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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第 120 章

    老太太是個厲害人, 當(dāng)她想掌控一切的時候, 便沒什么人能夠阻止的了。
    照老規(guī)矩, 家里老人起來了, 各房媳婦子也該提前守候,等老人家收拾好,就進(jìn)去請安。
    恩,起先是這樣的, 后來老太太就說,旁人家咋樣那是旁人家,咱家沒這規(guī)矩,有好日子不多睡一會兒,那就是傻子。
    于是她帶頭,陳家的媳婦兒比起旁人家總能多瞇小半時辰。
    可今兒老太太起的早, 又與小四房折騰出點子事兒來。
    值班婆子得了信兒,就去后街報信, 陳大忠家的李氏是長嫂, 聽婆子跟她嘀咕, 便嚇的不及洗漱, 驚叫一聲:“呦,這不胡鬧呢么?”
    這婆子滿面受驚過后的樣兒道:“誰說不是呢!四奶奶也是,從來都是老太太說什么她就聽什么, 老太太胡鬧,人家真真是一句都不帶反對的,讓干啥就干啥, 可是這么大的事兒了,合該跟您說一聲啊?”
    李氏本預(yù)備趿拉鞋下地去老宅,然而腳入了鞋兒那一剎,她卻猶豫了,又呆愣半響才對這婆子說:“可?這事要怎么管啊?”
    小嬸子要上山跟小叔子圓房?堂嫂子說不成?
    這也太尷尬了。
    李氏也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人,身邊也沒有家里的老人指點,她心有惶恐,又怕露怯。
    倒是那婆子機(jī)靈,便悄悄道:“奶奶,咱老太太跟四房感情不一般,人家比咱久多了?不然,奴婢把隔壁的姑太太請過去?畢竟人家是骨血上的,好壞壞話說出去,人家不走肚腸……您說呢?”
    李氏立刻抬頭:“是,是這個理兒,你去找姑太太去……”
    那婆子離開鬧出些許響動,睡在隔壁的大姑娘開始撕心裂肺的啼哭。
    奶娘哄不住,李氏又不想多聽孩子哭,便趿拉鞋子去了胳膊,一把抱住閨女邊在隔壁轉(zhuǎn)圈兒。
    在她看來,到底這是十二月寒風(fēng)天,老太太胡鬧四房,非要人家上山去,這有些不講理了。
    她與四房這妯娌相處的不歪,錢糧上沒得糾葛,往日家里往來也是你尺我丈,親厚是沒人家親衛(wèi)巷子那幾位親厚,可錢財家務(wù)上不生氣,就是人間難尋的好妯娌。
    這老太太胡鬧,她又不出面說幾句,這……到底不好。
    想到這里,李氏把再次入睡的姑娘還給奶娘,又招呼了身邊的丫頭細(xì)柳伺候她更衣。
    親衛(wèi)巷,老太太入了小堂給祖宗磕了頭,念叨一大堆感激的言語,最后尋了裹布將牌位一個個收攏好,捧出來便是一愣。
    老宅門口。
    七茜兒頭戴點翠鳳冠,身著命婦大袖金織鳳緞襖子,胸前還掛了霞帔,手里捧著墜珠的紅蓋頭,臉上更是上了濃妝抹了胭脂。
    哎呀,這樣的茜兒咋恁好看呢?三年了,從來素氣氣的小媳婦兒,竟這樣明艷動人,老太太不由在心里生出各色的感嘆,還有家有嬌女初長成的娘家人感覺?
    咋,咋就舍不得了呢?
    咋,咋就眨巴眼睛,就成了人呢?
    覺著哪兒不對,可也沒深想,她便走過去對七茜兒道:“我,我兒,來,先把祖宗抱著,記的,晚上要拜祖先。”
    七茜兒不敢大動,只能微微點頭,將蓋頭遞給四月,接了一大包祖宗牌位,親手放在邊上的喜車?yán)铩?br/>     這喜車也是早就尋人做好了的,四角扎紅花,車內(nèi)掛紅段,腳下鋪紅錦,總而言之一水的紅。
    四月端來墊子,七茜兒被人扶著莊重跪下,她扶著鳳冠給阿奶叩頭:“奶,兒去了,明兒~便回。”
    她這么一說,老太太眼淚唰就落下來了。
    那個初冬,那個被太太跌跌撞撞拉扯到她面前的瘦丫頭竟出嫁了呀,她咋這么舍不得呢?
    自己這一輩子渾渾噩噩,全憑一口不甘愿的氣兒提著在人間煎熬,她不累么?累的都在想,我明兒要是死了就松快了。
    直到遇到見這孩子,才知道做人的滋味,又想起她摟著自己給自己數(shù)裝裹的樣子,一起蹲在石板上啃芋頭干的樣子,她背著大筐子的樣兒,老太太便抽泣道:“你就說,你上輩子,可欠了我家多少錢兒啊?”
    七茜兒當(dāng)下就被老太太說哭了,心想,我也納悶?zāi)兀瑑奢呑游叶歼€不完啊。
    待丁香,李氏,寇氏,羅氏小跑著進(jìn)了親衛(wèi)巷,那邊七茜兒已經(jīng)戴了蓋頭,披墜地一件璀璨紅底金織三色錦披風(fēng)上了車。
    初冬細(xì)雪,冷風(fēng)拂面。
    親衛(wèi)巷的地下鋪著一條紅色的氈毯,各門各戶應(yīng)景的掛了齊刷刷的紅燈。
    各門的掌家奶奶都在門口守著,都不敢相信,莫名其妙的被喊起來了,說是大院兒給巷子里鋪了紅毯,掛了紅燈,都匆忙跑出來才知,今兒七茜兒要上山跟陳大勝圓房去?
    這,這,這就有些胡鬧了吧?
    可看這個聲勢,這又是預(yù)備了多久啊?
    其實,有整整兩世。
    丁香又懷了,大著肚子,哈著白氣兒被人扶到奶奶面前,語氣有些嗔怪道:“阿奶啊,您這一天天的都在干啥啊?”她語氣有些哭腔:“這么冷的天兒,你咋就讓我小嫂子出門了啊?”
    老太太卻感動的夠嗆,看看這一條街的擺設(shè),是茜兒預(yù)備了三年的東西,卻從了自己的胡鬧,就這樣賓客都沒有的就上山了?
    她不敢說那夢,老話說的好,美夢說多了就破了,就白做了。
    不能與人分享,她便撐著三角眼,做出刻薄蠻橫的樣兒道:“咋?你自己家的事兒都掰不明白,你還來管我家的事兒?”
    丁香眼睛瞬間通紅,心里只覺著委屈自己的小嫂子。
    李氏她們看這聲勢也沒了退路,便只能簇?fù)碓诶咸磉吥豢月暋?br/>     倒是七茜兒在車?yán)镒€(wěn)了,才隔著門簾對外大聲說:“嫂子們可不要怪老太太,這是請高人給看的時辰,人家提示了,不能說,就得偷……”
    這么一說,大家便了然了,要這么說便都能理解了。
    民間里講究很多,有那命中無子的,怎么拜送子娘娘都沒用,就得選好時辰偷一個泥娃娃抱回家,那總是找不到夫婿的女子,就得到福氣大的五福老太太家偷花去,那夫妻倆若是八字里有跟年景不對的地方,就得尋高人指點破上一破,這就是偷。
    也是,守孝三年,好不容易出孝了,若是八字再跟年景時辰不合,便得偷了。
    還真就誰都不能告訴。
    本來心里壓力很大的老太太聞言頓時松快起來。
    她仰頭看看天氣兒,又伸手接了零星小雪,便拍拍車門理直氣壯道:“時辰差不多了,趕緊走吧!別,耽誤了吉時。”
    車內(nèi),七茜兒語氣穩(wěn)當(dāng)確定:“阿奶,那兒去了。”
    老太太咬咬牙,語氣露著加倍的堅定道:“去!我兒去!去吧!!”
    她還不信了,這缺胳膊短腿的老陳家倒霉了三代了,今兒便是倒立也得把這星君家來。
    喜車緩慢的動了起來,一直到看不到人影了,老太太才眼淚婆娑道:“哎呦,祖宗啊,您這是想一宗是一宗,活人可真難,虧我孩兒可乖巧,讓干啥就干啥,就是心里再委屈,也隨了我的意……”
    說完更加傷心,回了屋子盤腿坐在坑上就哭了一場,誰也哄不住,這傷心的摸樣跟嫁閨女就差不離了。
    各門掃街的婆子住了手,都困惑的看著那一排喜車慢慢從街下行過,直至車馬不見,便交頭接耳人間悉索。
    直至出了泉后街,上官道那一剎,七茜兒方緩緩揭開蓋頭,打開車簾看著遠(yuǎn)處那幾顆百年高柳……
    堂下老梅生香,那年年景好,吃了大苦卻買的起炭了,大冬日的安兒趴在炕上,穿著青色的小棉襖,他寫字兒,流鼻涕兒,倆小腳丫不安分,就搓來搓去……
    孩兒眷戀自己,寫得一會,就扭臉看看自己,他嘿嘿笑,笑的跟他傻爹別無二樣。
    自己說,你個小傻子,你笑啥啊?
    安兒說,娘真好,咱家真暖和……
    放下車簾,七茜兒坐在車?yán)镂鼩猓瑥垙堊欤劬t的就如兔子,她對自己說:“兒,再等一會子,娘來,來接你……娘不哭!我兒不愿看到娘掉眼淚,娘從此便不哭……”
    她卻笑著掉淚,將胭脂沖出三道溝來。
    車行到慶豐,于斗臺不遠(yuǎn)處又拐出十多輛拉著材料的騾車,就不緊不慢的跟在了隊尾……
    辛伯穿套破棉襖,靠在城墻看著那車隊遠(yuǎn)去,就嘆息:“也是奇人,從古至今,就只出這一位急娘子,這都叫什么事兒啊?一身打到南天門的本事,偏就生了一副入洞房的肝腸,嘿嘿~!”
    申時初刻,百泉山東千刃谷外六里老軍營,瘸腿的看營地老卒一臉驚愕的看著遠(yuǎn)處。
    此時,細(xì)雪皚皚已將山河鋪墊銀白,便襯的那一排小紅車格外鮮艷顯眼。
    老卒瞪大了眼睛,又一瘸一拐的過去,直到那車停下,這才有人下來與他交談幾句。
    那老卒一直點頭,最后便為難的看看軍營。軍營是個神圣的地方,雖這是破破爛爛只有幾排土窩子的營兒,可也不是誰都能進(jìn)的。
    然而那些人卻也沒為難他,倒是遞給他一個鼓鼓囊囊的大紅包袱。
    他打開那包袱,卻是喜餅兩包,油紙包裹燒雞一只。
    與他打招呼那丫頭眉清目秀,露著一股子爽朗氣道:“老人家安心,肯定不會壞了您的規(guī)矩,您就吃點心看熱鬧唄。”
    “哎,哎!那,那奶奶多擔(dān)待。”
    車內(nèi)無聲,倒是隊尾有個壯漢蹦下車,先是四處走著看看地形,最后便在山谷間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兄弟們……都忙活起來吧……”
    有人應(yīng)諾,一起鼓氣說到:“嘿呦!”
    千刃谷,幾十條繩索從崖頂垂下,無數(shù)人影猶如螻蟻般在峭壁上攀爬,陳大勝掛在半空忽打了個噴嚏。
    他看看左右,看到馬二姑掛在空中打瞌睡,便腳下使勁,蕩了一下飄過去給他一腳。
    撞腦袋那一剎,馬二姑停止瞌睡,伸出手支撐石面,滿面迷茫的看著自己老大困惑到:“啊?哥……咋了?我沒睡啊,真的,我就閉眼想事呢。”
    “呼嚕都響到燕京了,還沒睡?”陳大勝笑罵了一句,又側(cè)耳道:“你聽聽,我好像聽到女人說話了?”
    有人從崖上飛墜而下,一直到達(dá)陳大勝身邊,那邊才伸出飛爪,抓住凸起處頓住身形,待穩(wěn)當(dāng)后管四兒才笑瞇瞇扭臉對陳大勝喊話道:“哥!餓不餓?我娘給我?guī)У娜飧赡愠圆怀园。俊?br/>     刀削山谷來回有風(fēng),一聲出去,便是不斷的回聲:“肉……吃不吃,吃不……吃!”
    陳大勝使勁擺手,探手收飛爪,身體立刻下墜,待到眼睛好似看見一抹紅,他又丟出飛爪蕩了過去。
    初冬的雪在下著,遠(yuǎn)看光滑,近看卻有些細(xì)微凹陷的山壁凹處,一叢艷紅艷紅的小花兒,就悄悄的探出一點點綠色,趁冬日不注意,它還開了紅花。
    陳大勝吸吸氣,扒拉開自己臉上臟兮兮的布巾,他滿是污垢的面頰上,眼睛是明亮的,神采是飛揚的,摸樣是英俊的。
    他伸出手,那花開的很好,葉面嬌嫩,不敢摸,怕燙壞了它,就喜滋滋的看。
    童金臺飛蕩過來,看看那花也喜歡,就搖頭晃腦的念到:“人間處處是艷蹤,千刃絕崖見朱紅,最是人間一抹春,花若人瘦染相思……”
    這詩一聽就是童金臺所寫,人家為了討好媳婦也是拼了,文氣沒有,詩膽一身,張嘴就來,看啥也是相思。
    陳大勝嘿嘿笑,把布巾遮臉,對弟弟豎起一對大拇指,撤了飛爪縱身絕壁而下,到達(dá)地面之后,看四處安全,才對上面高喊:“妥呦……”
    那山崖頂,崔二典壓抑不住興奮的聲音傳來:“好呦……”
    沒多久,殺豬宰羊,撕心裂肺的慘叫便從山上傳來。
    無數(shù)人腰扣繩索,被上官一腳一個踹了下來,在空中飛蕩。
    陳大勝跟童金臺,馬二姑背著手專注的向崖頂看著……這一看便看到夜幕降臨,幾百人才帶著一身的疲累,背著繩索,扛著巨大的樹樁子從山里掙扎出來。
    只是出了山那刻,走在最前面的管四兒忽然停頓,他肩膀上背著的繩索墜地,手指顫抖,指著軍營的方向?qū)﹃惔髣汆溃骸邦^兒,咱,咱老軍營仿佛是著火了?”
    說完又不確定的搖搖頭:“也……不像是?”
    他站在那邊揉眼睛,陳大勝他們便急步走過去,一起往遠(yuǎn)處看,一起揉眼睛。
    遠(yuǎn)處的老軍營,原本是土墻木柵欄,棲棲遑遑一片破地方。
    他們來這邊的時候,地窩子都塌了,還是大家伙齊心合力修了半個月才收拾的能住人呢。
    可現(xiàn)在目力所及,老軍營灰褐色的老墻,就人間一抹紅。
    那是火把吧?每隔幾米的松油火把在夜風(fēng)中搖擺,百十個合起來,就若軍營在火焰里一般。
    眾人不知道發(fā)生何事,便渾渾噩噩走過去,走到半路便聞到一鼻子肉香。
    余清官咽著口水,看著軍營外已經(jīng)掛在木樁子上翻烤滴油的二十幾只烤全羊,走到近前也揉眼,不確定道:“這,這是什么神仙戲啊……”
    聞著香味,累了無數(shù)天的粗漢就腳下綿軟的四處看,難以置信的看,十分震驚的看……
    這是死了,入了天堂么?
    遠(yuǎn)遠(yuǎn)的離著軍營約三百米的高處,是一座紅錦堆的紅帳,帳子口一卷紅毯鋪到他們腳下,紅毯左右是剛立起的懸桿,上面還挑著紅燈,紅燈背后是掛著紅布的老軍營。
    軍營左右,十幾眼黃泥灶臺疊著巨大的籠屜,霧氣升騰送著白饃麥香,還混著烤羊的咸香味。
    七茜兒坐在喜帳里一直安靜的等著,她又上了一次紅妝,又親手在帳子里燒了兩籠炭火。
    兒臂粗的紅燭燒著,一直等,一直等,就真等到了那人回來……
    四月小臉興奮的發(fā)紅,她今兒干了不少活,卻絲毫不覺著累,就覺著有趣又有意思。
    “奶奶,爺回來了……都,都嚇傻了,就站在那邊不敢過來呢……”
    七茜兒低頭笑笑,慢慢站起,轉(zhuǎn)了一圈在蓋頭下小心翼翼問:“我,我怎么樣?”
    四月說:“好看極了奶奶。”
    好看啊,那就好,那就好……
    七茜兒又坐下,瞬間卻被外面若山呼海嘯的歡叫嚇的蹦了起來。
    陳大勝有些不敢相信的楞在那兒,雖吉祥說,這是老太太的命令,說是今兒是自己的良辰吉日,過了今天,明年,后年就再也沒有好日子圓房了,他又不傻?信?也不信?
    這么大的聲勢,送到嘴邊了?
    就~信了吧!
    他想說點什么?卻聽到耳邊一水的咽口水的聲。
    心里雀躍,他卻能夠壓抑住歡喜的說了句:“阿奶也是胡鬧,怎么來這里偷日子?”
    倒是馬二姑興奮的不成,蹦過來拉住陳大勝就說:“哎呦,都這時候了,您還說這些?哥,趕緊營里收拾一下,你看你這一身,洗出來的水能肥兩畝田的……嫂子她們夠守規(guī)矩的了,你還想咋?”
    說到這里,他湊到陳大勝耳邊嘀咕道:“哥,送上門了,你吃不吃倒是沒啥?招惹了小嫂子,信不信你這輩子都甭想有好果子吃!”
    陳大勝嚇的咳嗽,他吸吸鼻子,將手堵住嘴巴半天后,才無奈一擺手道:“肉都熟了,還不吃!你們不餓啊!”
    一聲下去,身后幾百大饑?yán)潜泯R齊歡呼,呼啦啦海嘯般卷裹到烤羊邊上,什么主官,什么疲累啊,全都統(tǒng)統(tǒng)忘記……這是肉啊,肉啊……
    這一頓吃,就嚇的軍營外預(yù)備宰殺的一群活羊一頓咩咩。
    吉祥帶著一群小廝到處招呼,笑瞇瞇的遞著點了紅點的蒸饃,喜餅道:“爺們慢點吃!雖今日不能供酒,可是大喜的日子,白饃管夠,這肉啊,就盡爺們吃著,想吃多少咱都有……”
    又是一陣震天的喝彩。
    軍營內(nèi),早就預(yù)備好的灶火燒著澡鍋,陳大勝熱乎乎坐在水里,看著案頭預(yù)備好的紅裳心里還一陣愣怔。
    就,就圓房了
    夢呢吧?
    他臉前閃過小媳婦各式各樣的乖樣兒,嗔的,嬌的,笑的,古怪的,挑眉的,撇嘴的,翻白眼兒的……就沒有一面不好看的……撩起熱水他往臉上快速的涂了起來,最后還半埋在水里,想笑不敢,就開始咕嘟嘟的吐泡泡……
    可他卻不知道。
    那年十二月六,一樣的雪,一樣的冷。
    他從邊關(guān)回家,人傻,不知道家在哪兒,舍不得花錢雇車,就備了十雙厚底兒布鞋,跋涉幾千里,走到家,那最后的鞋兒底子都露了肉,索性大冬天光腳丫。
    他到了泉前街,找不到家便四處打聽,又給七茜兒招惹了一場笑話。
    又好不容易尋到家,進(jìn)四叔房里,就把背來大包袱瘦了一半,去了奶奶屋里,大包袱就剩了一張皮。
    他終于看到了那年的七茜兒,那人啊,瘦,小,枯,干,雙目無神,看到高大的漢子,她就嚇的一直晃悠……
    當(dāng)時把陳大勝愁的不成了都,他就想,這樣的姑娘跟了我也是造孽……這么小,就能不能撐起一個家啊?
    他也不知道跟這小媳婦說點什么,就站在那邊,木訥訥的說了句:“那,睡吧?”
    那場圓房,連一對紅燭都沒有。
    兩個新人卻不覺著有啥,能有個熱炕頭,能有個漢子,能有個媳婦兒,這都是了不得的福分了。
    又比起那些已經(jīng)故去的,離開這人世的……就怎敢抱怨,好歹活著呢。
    余清官啃著羊腿跟身邊的兵卒炫耀:“哼!我們嫂子……能人!”
    童金臺點點頭:“那是,也好看……整個燕京都找不出幾個比俺嫂子還氣派的人了……”
    馬二姑挑毛病:“哥,你這話有毛病,好看跟氣派有啥關(guān)系?”
    崔二典把腦袋從肋條肉里解放出來嘀咕:“嘿!咱老太太胡鬧,咱嫂子就慣著,你瞧吧,回頭咱哥也繼續(xù)慣著,這么大的事兒,還不得三天流水席啊?”
    胡有貴在一邊撇嘴:“吃你的吧,不餓啊?還三天流水,你大胖媳婦抱著,咱哥多大了都,你是不急?老陳家急死了都,就老陳家不急,咱先生呢?你可別忘了,咱嫂子跟哥好歹也得生出六個小子,才能交待清楚……”
    管四兒呆愣:“交待啥啊?生孩子啊?”
    余清官聞言,便同情的看看那邊喜帳道:“可不是,最少三姓佘的,三姓陳的各方面才能滿意了……”
    “滿意什么?”
    頭上裹著金織紅錦布巾,穿著大紅喜袍的陳大勝過來,他也餓了,就想著媳婦也必定餓了……
    如此,便命人捧著食器過來,親自尋了一只還不算狼狽的烤羊,拿著刀過去,想一片一片把焦黃酥脆的肉,片一些下來給媳婦吃。
    余清官趕忙蹦起幫襯:“哥,哥,哥……你可別動手,刀刀刀……也放下,啥日子你拿刀啊?”
    兄弟幾個一擁而上奪刀,又幫他片好羊肉,推著他往喜帳走。
    “去吧,去吧……”
    陳大勝有些不好意思,就笑著嘆息:“你們啊!”
    他捧著東西腳步輕快的往里走著,身后……他六個弟弟就勾肩搭背,滿面是笑的祝福……
    “哥,早生貴子!”
    “哥,百年好合!”
    “哥,白頭到老啊……”
    又是一陣哄笑,他們幾個又開罵道:“吃還堵不住爾等臭嘴!吃你們的吧……”
    又是一陣笑。
    陳大勝捧著吃食,腳踩紅毯,聽了一路祝福,越走他的心便越加飛揚……
    他想好了,一會見到娘子一定要認(rèn)真與娘子施禮,跟她說,嫁給陳大勝委屈了,就受累了!不過,他陳大勝保證,此一生別的不成,他一定一心一意,努力把家業(yè)經(jīng)營好,給她全大梁最好,最體面……的日子。
    心里想著千萬句好話,陳大勝一進(jìn)喜帳,先是聞到百花香氣,新酒不待上頭,他就聽到媳婦兒很急的問他:“什么時辰了?”
    陳大勝愣怔,磕磕巴巴道:“亥亥亥時初刻……娘娘……子?”
    一卷紅云飛撲過來,陳大勝便發(fā)現(xiàn)自己跪在了祖宗牌位前。
    天地,高堂,對拜。
    他人不動,自動動?
    一套流程下來,最后?就被丟上了坑?
    丟上?
    丟……上?自己幾百斤來著?
    新掛的百子千孫帳子上,活靈活現(xiàn)的百個童子嬉戲,放炮的,斗蛐蛐的,撲蝶的,摘花的,捉迷藏的?
    這繡活真好啊?
    發(fā)生什么事兒了?
    帳子緩緩放下,七茜兒心里急,便伸腿跨在他腰上低頭命令:“揭蓋頭!”
    陳大勝屬實想說點什么,可是他的手卻被媳婦抓住,等他反應(yīng)過來,蓋頭已揭……媳婦那雙猶如藏了星河般的眼睛便與他對視……
    轟隆隆,耳邊全是雷聲……陳大勝嘴巴微張著,只覺著哪里不對?又哪里都對……
    艷紅的紅唇緩緩接近,軟軟的,香香的,唇齒相接,陳大勝想,我死了!死的透透的了……
    七茜兒很認(rèn)真的與相公解衣,一件件飛紅丟去,紅燭搖曳,他便周身酥麻,手腳無力的只會說“哎?哎?噎?”
    到底,到底是哪兒錯了……就總覺著不對呢?
    卻不知,那夜幕深沉,漫天飛雪……不經(jīng)意處,一抹星光飛墜,沖破烏云,終墜入紅帳……
    成百童子在耳邊胡鬧,陳大勝心神搖擺,心里想,到底哪兒不對呢?不對呢?不對呢?
    我怎么就飛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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