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雙喜向朱允炆匯報，說朱一石落網(wǎng)的時候，后者確確實實愣了一下。
    對于能不能抓住這位大明朝第一位超級詐騙犯，朱允炆從來沒有懷疑過，結(jié)果一定是可以做到的，區(qū)別的難度無非是時間的早晚，而如此早，那是朱允炆始料未及的。
    “這人不出皇爺所料，一拿到錢的第一件事，就是整日花天酒地，在泉州那地界，以李公子的身份天天泡在海灣盛宴，咱們的人試探了一下，發(fā)現(xiàn)這個突然出現(xiàn)、出手豪綽的李公子就是朱一石。”
    雙喜將抓捕前后的原委簡單說了一下，也沒有什么驚心動魄的過程，從懷疑到試探再到被抓捕，朱一石也好李公子也罷，就這么一頭扎進了溫柔陷阱之中。
    “人呢？”
    “剛扭送進京，正準(zhǔn)備押往錦衣衛(wèi)天牢。”
    “沒必要，直接帶過來。”
    這種人有什么好審的，一個拿了錢就花天酒地，留戀溫柔鄉(xiāng)的貪花客，也沒有審訊的必要，估計路上就已經(jīng)竹筒倒豆子的全招了。
    送進錦衣衛(wèi)天牢，都夠嗆能活著扛過那一番大刑。
    雙喜領(lǐng)命，命左右下去安排，也沒讓朱允炆等太久的時間，幾名錦衣衛(wèi)就帶著一名頭戴重枷、腳戴重鐐的囚衣男子走進了乾清宮。
    你還別說，朱允炆見到該男子的第一眼，還真就發(fā)現(xiàn)，雖然這朱一石面色昏暗一臉的絕望，但長相貴氣，確實容易讓人一眼而生親近、信任之感。
    “草民胡三，叩見吾皇萬歲。”
    朱一石、李公子全是假名假姓，胡三，一個多么簡單而又沒有文化的名字。
    男人匍匐在地叩首，但恐懼又遠(yuǎn)遠(yuǎn)小于興奮和激動。
    做下如此大案，被抓的時候胡三就知道自己定是死路一條，但死之前還能見到朱允炆這么一個只存在于書里、以畫像形式懸掛于各府縣衙門口公堂之上的君父，也算是死前不虧。
    “沒必要上那么多層禁錮，這一殿的大漢將軍，還能反了他不成。”
    朱允炆揮手，便有幾名錦衣衛(wèi)上前給胡三解開了鐐銬枷鎖，讓其可以舒服不少的趴在地上頓首拜謝。
    “起來吧。”
    面對著眼前這么一位詐騙了國有貸款、商人投資數(shù)千萬的首位超級詐騙犯，朱允炆反而沒有太多的惱怒之情，而是溫言開口，讓趴在地上的胡三起身并賜了座。
    這就是身份的懸差帶來的視角不同。
    朱允炆不是杭州知府，后者當(dāng)然恨不得活活把這胡三吃進肚子里，而朱允炆就沒那么多直接的利害相連帶來的惱怒之情。
    “你讓朕這個年過的不太痛快啊。”
    一句戲謔，讓胡三又禿嚕到地上磕頭：“草民罪該萬死、自知難活，求陛下賜死。”
    “你還想活？”朱允炆端著茶碗還沒來得及喝就哈哈笑了一聲：“朕容你國法也不容你，不過朕心中有很大的疑惑，你跟朕好好講講，去朕心頭之奇，朕到可以賜你一個舒服體面的死法，也能保個全尸。”
    “君父面前，草民自然知無不言。”
    直到此刻，胡三的回答依舊言語如常，并無恐懼導(dǎo)致的結(jié)語，而且答的話并不像他的名字那般沒有文化。
    “跟朕介紹一下你自己吧。”
    胡三沉默了一陣，似是在組織語言，良久后才開口娓娓道來。
    胡三，本名就叫胡三，洪武十六年生人，陜西西安府人，家中行三故名胡三。
    跟天下大大小小無數(shù)個張三李四、王五趙六一般無二，取這個名字的都是沒有什么文化的農(nóng)民之家，胡三打一落生懂事就知道，自己一輩子都注定是個農(nóng)民。
    建文元年的時候，家鄉(xiāng)鬧了次疫，高堂父母跟兩個哥哥都沒活下來，就留下一個胡三，這也給胡三未來的人生改變提供了機會。
    十六歲的胡三不愿意當(dāng)一輩子的農(nóng)民，于是便把地全賣了，孤身一人帶著錢進了西安城開始尋求新的人生發(fā)展。
    一邊找老秀才識字，一邊給人匠坊里做工。
    當(dāng)《求是報》開刊之后，胡三就成了報局固定的常客，而朝廷編修的《建文大典》則成了胡三奉為圭臬，認(rèn)定是可以改變自己人生的一部寶典。
    先后省考兩次未錄的胡三，開始走上了詐騙的道路。
    每晚在家中對著墻，甚至是養(yǎng)的老黃狗練習(xí)談吐，久而久之，胡三在外說話已經(jīng)具有了在講話時，讓外人靜心聆聽的一種魅力。
    富有見識和出色的語言組織、思維邏輯，胡三很快得到了自己做工之處匠坊老板的喜愛，并把自己的閨女許配給了胡三。
    這又是胡三的人生轉(zhuǎn)折點之一。
    有了錢財?shù)闹R，胡三可以看得書更多了。
    在具備扎實的知識儲備之后，胡三買了人生第一身羅衫貴袍，腰身一變，像是一個走南闖北的大商人，并且開始以‘周大掌柜’的第一個假名頭在西安進行行騙。
    胡三先是開了一家典當(dāng)行，同時承擔(dān)部分民間放貸的業(yè)務(wù)，但主要還是吸納存款，許以高利。
    自掏腰包取得一部分百姓信任后，越來越多的百姓開始將儲蓄存入胡三的典當(dāng)行內(nèi)。
    這錢越來越多，胡三需要支付的利息自然也就越多，深知自己早晚會崩的胡三也顧不上媳婦孩子，便將所有錢存入銀行，帶著一張銀行的五萬價券逃出了陜西。
    而胡三的下一站，則是山西。
    這一年，是未改制前的建文十一年。
    也是這一年，在山西出現(xiàn)了一位神通廣大的衛(wèi)老板。
    衛(wèi)老板不是商人，是一名掮客，自稱與布政使司的官員頗有交情，甚至是南京都能搭上話，可以幫助山西一眾煤老板們辦很多的大事。
    這種說辭在未經(jīng)驗證之前，自然是沒人愿意信的，但總會有第一個嘗試接觸胡三的商人。
    一個小商人希望能夠?qū)⒁惶幣R近的煤井買下，但是縣里的手續(xù)卡著不給批，就找到了胡三打點，并送上了三千兩。
    胡三哪有這個本事來幫商人走手續(xù)，但胡三腦子活，沒找縣里而是直接去了府里。
    那年月剛開始二五計劃，各省各府對招商引資都很迫切，胡三雖然身上只有五萬兩，但他擺出來的譜就跟身上有百八十萬一樣，當(dāng)下就成了知府衙門的貴客。
    剩下的事也就簡單多了。
    一個煤井罷了，又不是直接送，那就成了侵吞國有資產(chǎn)，履行正常手續(xù)，部分關(guān)節(jié)點開開方便之門也就通過了審批。
    就這樣，為了三千兩的打點，胡三以衛(wèi)老板的身份掏出了五萬兩，還許下了一個五十萬投資的空頭支票，幫助那位煤老板拿下了這處煤井。
    對胡三來說，真正重要的是他的名頭打響了。
    經(jīng)過不停的轉(zhuǎn)介紹，胡三最終認(rèn)識了山西煤業(yè)的領(lǐng)頭人物郭萬三。
    在轟轟烈烈的煤業(yè)改制的大浪潮中，胡三從郭萬三手里很輕松的一句話就騙走了一百萬打點費。
    這一百萬對郭萬三來說不值一提，所以被騙了之后也懶得報官。
    拿著一百萬的胡三，先是跑到遼東避風(fēng)頭，而后南下到了杭州，再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的時候，就成了皇商管事朱一石。
    越騙越上癮的胡三，在杭州炮制了這么一出驚天大案。
    “按理說，你從郭萬三手里騙的錢，也夠你一輩子錦衣玉食，做一個地主老財安享晚年了，怎么這般無智，還在行騙呢？”
    了解始末之后，朱允炆更是好奇了：“一百萬兩，你就是在南京，也能包一片產(chǎn)業(yè)，媳婦孩子接過來，在納上幾個妾，這日子不知道多瀟灑，還敢騙幾千萬，你要那么多錢也沒地花啊。”
    在大明，除了朝廷有地能花完幾千萬這筆數(shù)字，換誰有這個本事？
    花不出去的錢，它就是一串看起來嚇人的數(shù)字。
    而想要變現(xiàn)，幾千萬兩是什么概念？
    整個浙江的官庫里加一起都沒有那么多現(xiàn)銀，都熔錠之后在南京太倉里躺著呢。
    “草民這是成癮了。”
    對朱允炆的好奇，胡三苦笑一聲，照實說道：“草民就是一農(nóng)戶出身，以前就覺得村長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后來漸漸在行騙的過程中，草民認(rèn)識了商人、官員，并且隨著越騙越大，草民發(fā)現(xiàn)，就連一省布政，也對草民客氣有加，草民就想繼續(xù)騙下去。”
    騙錢用于享受早已不是胡三的目的，胡三更享受的是自己虛構(gòu)的身份給他帶來的心里滿足。
    避難泉州也只是為了躲風(fēng)頭，桃姐的出現(xiàn)，算是他這位英雄沒有度過的美人關(guān)罷了。
    不過事態(tài)的發(fā)展還真如胡三所想的那般，一路行騙，真就讓他騙到了皇宮，見到了朱允炆這個皇帝。
    大明之大，頂了天的人物也算是讓他見到了。
    “若是你就這么死了，媳婦孩子的都撒手不管，你倒是實現(xiàn)了你的人生價值，她們娘倆怎么辦？”
    面對這個問題，胡三罕見的哽咽語頓起來，良久才抽抽鼻子。
    “草民之愧欠，只能下輩子再還了。”
    “朕會派人把你的故事寫下來，傳閱到全國各地。”
    朱允炆宣判了胡三的結(jié)局：“你對大明是有功勞的，因為你，朕會命銀行成立反詐騙衙門，也會讓各省更加的驚醒將來再出現(xiàn)類似的事情。
    對于你一生行騙所用到的手段，朕以你的姓氏為冠，叫做胡氏騙局，雖然你成了反面典型，但也算是另一種方式將自己的名字刻進青史了。
    國法無情，你雖然是個人才，朕也沒有寬赦你的道理，不然對那些被你騙過的，血本無歸的無辜百姓、傾家蕩產(chǎn)的商人不公平，朕許你全尸，去吧。”
    “草民，謝吾皇隆恩！”
    胡三一頭砸在金磚之上，雖血流如注卻是感激不已。
    解脫了。
    錦衣衛(wèi)將胡三拿了出去，迎接他的，或許是三尺白綾又或許是一杯鴆酒。
    總是一個體面的死法。
    胡三只是一個普通人，是大明這個時代、社會背景下形形色色萬人中的一道掠影，他沒有什么文化，也沒有什么高貴的出身。
    就這么一個人，通過學(xué)習(xí)、看書和自己后天的努力，一步步也走進了風(fēng)云激蕩的舞臺中心。
    或許將來幾十年、幾百年后，后世的騙子都會將他奉為祖師爺。
    而他留下的胡氏騙局，也一定會一直存在下去。
    “蕓蕓眾生，不管好與壞、對與錯走哪一條路，都在蛻變。”
    朱允炆笑著看向雙喜，由衷的欣慰道：“朕編修《建文大典》的目的實現(xiàn)了，將來隨著大典的內(nèi)容不停豐富，可能朝廷還會不停的遇到比胡三更棘手的罪犯，會給咱們這個國家?guī)砀蟮穆闊C物越來越聰明，朝廷這個獵人也會跟著而進步。”
    說完朱允炆又想起了一件事，特別交代道：“浙江這次事跟內(nèi)閣說一聲，浙江布政使司和杭州知府衙們官員全部吏察評劣。”
    評劣雖惡，但總比罷官殺頭要強得多。
    官與民斗的這一局，到底是胡三這個蕓蕓眾生的一員贏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