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師太說完最后一句話,空氣死寂。
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新婚夫妻對坐,捅破了最后一層窗戶紙。
不知為何,李惻竟然也有些尷尬,他一雙手捧著茶杯也不是,放在桌上也不是,最后干脆坐直了身體,把手放在自己的腿上,就像軍營里聽訓一樣。
“噗哈哈哈……”
唯獨沈如白在此刻爆發了不合時宜的狂烈笑聲。
“哎喲,笑死我了,嫂子,您真是——真是別具一格!”
知歲:……
李惻:……
和光師太一臉不清楚狀況的怔愣:“怎么了這是?”
沈如白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沒、沒什么,和光師太,要是你知道剛剛竹林里發生了什么,你就會明白、明白我為何如此發笑了。”
“這樣啊,那竹林里到底發生了什么啊……”
和光師太一臉天真地詢問。
知歲咬牙切齒——這沈如白不說話是會死嗎?
“咳,沒什么”
李惻再次好心地開口主持公道:“母親快喝茶吧,茶要涼了……”
這次是真好心了。
此話一出,知歲差點感恩戴德地給李惻磕上三個頭。
不過,她沒有再作出驚人之舉,而是含蓄地看著李惻:“夫、夫君說得甚是……”
“咳咳咳!!”
李惻聽到這聲夫君,直接一口茶水嗆到了肺里。
“嘖,嫂子真是改口得快,一點都不認生。”
沈如白看著知歲笑得意味深長。
“是嘛……”
知歲皮笑肉不笑,默默攥緊了袖中的小拳頭。
和光師太此時才想到估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當下便心領神會地擱下話題,看向李惻:“側兒,說來你和知歲新婚,卻讓知歲一個人拜堂,實在是不像話,今天,你必得當著我的面給知歲賠禮道歉!”
“唔,此事是我不對,我在這里給謝姑娘賠禮道歉”
李惻順從著起身,朝著知歲深深一拜。
和光師太沉臉:“叫什么謝姑娘,你難道是沒成親嗎?!”
劈頭蓋臉一路話,劈得李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他混跡軍營許久,向來直來直往。如今讓他對一個初次見面的女子喊娘子,他委實有些喊不出口。
然后眾人皆在場,又不能不喊,更何況他沒有參加婚禮本來就對不起這姑娘。
眾目睽睽之下,他喉嚨艱難地滾了滾:“李惻在這里給……給娘、娘子賠禮道歉了”
李惻感覺喉嚨里卡了魚刺,一句話說完,耳根子有些發熱。
另一邊,聽到這聲別扭的“娘子”,知歲也很是尷尬。
磕磕絆絆地聽著,稍一不留神,還以為這李側喊的是“給娘賠禮道歉。”
一想到這么大的男人喊自己娘,知歲臉上笑容都僵硬了。
和光師太聽著也覺得不對味,又看知歲笑得勉強,便對著李側黑臉道:“喊自己妻子磨磨唧唧的,一點都不真誠,現在給知歲倒茶賠禮謝罪。”
“啊,不必了,已經很好了。”
知歲嚇得連連擺手,她可不想再聽面前的男人叫一聲娘。
“不行!必須給知歲倒茶!”
和光師太不依不饒,李側這次卻沒再猶豫,兀自端起紫泥小茶壺往小盞里傾瀉茶水。
綠色的茶瀑滾燙,墜入盞中激起一團白霧。
李側起身雙手端著茶,走到知歲身旁深深彎了腰。
“娘子,婚禮那天缺席是我對不住你,我不敢同你保證別的什么,但今后只要有我在你身側,一定盡力護你周全。”
隔著氤氳的白霧,知歲看不清李側的臉,只覺得他的聲音如珮環相撞般清脆好聽。
護你周全。
多好聽的四個字啊,從小到大,還從來沒有人對她許過這樣的諾呢。
知歲伸手,默然去接白霧里遞過來的那盞茶,交換之間,蔥白的指尖觸及溫熱,不知搭上的是杯沿還是男人的手指。
最后端在手里了,才確定是堅硬的杯身,可男人似乎又怕女子端不穩,又抬二指穩穩托了一托女子的皓腕。
這一托,知歲便真切地感受到男人粗糲的指腹。
粗糙,不平整。
容易讓人聯想到剛剛制作出來的黃麻紙。
可是這粗糲又與黃麻紙不同。
黃麻紙雖粗糙但沒有溫度。男人的指腹粗糲,但傳達著溫熱。
兩者并不能完全相提并論。
在眾目昭彰下,知歲將茶水一飲而盡。
喝了這盞茶也就代表著默然接受了李側的道歉。
“哎,這就對了嘛。”
至此,和光師太才撥云見日般露出心滿意足的笑來。
“不錯不錯”
沈如白搖扇輕笑,又開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嫂子,只喝我表兄敬的茶有什么意思,不如你和我表兄來個交杯茶?”
這不合時宜的提議一開口,李惻和知歲雙雙抬眼,眼神鋒利似劍,恨不得把面前的沈如白刺穿。
沈如白立刻感覺自己的周圍涼颼颼的,猶如置身寒窯,他可不想跟這對新婚夫婦抗衡。
一想到這里,連忙回轉話鋒訕訕地:“哈哈哈……那什么……你們要是不愿意其實也沒什么的……”
聽到這句話,知歲覺得這人總算有點良心了,不對,是自知之明。
沈如白說完,和光師太便笑著招呼眾人一起吃茶。
溫熱的茶水入口,總算堵住了某些人不合時宜的話頭。
三人又坐了一刻鐘,不知不覺已近戌時。
日暮天昏,萬物朦朧,寺內的草木都籠罩上了一層稀薄墨色。
天邊倦鳥皆已歸巢,三人商議著也該家去了。山路崎嶇,入夜太深恐不好走。
和光師太將三人送到寺門口,一路上對李惻千叮嚀萬囑咐,說著“要對知歲好、不能欺負她、”諸如此類的話。李惻認真聽著,皆一一沉聲應允。
倒是知歲聽著有些許的不好意思。
與和光師太分別后,沈如白也難得正經地向著兩人辭了行,寺外頓時只剩知歲同李惻二人對立。
氣氛一時尷尬起來。
知歲瞥了瞥李惻,李惻也打量著知歲。兩人面面相覷半天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見鬼——
我這個時候該說些什么啊!
沉默中,難捱的知歲終于清了清嗓子,眼神閃爍地看著李惻:“那個夫君……不對,我還是叫你王爺吧,王爺,其實你叫我歲歲就好。嗯……天色不早了啊……該回去了,對了,你走哪邊啊,我走這邊,你順路嗎?”
李惻:“歲歲”
“嗯?”
知歲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弄得有些不習慣
李惻則垂眼,認真地看著知歲:“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想我們應該住的是同一個地方吧。”
知歲:……
輕飄飄的一句話,知歲臉上好不容易堆砌起來的淡定再次分崩離析——我究竟在說什么啊!謝知歲啊謝知歲,你腦子是被驢踢了嗎?人家是齊王,是你夫君,當然住齊王府啊。
一瞬間,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她覺得再也沒有比她更傻的人了。
簡直傻得可笑。
“啊……是了,你看我都忘記了”
知歲強顏歡笑著,說話的時候忍不住偷偷去瞧李惻臉上的表情。
“唔,沒事”
李惻輕聲應答著,在沉沉暮靄中不知不覺抿了嘴角。
不過也正因為隔著在迷蒙的夜色,知歲并沒有注意到這一幕。
兩人一時不語,氣氛再次尷尬。
知歲發誓自己這次再也不莽撞開口了。就算尷尬死自己也要忍住。不過好在,緘默只持續了一會兒,下一刻李惻便溫聲開了口:“今日我是騎了馬來的,想來你騎馬并不方便。不如同你一道坐馬車吧。”
“是嗎,我也正有此意”
知歲僵硬地笑著,把人往馬車里請。進了馬車,兩人之間刻意的保持的距離立刻被拉進了,
知歲平日里都是一人出行,因此選擇的馬車都是小巧玲瓏的。坐一個人不大不小,坐兩個人就有些逼仄了。
“那個……這馬車是有點小啊,下次我選大一點的。”
知歲一邊攥著衣角,一邊局促地訕笑者。
李惻低頭,看著兩人貼得嚴絲合縫雙肩,覺得二人對“有點小”這句話有點分歧。
知歲見李惻沒有接話,自己便也不再多說,掀起窗幔去看窗外。
可她剛一掀起來,玉茉便“貼心”將窗幔放下:“秋夜寒涼,王妃別著涼了”
知歲:……
于是乎,她只好規規矩矩地坐在車內,與李惻共處一室。
李惻亦不知如何開口,兩人一路無話,
山路坑洼,行至下坡處,突然猛烈顛簸起來。
馬車大幅度地往知歲坐得那一側傾瀉。知歲頭不受控制地往馬車車壁砸去,電光火石間,她來不及躲閃,閉上眼如束手就擒一般等待著疼痛的到來。
然而,她等到的是自己頭側覆上的溫熱。
知歲不可置信地睜開眼,只見李惻一手撐著車壁,另一只手穿過她背后穩穩地拖住了她的腦袋。從知歲的角度看去,李惻整個人呈現了一種半包圍的姿勢護住了他。
與此同時面前的男人又似乎十分地注重禮節,除了左手不可避免地碰觸著知歲的腦袋外,腰身和手臂都盡量與知歲保持著距離。頗有些君子之風的意味。
“多、多謝……我沒事的,你這樣撐著會累的,快放下吧”
知歲仰著小腦袋,真誠而感激地表示著。
“等過了這段路我再放下吧”
李惻繼續撐著知歲身畔:“我常年混跡軍營,皮糙肉厚,這算不得什么的。”
話都說到這里了,知歲也不好再推脫。因著男人的近距離的圈護,知歲感覺馬車自己周遭都有些發熱。
她不敢過多動彈,就這樣任憑李惻護著她走過了這段崎嶇的山路。等路面平穩,李惻又自然地放下手來,撤去對知歲的圈護。
二人回到王府時,黑夜已完全落幕。
巍峨的王府門前,張嬤嬤早早就帶了一種奴仆在門口等候。
等到知歲和李惻一下車,張嬤嬤便一個健步沖了上來:“我的心肝寶貝王爺喲!您總算回來了!”
那模樣,與平時疾言厲色的她完全判若兩人,一時間知歲還以為自己看錯人了。
李惻倒是泰然自若地接收著張嬤嬤“熱情”的噓寒問暖。乘著張嬤嬤哭訴之際,知歲連忙偷偷溜進府里,避免與再與李惻相處——得虧有什么個李嬤嬤了,這下終于可以輕松了。
等到第二天,李惻在書房習字才忽然想起,自打回到王府起,就沒再看到自己那小妻子的面了。
閑來無事,他便無意間向自己的近身侍衛長豐問了一句:“王妃現下在府中何處啊?”
“王爺不知道嗎?”
長豐聽到這句面上有些詫異。
李惻被這一聲問得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長豐疑惑地:“王妃不是說頭暈,一大早就回自己的娘家李府去了啊,他沒和你說嗎?”
李惻:……
謝知歲根本就沒和他說,他怎么可能知道?
自己是娶了個假妻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