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當家的對阿金,怎么就這么上心呢?”
張逸山的臥房里,趙軍師和他分兩邊落座,兩人一邊吃著花生米一邊閑聊。
張逸山想了半天,忽然慘淡一笑,澀聲道“事到如今,我不瞞著軍師了,這是我來山上之前的事兒,也沒有人知道,就連西北和文華,那是和我一起的兄弟,都是不知情的。”他捻起一粒花生米丟進嘴里,望著外面道:“我年輕那會兒,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跟著師傅南來北往的走鏢,就看上了我那師妹。我師傅也心知肚明,只想等著安定下來,給我們辦喜事兒。所以我和師妹大膽,跑江湖的,也沒有那些羅里吧嗦的規矩,我們想著反正將來總要在一起的,所以就……嘿嘿……就先做了那事兒……”
趙老爺子不語點頭,心想這是你老小子能干出的事情。卻聽張逸山又感嘆道:“誰承想第二天就接了一趟鏢,師傅也是為了鍛煉我,就讓我自己走一趟,結果沒想到這趟鏢竟是個大麻煩,我幾番死里逃生,總算將鏢送到了對方手上,雖然是誤了幾個月,但是他們倒還感激我,我帶著雙倍的錢回來,心里這個得意啊。可是怎么也沒想到,回來后整個天都變了。我師妹嫁給了一個富商,最讓我生氣的是,她還是心甘情愿嫁給人家的。”
趙老爺子手一抖,一粒花生米掉到地上,憤憤道:“女子該從一而終,怎能如此水性楊花?這般婦人,逸山你又何必掛懷?”
張逸山慘笑一聲道:“說是這么說,只是當時我怎能咽下這口氣?我聽人說是這個富商先追求的我師妹,小白臉,家里又有幾個臭錢,我師傅和師妹就動心了,趁著我回來之前,便木已成舟。我越想越不甘心,獨自出去闖蕩,沒過幾年就做了土匪,有一次下山劫道,也是趕巧兒,就劫了師妹和她兒子進香回來的車隊。
趙老爺道:“你把那□□殺了?”
張逸山摸著頭,感慨一笑:“我倒是想,可是又下不了手。正想只劫了財物回去的時候,不料他家的小少爺看見我要搶東西,竟然撲過來咬了我一口,我當時想著這是那小白臉的兒子,別說他來惹我,就是不惹我,我也容不下這小混蛋活著。誰知師妹看見我動了殺機,又哭又叫的不讓,死命把我拉到一邊,她才告訴我,那是我的兒子。”
“啊?”趙老爺子手又一抖,又有一粒無辜的花生米滾落地上,好半晌他才嘆道:“這還真是一波三折,平地起波瀾,只是你因何就能斷定,那□□不是在說謊?”
張逸山苦笑道:“是,我一開始也以為她是說謊,可是她告訴我,原來那小白臉根本不能人道,她嫁過去了這么多年,就好像守活寡一樣。他們家那么多姨太太,卻到現在都沒有個一兒半女,也因此,他才明知道這不是他兒子,還是當親兒子一樣看待。我當時雖不信,卻也不敢再下手了,然后就命人出去打聽,事情竟真的是這樣。我有心把那小兔崽子擄上山來自己養著,可是又一想,他在富商家里,念書識字,將來無論是考個進士還是做大買賣,豈不是都比我當土匪強得多?所以我就狠了心,再沒有去打擾過他們。這么多年了,我心里還念著當初那個梳著辮子的丫頭,蹉跎來蹉跎去,我們老張家的香火,也就在我身上斷了。”說完又感慨的“嘖”一聲,抿了一小口酒。
“怪不得呢,阿金大概和你兒子差不多大吧?”趙老爺子終于明白了。
“應該是差不多,那臭小子死的時候,也就是阿金這么大吧。”張逸山又喝了口酒,臉上笑容慘淡:“沒想到吧老爺子?我知道他死的消息,都是兩年后了。唉!我千算萬算,卻怎么也沒想到他們家后來敗了,這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他是富貴鄉里慣出來的,家敗了之后,吃喝嫖賭還是改不掉,染上的大煙癮也戒不掉,結果就在秋城,他混進黃扒皮家的廚房里,偷了一條雞腿,還沒吃完就讓人發現,他身子都讓大煙和女人掏空了,沒讓人揍兩下就一命歸西。”
趙老爺子這才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要滅黃扒皮家的滿門呢,原來是這個緣由,難怪兄弟們都不知道。”
張逸山抹了把臉,快五十歲的人,臉上全是淚水:“我后悔啊,早知道這樣,我就把他弄山上來當個土匪,也比他在那家人手里好啊,就算是死,也能死出個爺們兒樣來。可是結果?就那么窩窩囊囊的死了,連尸首都不知道丟在哪座亂墳崗子。那個姓楊的小白臉,他騙了我的女人,更害了我的兒子,他……我真恨不得扒他的皮抽他的筋。”說到這里,土匪頭子恨的連連拍桌跺腳,老淚縱橫。
“難怪阿金剛來的時候兒,你也沒管過他死活,就讓他在馬棚里受罪。”趙軍師那是老狐貍一樣的人,雖然張逸山這心路歷程夠復雜的,還是第一時間就揣摩出來了:要說金燕西也是夠倒霉的,第一次遇見張逸山的時候,讓他當成了假想情敵,皮都折磨的脫了好幾層。可是等到被折磨后再出現,那副可憐可氣,卻又保持著幾絲驕傲的模樣,又讓這土匪頭子想起自己那不成氣慘死的兒子。這才有了后面一系列發生的事情。
夜色深沉北風呼嘯,是一個“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的天氣。
鴻雁山上萬籟俱寂,只有幾盞慘白的燈籠在風中搖曳著,發出白慘慘的光芒。
后山上更是靜悄悄的,只有北風呼號的聲音。
金燕西身上穿著笨重的羊皮襖,懷里揣著那把張作霖給的勃朗寧手槍,艱難的,小心翼翼的一步步探著下山的路,沒有月色固然令他被發現的危險降低了許多,但是同時也增加了他下山的難度。
這些天,他表面順從的答應了張逸山關于認干爹的提議,但心里卻做好了決定,就算是死,也不能認賊作父,九泉之下沒臉見父親和祖宗。只不過,能不死當然還是不死最好,也所以,他暗中觀察好了地形,決定從后山下去,那里巡夜的人不多,如果運氣好,混下山的可能還是有的。
金燕西打好了主意,只要一下山,立刻就想辦法離開東北,到哪里都成,只要脫離了鴻雁山土匪的范疇,他就不信自己找不到活路。
“咣啷”一聲輕響,嚇的他差點兒跳起來,卻原來是剛剛不小心碰了一塊石頭,讓它滾下山去。金燕西擦了擦腦門上的冷汗,繼續小心翼翼的一邊探路一邊下山,黑暗里又摸爬了幾十步,其中有兩處地方十分陡峭,他甚至是坐著爬著才得以下去的。
“誰在那兒?”
陡然一聲冷喝傳來,讓金燕西的心臟差點兒都停了。怎么也想不到偌大一個后山,自己怎么就能趕上這么倒霉的時候兒,正好落進了巡邏隊的眼中。
他起身想逃,不遠處就是連綿一片的樹林子,平時不敢進,因為進去就出不來了,這鴻雁山連綿百里,如果不是有經驗的老獵人和土匪,誰也不敢進這林子。但是現在卻顧不得這么多。
“啪”的一聲槍響,子彈在他腳邊炸開,頓時就讓金燕西軟了身子,好在這段時間的磨練倒也不是白瞎的,一驚之后,他立刻想起自己也有槍。不由連忙伸手進懷里,等到費勁的將那把勃朗寧掏出來之后,擎著手電的土匪已經走近了,一道光打在他臉上,映出一張慘白惶急的臉。
“阿金?怎么是你?”帶隊的竟然是二當家的郭西北,他皺眉看了看金燕西手里的槍,臉色登時就沉了下來:“你想逃走?”
“我……我本來就不是你們鴻雁山上的人,我也不想做土匪。”郭西北平時是最憨厚的,金燕西心里升起一絲希望,猛的跪在郭西北面前:“二當家的,求求你,放我下山吧,我……我不會說出山里一切事情的,我一個字都不會說,如果……如果你不放我走,我們……我們就魚死網破。”他舉起手里的槍,胳膊卻抖個不停。
郭西北看了一眼他拿槍的手,忍不住嗤笑一聲:“兔崽子,連個槍都拿不穩,竟然還想和我們魚死網破,你也配?會開槍嗎?要不要二叔教教你?對了,你這槍就是張大帥給的吧?我大哥告沒告訴你,這槍里沒子彈?你裝上子彈了嗎?”
“啊?”
金燕西不敢置信的低頭看著手里的勃朗寧,手足無措的也不知道該怎么檢查這槍里有沒有子彈。手指頭用力的勾著扳機,閉了眼向地上使勁兒射了一槍,這還是他跟電影里學的動作,也幸虧是小巧的勃朗寧,換上張逸山郭西北等人用的盒子炮,他未必就能勾得動扳機。
“空”的一聲輕響,打碎了金燕西心里最后一點希望,也敲碎了他和郭西北等人對峙的最后一點砝碼。
“先把這兔崽子綁去柴房里,等大當家的明兒醒了,再發落他。”郭西北冷冷說完,立刻有兩個土匪上前將呆若木雞的金燕西綁起來,一路拎著他上山,然后推進柴房中關上了門。
“看來這一次,是真的要死在這里了。”金燕西倚在柴堆上,雙目無神的看著黑暗虛空,他這次逃下山,只帶了每天記日記的那個本子和一把手槍,其他什么都沒有帶。手槍已經被奪走,但是還好,還有那個本子貼在胸口上,他知道那里面寫滿了那個叫做“清秋”的名字,此時好像就是這些名字散發出微微的溫暖,將他整個人包圍起來。
“死了也好吧,如果人死后真的有靈魂的話,我就可以穿越千山萬水,依靠著冥冥中的指引飛去你身邊。清秋,到那時,你雖然不會知道我的存在,但是我可以默默的守著你和孩子,只要每天每夜的看著你們,就算是個孤魂野鬼,我也是個最幸福的孤魂野鬼。”
他一邊說著,嘴角竟然微微彎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脈脈閉了眼睛,眼前仿佛又是那清純女子的甜美笑容,眼淚無聲流下來:“清秋,這一世我負了你,來世,你可愿意再給我機會補償?天荒地老,我金燕西必然……再不負你,我只怕……只怕我們僅得這一世的緣分。”
柴房寒冷,但是在幻想出來的美麗笑容中,金燕西竟然慢慢睡著了。夢里是那一片開滿了向日葵的開闊土地,他與清秋并排的躺在向日葵花上手牽著手。須臾間場景轉換,到了那清冷的院落中,葡萄藤上系滿了純白色的百合,微風吹過,百合在風中輕輕搖曳,那清麗的女孩子便是在這樣的晨光中推開門。震驚了的眉眼,說不出的美好可愛……
一幕幕過往都在夢中一一閃現,就好像是在做最后的訣別。
就在這樣美好的夢境中,金燕西被粗暴的拽了起來,接著兩個土匪押著他來到聚義廳。張逸山和郭西北魯文華趙軍師都赫然在座,連魯文華的妻子,被土匪們戲稱為四當家的蘭娘也坐在丈夫身邊,饒有興趣的看著他。
金燕西完全的心如止水了。明明就在昨晚之前,他還怕死怕的要命,為了活下去,寧可去喂馬,干最累最臟,痛苦的讓他生不如死的下賤活計。但是現在,他的臉上全是平靜,再沒有一絲害怕情緒。
“跪下。”兩個土匪狠狠在他腿彎上踢了一腳:“媽的還挺硬氣的,平時怎么沒看見你這么爺們兒。”
金燕西被踢的跪在地上,但是他挺直了背脊,嘴角邊彎出一絲微笑,從廳中眾人的身上一一掃過。在這一刻,他不再是城門前那個唯唯諾諾的落魄子弟,也不是鴻雁山上那個毫無尊嚴的俘虜,而是真真正正的,讓所有人都見識到了一股屬于世家公子所特有的優雅風華。
“嘿,小子,那句話怎么說來的?三天不見,就要另眼相看了。你倒好,一晚上不見,就差點兒讓老子認不出來。說吧,為什么要逃走?后天就是我認你做干兒子的日子,從此之后,你就是我張逸山的義子,在這鴻雁山上,不說能橫著走也差不多,干什么非要趁這個時候逃走?”
“大當家的何必明知故問?”金燕西冷冷一笑,視線垂向地面,毫不在意的流露出他對張逸山的不屑。
“你是覺得我不配做你干爹?”張逸山也不廢話,手里一下一下的拋著槍:“是不是這樣?”
“沒錯,就是這樣,你一個土匪頭子,憑什么做我金燕西的義父?你也配嗎?”金燕西仰著頭,冷冷看著張逸山,他深深舒出一口氣,終于覺得比起毫無尊嚴的茍且偷生,能夠這樣驕傲的死去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你……你大膽……”魯文華“騰”的一下子站了起來,腦門上青筋亂迸:“大哥,和這不知好歹的小子廢什么話?干脆讓我一槍崩了他算了。”
張逸山緊緊盯著金燕西,看著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腦海里卻閃現出另一張小小的面孔,當初面對著自己兇神惡煞似的打劫,他沖上來抱住自己的腿一口咬下去,抬起的雙眼中,也是這樣的清澈和明亮。
“行啊,有骨氣了哈,早點兒拿出這份骨氣,又何必在馬棚里受那些罪,早死早超生不就得了嗎?”張逸山把槍對準了金燕西的胸口:“老三你退下,這是我的事兒,讓我自己解決。”
魯文華氣咻咻的退了下去,一邊恨恨道:“一槍崩了這小子都算他好運,論山規,敢這樣侮辱大當家的,該受三刀六洞之刑。”他把槍別進腰里,滿臉的不甘心。卻聽郭西北小聲道:“行了,他又不是入了咱們一伙,讓大哥來處理。”
金燕西平靜的看著那黑洞洞的槍口,說不害怕是假的,緊握的手心里都出了汗,他想或許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這段時間。在這生死關頭的緊張氣氛中,他終于還是受不住壓力和恐懼的壓迫,慢慢閉上了眼睛。