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余不知道,顧柏之說的一堆真話里,藏了一句假話——聞鷲沒有要去青州。
本來顧柏之會在林州營,就是跟著聞鷲來的,以往每逢聞鷲去見京城里來的官員,風火軍中都會出一位或兩位將領,帶兵挑上個不近不遠的州軍營待著,以防生變。
可見聞鷲忠誠歸忠誠,卻也不是愚忠。
幾日前李余離開避風城,聞鷲緊隨其后也出了避風城,不同于李余的安全第一,聞鷲抄近路,只花半天時間就到了林州營。
他本想把顧柏之一行帶走,然后該干嘛干嘛去,反正李余身邊有皇帝派來的人跟著,不會讓李余為所欲為,等到了時間,李余見不到他,自然就不會浪費時間留在北地。
可到了林州營后,顧柏之和林州營的將領向他匯報,說林州近來不太平,總有不明身份的隊伍在城外流竄,不確定是不是境外部族的人。
聞鷲留下探查究竟,一拖就拖到了李余抵達林州營。
聞鷲有心躲著李余,卻不曾言明原因,他手下的人難免會有自己的猜想,覺得元帥同安慶公主關系惡劣,這才避而不見。
顧柏之就是其中最行動派的一個,他撞見李余要找聞鷲,想也不想就決定讓李余吃點苦頭,順帶還能把李余從林州營支走,一舉兩得。
后來聞鷲問起,他也只說了一半的真話,并未說起自己還曾提議李余可以走近道。
畢竟那是近道又不是黃泉路,萬一李余騎術高超,無驚無險地回了避風城,提前說出來豈不顯得他自作聰明。
沒過幾天,林州異樣查出眉目,一伙人正在營帳里說著話,忽然有避風城的消息來報,說是作為督運官的安慶公主在回避風城的路上墜了馬。
這消息本是報給還在林州營跟李云岑不死不休的李矜的,順帶就報到了聞鷲面前。
營帳內靜了一瞬,緊接著響起顧柏之的聲音:“真摔了?”
眾人齊刷刷看向顧柏之,顧柏之本也不是個心眼多的,直接說道:“我就隨口提了句,說抄近路能快一點……”
顧柏之的聲音在聞鷲的注視下漸漸消弭,聞鷲站起身,冷冷道:“自去領罰。”
說完便出了營帳。
人高馬大的顧柏之臉色煞白地問身邊的人:“元帥真動怒了?”
周尋走過來,插話道:“蓄意謀害公主,元帥不當場劈了你就算不錯了,知足吧。”
顧柏之還想為自己爭辯:“可這事兒只要不傳出去,誰又能……”
周尋在京城待過些時日,也聽說過李余和聞鷲不合的傳聞,打斷他說:“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你別忘了,那些個酒精、望遠鏡,還有火.藥都是誰的手筆。元帥若要在北地整治誰,還用得著你來替他?”
顧柏之啞然,明白自己這次怕是給元帥捅了婁子,想想還是決定在領罰前先隨元帥跑一趟,免得公主把罪過都怪到元帥身上。
聞鷲出營后帶人抄近路往避風城趕去。
因是邊境,城中并不限制快馬,城內百姓常年在風沙戰亂中摸爬滾打,早都已經習慣了,反正城中道路夠寬,輕易撞不到人。xしēωēй.coΜ
聞鷲一路奔馳,最后在都護府門前停下馬,無需通傳,直接進去根本沒人敢攔他。
快到李余居住的院子時,院外守著的侍衛攔了一下,聞鷲身后跟著的人立馬上前,刀都不帶出鞘,就制住了那些侍衛。
那些侍衛在京城也是數一數二的好手,遇見訓練有素拿命換功名的北境士兵,竟毫無防抗之力,也是被震撼得不行。
聞鷲焦心李余的情況,徑直入內,卻不想才進院子,就停下了腳步。
只見那寬敞的庭院之中,李余正好端端地躺在竹子制的斜榻上,懷里抱著本書,閉著眼睛在涼涼的風中曬著太陽,邊上還備了幾碟點心和一壺熱茶。
……
李余是來哄人,不是來氣人的,所以她早就遣了人去市集買雞血,準備到時候往身上纏些紗布,再往紗布上弄點血,裝裝樣子,免得聞鷲一看她安然無恙,氣得掉頭就走。
等她把聞鷲哄好了,再和聞鷲坦白自己并未受傷,聞鷲要是又生氣,她就再哄一次。
問題是,她信了顧柏之的鬼話,真以為聞鷲去了青州。
她算過了,兵貴神速,短短幾天聞鷲怕是已經走出很遠的路,多少得花上些時日才能得到她摔下馬的噩耗,而李矜就在林州營,得到消息的時間肯定比聞鷲早,回來得也會比聞鷲快,所以她可以等李矜回來了再開始裝重傷。
可她萬萬沒想到,聞鷲會比李矜先回避風城,還不經通報就闖進了都護府。
起初她只覺得有些吵,被擾了清夢,等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扭頭望向院門,就看到聞鷲站在那,沉著臉看著自己。
李余懵了一瞬,隨即反應過來,當機立斷拿出曾經在避暑山莊騙桂蘭的演技,抱著頭叫喚:“哎呀哎呀哎呀,我頭好疼啊,大約是摔到的地方又疼了,大夫呢?快叫去大夫。”
一旁想將聞鷲趕出去的侍女們手足無措,也不知是該先把人趕出去,還是該先去請大夫。
原本焦急的聞鷲反而淡定了下來,他深深地看了李余一眼,轉身便要離去。
李余余光瞄見聞鷲轉身,頓時不裝了,連忙從斜榻上起身,喊道:“聞鷲!”
院外候著的顧柏之等人皆被李余這中氣十足地一嗓子給嚇了一跳,隨即就看到他們元帥腳步不停地走出來,絲毫沒有要理會公主的意思。
李余昨晚走臺階的時候不小心扭了腳,如今腳踝還腫著,她怕自己追不上聞鷲,便拿出系在手腕上的哨子,吹了一聲。
哨聲響亮尖銳,竟比李余那聲呼喊有用,讓聞鷲停下了腳步。
然后顧柏之等人就看見,那位據說墜了馬,生命垂危到處找大夫的安慶公主一瘸一拐地從院子里追了出來。
李余跑太快沒剎住腳,眼看著就要撞到聞鷲后背上,聞鷲及時轉過身,讓李余撞進了他懷里。
李余這一下可撞得瓷實,鼻子都酸了,疼得她忘記自己理虧,抬手就往聞鷲胸口打,一邊打一邊罵:“我又不會吃了你,你走這么快干嘛!干嘛!干嘛!”
聞鷲由著她打,還問她:“腳怎么了?”
聞鷲的聲音和初見李余那會一模一樣,疏離淡漠,李余聽后想起如今的狀況,停住動作,收回手,小小聲道:“大概是咒自己咒的,不小心扭了。”
李余說完后,聞鷲沒再接話。
氣氛變得有些尷尬,李余不太習慣這樣的聞鷲,她組織了一下措辭,正要打破沉默,聞鷲突然彎下腰,將她抱了起來。
李余雙腳離地,嚇得趕緊環住聞鷲的肩膀。
聞鷲抱著李余回院子,回過神的李余很是不可思議:原來扭個腳就能叫聞鷲心軟嗎?
早說啊!
李余看聞鷲走向斜榻,生怕聞鷲待會放下她就走,抓緊機會對聞鷲說:“我是來跟你道歉的。”
聞鷲腳步不停,只說:“讓她們出去。”
她們?
李余緩了半拍才明白過來,聞鷲說的“她們”是指院子里的侍女。
李余讓侍女們都出去,一時間院里只剩下了他們倆。
聞鷲把李余放到斜榻上坐著,自己在李余面前蹲下,伸手托起李余扭傷的那只腳的小腿,說道:“繼續。”
李余點點頭,正要繼續道歉的話,突然反應過來:“你讓她們出去,是不想我在她們面前丟臉?”
聞鷲垂著眼不看李余,另一只手將李余的鞋子脫下:“你是公主,且這是你我之間的私事,不需要外人圍觀。”
李余笑道:“沒關系的,本來就是我的錯,不小心玩弄了你的感情,若要道個歉還顧忌自己的臉面,那也太沒誠意了,我還不至于連這點擔當都沒有。”
李余口中的“玩弄感情”四個字叫聞鷲的手頓了頓,他朝院子外頭看了眼,最終還是沒有多說什么。
李余很是鄭重地對聞鷲說了聲:“對不起。”
說完院子里又是一靜,握著李余腳踝的聞鷲不敢置信地抬起頭:“沒了?”
李余飛快接上一句:“你愿意原諒我嗎?”
聞鷲看李余真的就是來道個歉的,只能主動問她:“你還想死嗎?”
李余定定地看著聞鷲,片刻后搖頭,說:“不了。”
聞鷲低頭去看李余腫成饅頭的腳踝,又問:“怎么不擦藥?”
李余:“這兒的藥酒味太難聞了,我遲點拿熱毛巾敷一下,它自己會好的。”
聞鷲:“藥酒呢?”
李余滿臉不情愿地朝自己房間指了指:“就放在里頭的桌子上。”
聞鷲放下李余的腳,起身去拿藥酒來給她擦上。
溫熱的手掌帶著藥酒覆上腳踝,李余瑟縮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因為疼,還是因為別的什么。
聞鷲怕她把腳收回去,就用另一只手從下握住了她的腳掌。
李余雙手撐在榻上,視線根本不知道往哪放好,索性說些什么來轉移注意力。誰知她那破嘴不中用,磨蹭半天竟問出句:“你之前說的那什么,喜歡我的話,還作數嗎?”
李余說完就咬了咬唇,卻并未把話收回,等著聞鷲回她。
聞鷲眼都沒抬:“我要說不作數呢。”
李余嘀咕:“那我試試能不能讓你重新喜歡上我。”
為讓藥效散進去,聞鷲手上用了力:“不必”
李余疼得倒抽冷氣,當即就要把自己的腳抽回來:“我要做什么你管不著!”
聞鷲抓緊了李余的腳掌,繼續給她抹藥,并無奈地解釋道:“我是說,不必試,那些話還作數。”
李余動作一頓,隨即卸了腳上的力道,愣愣地:“……哦。”
聞鷲繼續擦藥,李余抬頭望天,總覺得不太真實,遂又低頭看向聞鷲。
也不知道是環境的問題,還是衣著打扮的問題,在北地的聞鷲和在京城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
在京城,聞鷲經常穿朝服,身上的氣勢也是刻意收斂過的,雖然收得不太好,但也僅僅是讓人敬畏,不像眼下,回到北地的聞鷲換上了軍服,滿身都是火與血的氣息,不僅叫人敬畏害怕,還讓人不太敢直視。
李余想了想,撐在榻上的手稍微用了點力,身子前傾,用離榻的雙手捧起聞鷲的臉,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李余本意是想有點實感,卻不想這一啄,像是打開了什么開關,在拉開距離的時候被聞鷲追上,還被他壓在榻上好好重溫了一番曾經被親到缺氧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