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詫異地扭過頭,看見一個陌生的男生正靠著側(cè)面的墻,手肘支在桌上撐著身體,頭略略向后仰著,嘴角勾勒的弧度有一絲嘲弄的意味。真囂張,居然連身子都不站起來,就這么坐著跟老師說話,城里的學(xué)校就是這樣教育學(xué)生的嗎?
他沒有看我,我卻正盯著他,等我察覺到這一點時頓時覺得自己糗的要命。好在老師為我掙回了顏面。
“既然任書語同學(xué)也覺得應(yīng)該上課了,我們就開始吧。唉,你們要有人家一半對學(xué)習(xí)上心我就謝天謝地了?!?br/>
鄉(xiāng)下的孩子畢竟單純啊,數(shù)年后,在高中的課堂里,老師說出同樣的話,教室里就是聽取噓聲一片了。
“任書語,你酷斃了?!币幌抡n,陳瑤珈就跑過來,拉著我的手又蹦又跳,拜托,姐姐,我還要做筆記好不好??墒撬齾s不管不顧,一個勁的唧唧喳喳,她這人就是這樣,不知是不是有個當(dāng)書記的父親的緣故,眾人巴結(jié)慣了,根本就不知道考慮別人的感受,傷了人也不自知,總覺得全世界都應(yīng)該原諒她,只會由著自己的念頭來,好在人還熱忱善良。
“沒良心啊,難道你不覺得我的舉動更加有型?!蹦吧哪泻⒆叩轿易琅裕χ乃念^。陳瑤珈嫵媚地眨眼:“你一向就很有型。”
“嘴巴倒越來越甜了?!彼氖掷p著陳瑤珈長長卷卷的頭發(fā),就勢坐在兔子的椅子上。
“在看什么?”呼出的氣流拂動了我額前的劉海。半晌我才反應(yīng)過來,他在跟我說話。
“老師剛留的電路圖題?!蔽翌^也不抬,像是在報剛才他沒有看我的仇。
“可以在這邊用串聯(lián)?!彼氖持嘎湓谖业牧?xí)題本上,指甲很干凈。
“我知道?!蔽揖尤缓苡心托牡睦速M寶貴的課間時間,“不過我想應(yīng)該有更簡單的方法,這樣畫就太復(fù)雜了?!?br/>
“你倒精益求精。不如在中間加根線試試……”
“你們還不認(rèn)識吧,我來介紹一下……”意識到自己被冷落在一旁的陳瑤珈突然插口。
“你好,我叫任書語,很高興認(rèn)識你。”我微笑著打斷了她的話,反感她那種跟我們很熟的樣子。
“你好,蕭然,很高興認(rèn)識你,大名鼎鼎的任書語?!彼χ兆∥疑斓叫厍暗氖?,他的手形很優(yōu)美。
“大名?從何說起。”我故意裝出一臉詫異,就像聽不懂那僅僅是恭維話。果然,蕭然變啞然,摸摸鼻子,訕笑著走開。
“你倒自來熟?!?陳瑤珈似笑非笑。
“謹(jǐn)遵母命,與同學(xué)打成一片。”蕭然不以為然。
“你還打成一片??!上次不就是打架被趕出校的嗎?”
“喂喂,我是自己不想呆的好不好,再說打成一片跟打成一片是一回事嗎?你語文怎么學(xué)的?”
我沒所謂的搖搖頭,試著按他的方法在中間加了根線,問題果然迎刃而解,不由有些佩服。
中午在學(xué)校吃的飯,學(xué)校食堂有蒸籠,除了少數(shù)住在鎮(zhèn)上的同學(xué)回家吃飯外,大多數(shù)人都在學(xué)校蒸飯吃。我家雖然也在鎮(zhèn)上,但父母都是老師,所以從小就跟他們吃食堂。只是上中學(xué)后,我嫌跟一桌子老師吃飯別扭,尤其是聽著免費的政治課吃飯會消化不良,堅持帶飯吃,離休的奶奶也嫌食堂的東西沒營養(yǎng),每天變著法子的燒好吃的給我?guī)н^去。那個時候可能是正長身體,對食物的口味幾乎沒有要求,帶一飯盒米飯,中午晚上蒸兩次也不覺得難吃。
塵塵湊過來,打劫了幾片我的香腸,秉著“來而不往非禮也”,大方地將飯盒里我最愛吃的蘑菇分了大半給我。我眉開眼笑,干脆將香腸都夾給她了,奶奶最擅長腌制香腸,我卻不太愛吃。菁菁大叫“偏心”,愣是從她飯盒里搶回幾片。
“你們就是那種傳說中名叫‘饕餮’的鬼。” 陳瑤珈仿佛老相識一般坐了過來,她也真是不自知,才初次見面,對方還是女生就開這種玩笑。(我跟菁菁、塵塵不是同一個小學(xué)畢業(yè)的)
“敢問這位同學(xué)可知‘饕餮’二字如何寫?”塵塵是只笑面虎,故意一臉天真無邪。
“……” 陳瑤珈哽住了,尷尬地東張西望,終于抓著救命稻草,“蕭然,我們?nèi)ソ稚瞎涔洌蚁胭I點東西?!比缓笠魂囷L(fēng)地跑過去,抓著稻草的手又搖又晃,牛皮糖似的黏著。那個叫蕭然的男生不耐煩地點點頭,眉毛擰成一團(tuán)。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撞上塵塵和菁菁莫名其妙的眼神,忙擺手說:“沒什么,那個,塵塵,饕餮兩個字到底怎么寫?”
“我哪知道。我就是看不慣她那裝腔作勢的德行,跟她很熟嗎?她才餓死鬼投胎呢!”塵塵嗤之以鼻。
“原來饕餮是餓死鬼啊。”菁菁恍然大悟,“我剛剛還想她在說什么呢?!?br/>
“你!……”我跟塵塵兩兩相望,無語。
“對了,書語,今天是你生日,有什么活動嗎?”放晚學(xué)時,菁菁突然問我。
“有,上晚自習(xí)以示慶祝?!蔽覠o奈地聳聳肩,今天明天還不是同樣的顏色。
夕陽將操場渲染成美麗的橙色,我喜歡這曖昧的暈黃,讓我覺得溫暖,我做在教學(xué)樓前的臺階上,九月初的陽光在水泥地上還留有余溫,暖暖的,很舒服。初一初二的學(xué)生已經(jīng)走光了,陸續(xù)有初三的學(xué)生去車棚推車,只有快班的學(xué)生留下來上晚自習(xí)。
“有沒有搞錯,還得上晚自習(xí)!已經(jīng)坐了一天了,會得坐骨神經(jīng)痛的?!边@是我除在電視廣告上外,第一次聽人親口說出“坐骨神經(jīng)痛”這個名詞,不免好奇地往說話方向張望。陳瑤珈正和那個蕭然朝教學(xué)樓走來,手里大包小包拎的都是水果和零食,那個男生倒是雙手隨意插在褲袋里,一臉無動于衷。
“我要向教育局舉報,你們竟分快慢班。這是明令禁止的?!?br/>
“你要這么做,我們校長會掐死你的,你舅舅也會被你氣死?!?br/>
陳瑤珈看見我,并沒有打招呼,仿佛無意間把頭扭到一邊,我剛好懶得開腔,干脆轉(zhuǎn)過頭,裝作沒看見。
“別老坐在這里,當(dāng)心暑氣。”不知何時,蕭然站到了我面前,高高的身量擋住我前面所有的光線。我在陰影中抬頭對他微笑:“謝謝,我就坐一會兒就走?!彼櫚櫭碱^,“隨便你。” 陳瑤珈不耐煩地在那邊直跺腳,他面色不豫,自顧自地向前走去,陳瑤珈慌了,連忙在后面大呼小叫地追,幾個袋子揪成一堆,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卮蛑耐取?br/>
空氣很安靜,沒有晚風(fēng)浮動,我坐在教學(xué)樓前的水泥臺階上靜靜地對自己說:“任書語,生日快樂?!?br/>
回到教室發(fā)現(xiàn)桌上放著個巨大的禮品盒,旁邊圍著的同學(xué)都是一臉燦爛的笑容。
“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美女,生日快樂?!陛驾夹v如花。
“后兩句呢?那才是中考有可能考的名句默寫?!?br/>
“是什么?是什么?”已經(jīng)有人拿來紙筆欲記。唉,師長們見了,一定會很寬慰的。
我在眾人的催促聲中打開了包裝,是一只白色身子戴藍(lán)帽的可愛公仔。彼時流氓兔登陸中國沒多久,我們這座不算發(fā)達(dá)的小鎮(zhèn)也幾乎沒人認(rèn)識它,甚至幾個女生為它到底是什么動物而吵的不可開交,(呃,那個時候我比較傾向認(rèn)為它是熊,巨汗ing)無法達(dá)成統(tǒng)一意見,全都向送禮者——兔子求救,結(jié)果這個烏龍是暑假去城里玩覺得它挺可愛就買下了,根本沒問它是什么。
眾人悻悻散開,我捧著公仔笑逐言開:“謝謝你,林朝。”
“別!”他一臉怕怕,“我怎么聽著這么別扭,林朝是誰?”
“去死吧?!蔽倚χ镁毩?xí)本敲他的頭,“聽不得半句好話?!?br/>
“流氓兔?!笔捜蛔哌^來,抓了抓我手里公仔的耳朵,“你好,micron……”
我跟兔子面面相覷,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這是一只兔子公仔,韓國人設(shè)計的?!彼砷_手,歉意地微笑,“不好意思,不知道是你的生日,沒有準(zhǔn)備禮物,還請見諒?!?br/>
我莫名其妙,就算知道,以我們的關(guān)系,也不到可以送對方禮物的地步。我們這里的習(xí)慣是即使很好的朋友間也很少互送生日禮物(所以剛才我收禮物時才會引來如此的艷慕),其余同學(xué)道一聲“生日快樂”即可。
“沒關(guān)系?!蔽覝\笑,“收一句‘生日快樂’我也很開心?!?br/>
“那么祝你生日快樂。”
“謝謝?!?br/>
他笑笑走開,這次陳瑤珈倒沒有跟過來。
“兔子,你如此破費,究竟有什么企圖?!蔽野淹嬷械拿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難道這你也看出來了?!蓖米哟篌@失色,“我就是要賄賂你,下次背課文時放我一馬?!?br/>
“兔子?!蔽毅挥拔乙呀?jīng)下野了。”
“天啦!我怎么忘了這茬,賄賂一個過期的官員,兔子拿來,我改送現(xiàn)任班長去?!蓖米觿邮钟霉?。
“好怕怕,您虎背熊腰的,奴家可消受不起?!卑嚅L大人故意眨巴眨巴眼睛作媚眼如絲狀。我差點連中午吃的蘑菇都吐了出來,菁菁笑倒在桌上直喘不過氣。
“都什么事,笑成這樣?!闭Z文老師走進(jìn)來,滿面春風(fēng)。
我看著班長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笑的更加崩潰。老師莫名其妙,雙手向下壓,示意大家噤聲,開始上《出師表》,第一件事就是叫人起來背書。兔子連忙縮下身子,我想他此刻巴不得手里握著的是傳說中的隱身草。老師好笑的瞄了他一眼,只叫了幾個平時語文成績比較好的學(xué)生起來背。我倒希望她叫到我,昨天晚上我可背了好久。老師沒抽幾個人就放棄了,因為課文太長,幾乎沒有人完整的背下來。她用書脊敲了敲講臺,說了幾句老生常談的話,又悵悵地嘆了口氣,開始教授課文。我百無聊賴地翻著書,尋找比較有意思的文章,爸爸是教語文的,初中的語文課本我小學(xué)時就爛熟于心。老師應(yīng)該是看見了,不過他清楚,即使是他搞突然襲擊,把我叫起來回答問題也難不倒我,便一早放棄了管我的念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