不敢給兒媳婦倒酒,卻提了新杯,與兒媳婦倒了一杯白水,站起,雙手捧著與七茜兒道:“大勝媳婦,今日下朝,我……我給陛下出了一策……”
    那一剎,七茜兒便知了,這幾日坐臥不安,就總覺著要來一事,這事,它終于是來了。
    她愕然接杯,沒有喝,卻把杯子緩緩放在案幾之上,又坐下了。
    陳大勝吸氣,就撐出一些笑對七茜兒說:“媳婦,這事跟咱爹沒關系,其實是為我好的,我如今仕途根基不穩,拿不出更大的立身功績,從前的功勞那都是在譚家軍立下的,也算不到今后……”
    七茜兒壓抑怒氣,伸手拍桌低吼道:“這都十幾天了!你們兩個就來來去去把我當成個外人,我是左問你們無事,右問你們讓我該吃吃該喝喝?怎么,現在有個結果了?您們這是只會我呢?”
    陳大勝被無名氣流沖的仰脖就躲,佘青嶺看兒子沒出息,便一伸手拍了他一巴掌,然而陳大勝也直不起腰,還訕笑著扶著七茜兒討好道:“莫氣,莫氣,都是我的錯,你小心些,莫要驚著我們的安兒,好不好?媳婦兒?你著急,咱安兒就著急,你難受,咱安兒就難受……”
    七茜兒吸吸氣,瞇眼捂肚子想,難不成,我們母子真就是個孤兒寡婦命數?
    耳邊卻傳來陳大勝的聲音道:“媳婦兒,其實此事也不怨咱爹,我自己私下都找了三次皇爺,想請戰邊關的,不止我,兄弟們也都一個意思,咱大梁不能亂啊……”
    七茜兒睜眼看陳大勝道:“那是千軍萬馬,你當我是傻子?朝廷出不起兵,就是個表面光,可你們幾個就是去了……又有什么作用?給人家墊馬蹄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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