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的協和醫(yī)院,手術室的燈終于熄滅。
陸淮予擰了擰眉頭,眼神里透著疲憊,看起來耗費了很多精力。
患者的情況遠比急診醫(yī)生告訴他的嚴重很多,最后是他親自主刀,才將將把人從死亡線上救了回來。
他換下一身是血的手術服,后背已經被汗浸濕。
“陸醫(yī)生,辛苦了。”頜面外科正經值班的醫(yī)生小劉說,他的表情里透著些許的心虛和愧疚。
原本這場手術該是他主刀。
之前他雖然也做過不少手術,但頜面損傷那么嚴重的,還是頭一次。
中途患者的創(chuàng)面大出血止不住,他一時慌了神,手術刀都拿不穩(wěn)。
陸淮予淡淡‘嗯’了一聲,累到分不出多余的情緒,一句話也不想說,整個人好像已經麻木。
即使如此,他還是伸出手,拍了拍小劉的肩膀,無言之中透著安撫的意味。
他抬腕看了眼手表,再過兩個小時,又到了上班的點。
干凈修長的手,被肥皂洗得發(fā)白,按在太陽穴兩邊,額上的青筋止不住在跳。
身體已經到了累極的狀態(tài),大腦卻不知道為什么有些難以抑制的活躍。
原本還想著要是手術沒什么大問題,他可以中途離開。
晚上和簡卿在一起的時候,他還有話沒說完。
現在這個點,小姑娘應該早睡覺了吧。
陸淮予扯了扯嘴角,無可奈何地輕呵一聲,他的職業(yè),注定了很多事情都要為之讓步。
他摸出手機,鎖屏界面顯示著一條短信,是南臨銀行轉賬的通知提醒。
通知截取了一小段的短信內容——
【南臨銀行】
到賬通知:他人轉入您尾號1456的賬戶人民幣150,000元
陸淮予眉心微不可見的蹙起,滑動屏幕,點進去查看短信詳細內容。
轉賬附言里,寫著比往常要長得多的一句話。
“1月還款。算上這幾年的利息,應該已經全部還清了。以后不會再打擾了,謝謝。”
字里行間透著生疏,想要撇清關系。
走廊里的光線昏暗,安靜得仿佛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見。
男人靠在無人的醫(yī)院走廊里,眼眸低垂,側臉隱在陰影里,半明半昧,看不清情緒。
食指指尖在漆黑反光的屏幕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輕點。
半晌,他選中了所有來自南臨銀行的短信,按下了刪除。
既然不記得了,那就隨她的愿,當做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
簡卿沒想到,她未來畫了整整一周的朱壽。
先是出了兩版的稿子交上去,夏訣都是皺了皺眉,給她打了回去。
也不是不滿意。
每次是一樣的理由,“再找找其他的感覺,還可以更好。”
沒說哪里不對,也沒說要怎么改。
第一次被打回,簡卿還是很受打擊的,畢竟她一直以來在畫畫方面順慣了,在學校里沒體驗過的事情,上班第二天就感受到了。
后來肖易看出她的沮喪,悄悄安慰,“習慣就好,我剛來的時候,畫了一個月的廢稿。”
“我曾經一度懷疑,是老大在對我進行職場pua。”他頓了頓,“直到我發(fā)現,和老大的畫一比,我是真廢物。”
“......”
簡卿聽他這么說,感覺也沒有被安慰到。
后來她算是學會了,就算畫出了稿子,也不給夏訣看,直接卡在了自己這關。
她知道自己距離夏訣所在的天花板還差的遠,他是在拿對他的標準在要求她。
不知不覺,簡卿好像就跟朱壽這個角色杠上了。
甚至還從網上買了明朝相關的歷史書,把朱厚照這個皇帝的生平看了一遍。
直到周四這天,簡卿也沒畫出讓她自己滿意的稿子。
其他部門的人陸陸續(xù)續(xù)下班,只有美術支持部這塊燈火通明。
簡卿顯然被他們這幫黑白顛倒的夜貓子帶得,入鄉(xiāng)隨俗。
也是晚上不走,白天才回學校補覺。
夏訣被叫去開一個卡牌游戲項目的美術風格會議。
那個項目的游戲制作人想走日式二次元風格,夏訣主張走水墨國風。
兩邊誰也不肯讓,最后爭到了大老板那里去。
夏訣早就知道這個制作人不光審美差,還自以為是,極其不好搞定。
與其和他廢這個口舌,不如讓老板壓他,所以夏訣提前就和總裁辦預約了向沈鐫白匯報的時間。
結果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到了頂樓以后,總裁秘書臨時告知他們匯報時間要推遲一些。
于是他們在會客廳喝了一個小時的茶,才被叫進去。
一進辦公室,空氣中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夾雜著青梅和綠葉的氣息。
套間休息室原本敞開的門緊閉。
夏訣瞥一眼沈鐫白的臉色,就知道不是個匯報的好時機,決定一聲不吭。
偏偏卡牌項目的制作人是個楞的,表達欲極強。
一會投影講ppt,一會說用戶研究分析結果,全是在自證二次元風格的市場。
沈鐫白黑著張臉,食指極不耐煩地敲著實木桌面。
等制作人終于說完,他冷不丁地問:“你這個項目能立項了嗎?”
“?”
制作人磕磕巴巴道:“立、立項會通過了的。”
老板您當時也在的啊。
沈鐫白拿起桌上的遙控器,關掉投影。
“我這里沒通過。”他不留情地說,“回去再立一次。”
“......”
“???”
制作人當場崩潰。
他們項目是連著沒日沒夜加了半年的班,好不容易通過的立項會。
老板說不通過就不通過了,還能這么玩?
夏決忍了半天,還是發(fā)出一聲嗤笑。
出總裁辦公室以后,夏訣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沒事,明年你們項目開美術風格會議的時候再喊我。”
原本美術支持部未來一個月的排期頗為緊張,要為卡牌項目定美術方向,這下倒好工作量立刻減半。
雖然不太厚道,夏訣勾了勾唇,步履輕快地回到二十層。
他食指骨節(jié)在桌子上敲了敲,“行了,今天不加班,大家都早點回去吧。”
肖易受寵若驚,“這么好?明天去小山溫泉,今天不是得把明天的工作量完成了嗎?”
“由于不可抗力,排期空出來了。”夏訣言簡意賅,“這個月可劃水。”
聞言,以美術支持部為中心,立刻響起了一片歡呼聲。
甚至驚動了隔壁《風華錄》有幾個還沒走的程序,站起來朝這邊看。
“......”
簡卿雖然職場經驗不足,但想也是沒幾個人見過這么直言不諱讓手下劃水的上司。
她看了眼電腦屏幕的時間,將將過七點。
手里的角色還沒畫完,沒花多久時間猶豫,簡卿決定加班到九點再回去,剛好能趕上宿舍閉寢。
在其他人收拾東西離開的時候,她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沒有要走的樣子。
夏訣關了電腦,余光掃到角落窗臺邊的小姑娘,他走過去,“還不下班?”
簡卿盯著屏幕,手里的觸控筆不停,漫不經心‘嗯’了一聲。
她全神貫注畫畫的時候,像是游走在另一個空間。
別人找她說話,也是保持在禮貌的一問一答,不多說一句。
夏訣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她的電腦屏幕上,一列是他沒見過的朱壽原畫。
每一版的風格都各有不同。
顯示屏上方的架子上,擺著幾本書,有明代歷史,也有明代服飾設計的參考書,書頁里夾著不同顏色的標識貼。
“......”
夏訣帶人,一般習慣放養(yǎng)。
剛入職的實習生,都是丟個任務就不管了,過程中不給過多的指導和提示,完成的怎么樣,就看他們自己。
但實際上,夏訣的考核,并不只針對結果,他們自從接到任務起,每一秒都在受到考核。
像簡卿這樣知道自己去找專業(yè)書看,不偷懶直接上網搜的幾乎是沒有。
他一手撐在簡卿的椅背上,傾身靠近,拿起桌上的一支筆,修長的兩指夾住,筆尾在屏幕里其中一個朱壽原畫上輕點。
“這個可以了。”
簡卿一愣,視線轉向夏訣指的那張原畫,鼠標滾輪放大。
她歪著腦袋,皺起了眉,好像在思考什么。
最后搖了搖頭,“不行,我覺得還可以更好。”
說完,又轉過去,繼續(xù)盯著另一邊開著PS的屏幕畫畫了。
“......”
夏訣目光移到她的臉上,干凈澄澈的眼眸,仿佛綴著璀璨的星子,不自覺地輕輕抿唇,神態(tài)溫和又極其認真。
好像磁石一般吸引人。
夏訣有一瞬間恍惚,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當初一股子沖勁兒的自己。
他輕笑一聲,沒再說什么,也沒打擾。
簡卿一刻不停地畫到九點,正正好畫完最后一筆。
渾身腰酸背痛,脖子跟快要斷了似的難受。
她快速把桌面上零零碎碎的東西收拾起來,準備去趕公車。
目光掃到桌子上,安安靜靜擺著一盒草莓牛奶。
她愣了神,皺著眉,想不起來是誰放的,許是畫畫太認真,壓根就沒注意到。
簡卿沒多想,連著筆和本子,一起放進包里。
-
項目安排在小山溫泉度假酒店,住兩天一夜。
周五中午十二點出發(fā),周六下午回來。
這天上午大家想著要出去玩,都沒什么心情工作,有一搭沒一搭地劃水摸魚。
肖易不死心地問簡卿,“哎,你喜歡的人沒帶來?”
“......”
簡卿抿著唇,搖了搖頭。
想帶。
但不敢。
這一周她顛三倒四的工作,和陸淮予基本岔開了時間,一直也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再聯系。
簡卿向來不是特別主動的人,卻也忍不住有些著急。
可是又怕像上次蹦床公園那樣,耽誤了他的工作。
糾結到后來,索性當起了縮頭烏龜,放棄了。
“要坐大巴的同學到樓下停車場集合了。”
項目行政小姐姐的聲音響起。
簡卿聞言,拎上包,準備搭電梯去停車場。
等電梯的時候,沒想到遇到了老熟人,迎面撞上了周珊珊。
周珊珊顯然也看見了她,笑瞇瞇地打了個招呼,“你要不要搭我男朋友的車去小山溫泉?”
簡卿一愣,才記起周珊珊的男朋友也是《風華錄》項目的,她應該是作為家屬被帶來的。
小山溫泉距離市中心有三個小時的車程。
項目中心本身有提供大巴,統一出行,但是員工也可以選擇自駕前往,時間和行程上就會自由很多。
簡卿想了想,要當一盞持續(xù)的電燈泡,有點費電,還不如大巴省心。
她抿著唇,委婉地拒絕,“不用啦,我坐大巴去就好。”
周珊珊以為她是客氣,繼續(xù)道:“你不是坐大巴暈車嗎?我男朋友他不介意噢。”
她們的關系也不必繞彎子。
簡卿干脆直說:“別了,我怕打擾你們倆,我尷尬。”
“......”
聽她這么說,周珊珊也沒再強求,聳了聳肩,“那好吧。”
簡卿到了樓下,遠遠看見露天停車場里停著三輛白色的大巴。biquge.biz
她慢吞吞地往前走,低著頭,有些沒精打采。
其實不是很想出去玩,一來是和同事都還不算熟,二來她本身就不是愛鬧騰的,感覺提不起什么勁。
“姐姐——”突然一道又軟又糯的聲音從前方傳來,有些熟悉。
簡卿下意識抬起頭。
不遠處的樹下,站著一個身形挺拔修長的男人,裁剪得體的西裝,襯得他肩寬腰窄,寸寸線條透著完美。
長相極為出眾,五官深邃,眉骨精致。
尤其那一雙漆黑的眼眸如墨,視線落在她的臉上,嘴角輕輕勾起。
周身一股子矜貴和優(yōu)雅氣質,又因為手里牽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斂去了幾分清冷疏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