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三年,冬至,辰時。
紫宸殿內寂靜一片,因休朝難得晚起的新帝李文謙還躺在床上,明明是個十六歲的少年,睡姿卻是端端正正,與其父如出一撤的臉上眉頭緊蹙,一副睡都睡不安穩的模樣。
片刻后他睜開眼,靜靜地看著眼前熟悉的床帳與被褥,眼里全是迷?!?br/>
他還活著?
記憶回籠,李文謙確定,自己應該已經死了才對,因為他吃下了娘親為他準備的毒湯圓,毒發吐血而亡。
死后他魂魄離體,看著娘親在他尸體旁又哭又笑,還是趕來的攝政王林之宴下令,將他娘親押送回了城郊別苑。
國不可一日無君,眾臣尋遍皇室宗親,最后終于找到一位“適合”的人選,只是那人在皇位上待了不過短短數日,便下旨將皇位禪讓給了林之宴。
于是林之宴登基,改國號為梁,冊封簫氏女為后,不費一兵一卒,奪走了他們李家的江山。
至于他李文謙,林之宴如嘲諷一般,給了他一個“孝哀”的謚號。
對此孝哀帝本人接受良好,成王敗寇,他還不至于在一個謚號上糾結。
他只是好奇,自己的魂魄為何會在塵世間流連?又為何偌大的皇宮里,只有他這一抹孤魂?
總不能是他對這人間還有留戀吧?
孝哀帝覺得不可能,他這一生最美好的記憶僅在生父去世之前,此后的每一天都是煎熬,都是苦難,唯一偏愛他的皇爺爺也早早就去了,留他一人在那皇位之上,面對一眾心懷鬼胎的皇叔與勝券在握的林之宴。
如此乏味蒼白的一生,有什么好留戀的。
孝哀帝以為自己會在皇宮里就這么飄蕩下去,或許等林之宴死了,他還能和林之宴的死魂打個照面。
誰知在某一天,林之宴牽著他與蕭氏的孩子去找蕭氏,他正感嘆林之宴可真是個癡情中,這么些年除了蕭氏竟再也沒往后宮里添過一個女人,突然眼前一黑,醒來便恢復肉身,還躺在曾經躺過的小葉紫檀睡床上。
他從床上坐起,喚了一聲:“來人。”
馬上便有太監步入內殿,聽候吩咐。
孝哀帝摸了摸脖子,確定這就是自己的聲音,而非林之宴的,隨即開口問道:“什么時候了?”
那太監低下頭:“回稟陛下,已是辰時一刻?!?br/>
孝哀帝也不怕惹人生疑,又問:“今天是什么日子?”
然后孝哀帝就從太監那得到一個非常糟糕的答案:“今日是冬至?!?br/>
冬至,孝哀帝就是在冬至那天吃了娘親親手端來的湯圓,被毒死的。
孝哀帝不覺得這是巧合,并猜測自己多半是回到了被毒死的那天。
若真是如此,他可以憑借“預知”逃過死劫,只是這次逃過了,下次呢?
林之宴覬覦皇位,絕不會讓他活下來,此番雖撿回一條命,可要繼續費心費力地活下去,有意思嗎?
太沒意思了。
孝哀帝半響不作聲,那太監主動問道:“陛下可要起身漱洗更衣?”
孝哀帝從床上起來,太監便熟練地上前伺候他,不敢再多說什么。
待梳洗齊整換好衣服,外頭又進來一個熟面孔,叫孝哀帝整個愣?。骸昂O??”
海溪是皇爺爺給他的心腹,可海溪不是早就被林之宴害死了嗎?
海溪端著食盒進來,行禮后將食盒放到桌上:“今年的湯圓來得晚了些,想是大長公主殿下今日起得遲了,殿下可要先嘗一口?”
海溪也就隨便那么一問,他知道他家陛下定然會立馬過來,將這份來自大長公主府的湯圓給吃了。
京城冬至沒有吃湯圓的說法,這是曾經的太子妃——袁氏家鄉才有的習俗??稍谌鸢苍辍簿褪抢钗闹t登基那年,李文謙突然想起小時候冬至,娘親曾喂自己吃過湯圓,便從夾城偷偷出宮,去了大長公主府上,說想吃湯圓。
大長公主當時的表情非常微妙,卻也還是叫廚房給李文謙現做了一碗,之后姑侄倆還做了約定,往后每年大長公主殿下都要給皇帝陛下送湯圓,但是皇帝陛下只能在這天吃大長公主送來的湯圓。
此后每年冬至,海溪都會一大早去宮門口,等那一碗專為皇帝準備的湯圓。
海溪將湯圓從食盒里拿出來,孝哀帝愣愣的,腦子里問號一個接一個——
海溪怎么還活著?
以及,海溪口中的“大長公主”是誰?
他那三個姑姑不都死光了嗎?
尚鳴自軒王妃投靠林之宴后,便多次前往勸阻,許是因此被林之宴盯上,最后死在了府中姬妾手里。
安慶是死得最早,也是死得最遠的,尸骨至今還在境外部族手中。
剩下那位連公主封號都沒有的姑姑,在及笄之前就下落不明,皇爺爺派出秋水營四處打探,最終在南州青樓帶回來一具尸骨,因死的不體面,對外只說是還沒找回。
孝哀帝發現了不同尋常之處,便不在像方才那般隨意詢問,可要他在冬至這天吃湯圓……他還真吃不下。
正巧外頭又有人來報,說是后宮的戚貴妃給他送了碗餃子,于是他便開口,讓海溪把湯圓拿下去,先去吃了餃子。
海溪一臉錯愕。
孝哀帝也發現了海溪的表情,但他沒有心虛,整個人依舊淡定,甚至沒做任何解釋。
他的反應是對的,海溪果然沒有多說什么,將湯圓收回食盒,又把戚貴妃送來的餃子端到了桌上。
吃完早膳,孝哀帝便去處理政務,不動神色地摸索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然后他就發現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比如皇爺爺還活著,退位后不住宮中,搬去了新建的松鶴園。
又比如他那三位姑姑和原本應該已經死掉的皇叔們也都還活著。
還有最重要的——林之宴死了。
那將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林之宴,居然死了。
孝哀帝花了一個白天來確認并消化這些消息,期間見朝臣,議政事,都偽裝得像模像樣。
下午的時候,他還見到了兩位入朝為官,待遇和尋常親王一般無二的大長公主。
其中那位安慶姑姑讓他印象深刻,因為旁人——包括尚鳴姑姑在內——朝他下跪行禮時,唯獨安慶姑姑是站著的。
因此他一眼就看到了身著紅色裙衫的安慶姑姑,她身上的裙衫與尚鳴姑姑相似,應當是專門為這兩位公主制作的“朝服”。
安慶姑姑樣貌年輕,雖穿紅戴金,絳唇如血,卻不見半分庸俗之氣,面無表情往那一站,看著倒是比一旁的男性官員還要理直氣壯一些。
孝哀帝見她不跪,在場沒有任何一個人覺得奇怪,他便也面色如常,假裝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模樣。
可從旁人的反應不難看出,他的行為還是沒有符合他們的預期,因為好幾次他同那位安慶姑姑說話時,在場的人都會忍不住朝安慶姑姑看去。
就連安慶姑姑自己,也在眾人告退時留到最后,問了他一句:“還在生氣呢?”
隨意的語氣,不像是在和皇帝說話,更像是在同家里的小輩閑聊。
摸不透情況的孝哀帝只能垂下眼,含糊地“嗯”了一聲。
李余嘆息,想要說什么,最后還是閉了嘴,轉身退出殿外。
孝哀帝看著李余離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不詳的預感——
這位安慶大長公主,該不會是類似林之宴那樣的人物吧?
……
用晚膳時,海溪來報,說是戚貴妃求見,想讓陛下為她主持公道。
海溪還說:“應當是和今天下午,戚貴妃沖撞大長公主一事有關。”
今早皇帝沒用湯圓,反而用了戚貴妃送去的餃子,這事雖不至于在宮中傳開,但也不全然是秘密,宮里人人都說不敢揣測圣意,卻又人人都恨不得把皇帝的一舉一動掰碎了來分析。
加上前陣便有過皇帝與安慶大長公主鬧矛盾的傳言,因此就有得到消息的人認為天家無情,李余終于還是失了皇帝的信重。
戚貴妃作為當事人,自然也知道了早上的事情。
戚貴妃雖位份不低,年齡卻一點都不大——畢竟皇帝本人也就才十六歲,他的妃嬪能大到哪去。
因為年紀小,在家亦是嬌生慣養的戚貴妃還不太明白什么叫“低調”,一得知自己竟能越過那座名為“安慶”的大山,下午遇見李余入宮面圣,便不讓宮女避讓,非要和其搶道。
李余不至于跟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斤斤計較,偏那小姑娘不放過她,非說道路太窄,讓李余退到后面拐角給她讓路。
李余冷笑,下令讓抬著步攆的人往前走,若遇戚貴妃的人礙事,直接撞開,就這么不巧撞傷了戚貴妃身邊最得用的嬤嬤。樂文小說網
戚貴妃正愁知道今早之事的人不多,便上趕著來找皇帝主持公道,好下一下李余的面子。
孝哀帝聽海溪說明原委,正想借此事確定李余是不是林之宴那般的人物,突然他的手抖了一下,碗筷直接摔到了桌上。
海溪從早上孝哀帝不吃湯圓開始就在擔憂,眼下更是著急:“陛下可是身體不適?”
孝哀帝搖了搖頭,看著自己不受控制的手,說道:“都出去?!?br/>
海溪領命,把殿內的人都帶了出去。
等人退得一干二凈,他對著自己的雙手問道:“你是誰?”
接著,一道和他一模一樣的聲音,在他腦子里響起:“朕是誰?你現下用的是朕的身體,你說朕是誰。”
“你的身體?”孝哀帝回想對方那不疾不徐堪稱從容的聲音,發現對方不僅聲音和自己很像,性格也像,無論何中處境,總是喜歡把自己偽裝得很淡定。
“你沒發現嗎?”那聲音接著說道:“朕能讀取你的記憶,你應該也可以讀取朕的。”
哦?
孝哀帝閉上眼,下一瞬他便失去了身體的掌控權,這中滋味不太好受,但就像那道聲音說的,他可以讀取對方的記憶。
原來一切從他八歲那場東宮大火開始就出現了偏差。
本該待嫁的安慶姑姑逃出瑯嬛殿,將他和十三叔都救出了東宮。
看著逃出生天的十三叔撲進皇后懷里,孝哀帝的心情和當時的李文謙是一樣的——羨慕且困惑。
為什么旁人都能有娘親在身旁護佑,他卻什么都沒有。
記憶中的李文謙所見,便是孝哀帝所見,因此孝哀帝也看到了那轉身走進火海的李余。
此刻孝哀帝對李余仍心存戒備,因此看得十分仔細,甚至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李文謙記憶中的李余身上,用看待敵人的目光來打量李余,可慢慢的,他發現自己許是誤會了什么,甚至中途還折回去,把前面有關李余的記憶又重新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等把李文謙的記憶全部看完,孝哀帝嫉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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